從有一位知名學者抄襲之事引發出關於學術腐敗的討論已經進行不短時間了。
在這期間有一句莊子的名言一直在我腦中回蕩:「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首先
我必須聲明,想起這句話決不是為抄襲行為開脫,此風是絕對不可長的,而且早
已相當猖獗,公諸於眾的只是少數,不斷大聲疾呼,引起學界警惕是絕對必要的。
但是個人抄襲,構不成整個行業的「腐敗」,腐敗是要和一定的權力相結合的,
而且在方今之世權力大小與含金量往往相適應。所以,我想就積壓胸中已久的所
見所聞,略舒己見。
一、在他人勞動成果上署名
例如,掌握某種財權,以贊助出版換取署名。有一次有一位某省研究哲學的
專家送給我一本他的著作,是非常專的理論性問題,我與哲學是隔行的,只能承
認不大讀得懂。吸引我注意的是書的署名:這位哲學研究者的名字前面還有一人,
據勒口的作者簡介中說,此人是某個行政單位的主任,而這個單位的名字與哲學
或任何學術都毫無關係。後來據那位真正的作者說,那書是靠這位主任的單位批
給贊助費才得以出版的,所以就理所當然地署上了負責人的大名,結果獨著變成
了合著。這是小事一樁,屬於低層次的。還有更高一點的,領導掌握允許出版的
審批權,不論是明示還是暗示,在批准的同時,大名也就掛上了,而且也往往在
真作者的前面。其實這類書讀者大多為本專業人士,誰是真作者大家心裡有數,
挂名者不見得因此提高學術名聲,但是可以點綴履歷,或許有助於升遷,大家司
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另外一種是做空頭主持人。「主持」自己並沒有研究的「項目」、「課題」,
基本上不花費任何勞動和心血,最後在別人的勞動成果上堂而皇之掛上自己的名
字。至少是「主編」,也有成為自己「專著」的。過去,在「知識私有」被認為
反動的年月,有「一技之長」的「筆杆子」奉命寫文章,根本不敢想署名問題,
不過此類文章大多談不到學術性,成書的較少。但是,在知識產權、著作權已經
明晰的今天,出現在正經八百的「學術界」,性質就不一樣。這種做法連花力氣
抄都不需要,輕易就把別人的勞動據為己有。當然勞動者也並不是純粹受剝削,
因為現在的「課題」都是有經費的,參加者總可以分得一杯羹,至於多少,是否
公平,是自願還是被迫,那就不好說了。問題是這樣出來的著作,代表誰的學術
水平?如果有特殊創意,發明權屬於誰?如有謬誤,甚或有侵權問題,由誰負責?
這裡需要與兩種情況區別開來:一是學科帶頭人或學術領導,或至少是達到
一定水平的專家,憑著自己的識見,提出有價值的課題,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
組織多人進行,並親自指導,或參與部分寫作,最後成果是集體的勞動,但主要
代表主持人的思想和體現他所付出的心血,而且參加的後學通過這一實踐學術上
能有所提高,這是「主持課題」的本義。另一種情況就是為首長寫必要的發言稿、
起草文電等,國家領導人或有關的權威部門的領導勢必不可能以作文為業,這是
常識問題,無需多講。這種文電、講話稿有它自己的價值標準,有的重要性超過
學術著作,但完全是兩回事,與學術無關。問題在於,行政領導的權力濫用到學
術領域,就變了質。
二、課題泛濫
近年來「課題」成為時尚,課題的含金量(真正的貨幣)也與日俱增,「課
題費」變成各種人爭奪的肥肉,以至於與「學術」日益「課題化」的同時,「課
題」卻日益非學術化。在市場經濟導入學術之前,在某些學術單位,沿「政治領
導業務」之傳統,非專業人員(不一定是政治工作者)往往有優越感,對從事專
業課題的人員或服務、支持,或「管、卡、壓」,但並不參與課題研究。自從課
題費的數目成為垂涎的對象后,不知從何時起,非專業人員和部門申請學術課題
成鳳,行政領導與學術帶頭人混為一談。這樣的課題及其參加者的資格不知如何
論證,最後成果又如何鑒定,實在難以深究。抑有甚者,大學教師評職稱、晉級,
有一項考核是爭得多少課題費——請注意,不僅是列出從事何課題,而且要列出
多少錢,其潛台詞是爭取課題費的能力必然與學術水平成正比。所以有的教師可
以以拉贊助代替教課的課時。這樣,教師或學術帶頭人都被迫把精力花在「找錢」
上,各顯神通,甚至有的自己在外面兼做生意,把一部分自家公司的錢轉入自己
的課題費下,既可以藉此充晉級資格的「分數」,又可以在公司那邊減去應付稅
款部分,一舉兩得,不亦快哉!
從制度上講,此弊病的根源在於「課題制」。前人治學本無「課題」之說。
讀而思,思而有得,形諸筆墨,遂成著述。這裡思想是自己的,題目是自選的,
時間沒有特殊規定,短則一兩年,長則十年,甚至以畢生之力成就一部傳世之作。
這當然是理想境界,現在學人不可能享受此奢侈,總要接受某些「任務」。對於
一些實證性較強的學科,需要調研經費,還有需要舉行一些研討會以便集思廣益,
因此而有「課題」和「課題」經費,這是正常的。但現在走向極端,把所有研究
工作都「課題化」,而且課題費變成了生活補貼,其比例甚至高於正常收入。而
根據目前的工資制度,教研人員經常性的收入還是相當低的,「課題」多少就直
接關係到生活水平,差別甚大。而且,若不組織在某個「課題」中,除非是已經
名望較高的資深學者,個人研究著述幾乎寸步難行,評職稱不被承認,發表、出
版都成問題。據說這種制度是為了杜絕濫竽充數,採取多勞多得,便於「監督管
理」。這等於是實行計件工資制,把精神的創造混同於簡單體力勞動了。
還有一個誰掌握評定標準和經費、誰來「監督管理」的問題,最終免不了外
行領導內行,長官意志決定,至少客觀上使本來可以極為豐富的創新思想受制於
「五斗米」。國外所以有「終身」教職的制度,就是為了使達到一定水平的教授
無後顧之憂,放手進行自己的創造。「濫竽充數」的問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
能百分之百地避免,但可以用每一級晉陞中的嚴格考核、淘汰來解決。人文、社
會科學的性質恰恰主要是個人的創造性勞動。精神創造的特點是,在一個領域中
鑽得越深,就越是欲罷不能,古今中外大學者都不是鞭打或利誘出來的。而如今
的課題制下,學術研究的程序本末倒置,變成了為經費而設題,結果人與著作濫
竽充數的問題更為嚴重。此中內情,倘深究下去,盤根錯節,非本文所能盡述。
這裡並非一概否定「課題」與適當的課題經費。問題在於在人文領域內一個
學者的收入以何為主。孟子曰:有恆產而後有恆心。以一份穩定的、保障相當的
生活水平的收入作為基礎,才能使人潛心治學,才能真正按照自己的心得和思路,
十年磨一劍,產生有價值的成果。「課題制」其實一部分也是舶來品,而且有不
少課題的經費來自境外,需要按照出資單位的意圖立項、結項、報帳等等。但是
據我了解,國外學界的制度固然五花八門,但其學者,特別是資深學者的主要收
入決不是靠「計件工資」而來。例如,歐洲有的大學有一種制度:在教授的工資
中包括一小部分科研經費,每四年(或更長)一評定,如果在此期間沒有一定的
成果,則下一個四年取消這一小部分,這樣,也算一種鼓勵或監督機制。但是一
則此部分佔比例很小,二則四年為期不算太短,三則,也是最重要的,在此期間
著書的題目是自選的,不受制於掌握財權的人。我認為比較合理。試問,如果基
本工資較低,主要依靠「課題」,每年都被趕著寫申請,自己,或者歸自己負責
的青年學人的切身利益都繫於此,「學科帶頭人」成為作坊主,成果以量計,在
這種壓力和引導下,學術研究當然只能是短期行為,哪裡容得下「上窮彼落下黃
泉」的探索精神!同一領域也不可能年年有新思想,抄襲和變相抄襲應運而生。
如此而侈談糾正學術界浮躁之風,無異緣木求魚。
三、學位泛濫
我國告別了以「大老粗」為榮的年月不多時,忽然跳到另一極端,對「學位」
的追求和重視達到畸形的地步。不論是用人單位還是社交場合,學歷、學位都成
為必不可少的招牌。但是,十載寒窗修成正果,並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中國人
對於謀求捷徑特別有辦法。街頭兜售假文憑,那是最等而下之的,而且總要冒抓
住法辦的風險。堂而皇之的名目是各種培訓班、收費生、委培生、在職學習等等。
短短几年內,就像變戲法一樣,「終身教育」變成了論價「賣學位」。如果只是
一些上不得檯面的舊時稱作「野雞大學」的學校在做此類事,倒也罷了,嚴重的
是國內一流知名學府也不能倖免。聽說有一位知名學府的博士(在他80年代獲取
學位時確實是經過數載苦讀,幾考幾榜而後通過,現在在本專業已卓有成就)有
一次到一個縣去考察,不料各級幹部中鑽出來幾十個他的「校友」,一直到鄉鎮
一級幹部,多半有「學位」,都是從該校「培訓班」得來,這種「教育」之「普
及」,令人咋舌。
除了金錢外,當然還有權勢、關係等等因素介入,「學位」於是由膨脹而貶
值。前幾年人們見到「博士」,頓生敬意,還有「傻得像博士」之說,這個「傻」
字實際是有幾分同情和讚賞,起碼承認其對學問的執著。如今見到博士,先考慮
他是怎麼得來的。前一陣某名校因幾個博士生考核,被通過的恰好是高官而未通
過的恰好是平民,引起士林嘩然。也許被通過的官員確有真才實學,是冤枉的,
我不了解,無法判斷。但引起這種反應說明以權、錢謀學位之風已成公憤。本來,
在職官員或者企業老總進修學習,不斷充電,是值得大力提倡的。高校利用雄厚
的師資辦各種講習班,是好事。以此創收,也無可厚非。關鍵問題在於目的是
「學位」還是在「學問」。
「學位」之創立在於它標誌著一定的專業水平。一名正規的「博士」,第一
要經過嚴格的入學考試;第二至少要修滿一定的課程,通過考試才有資格作論文;
第三在寫論文過程中應該對與本題目有關的國內外著作、已達到的水平和各種觀
點有所了解,然後再提出自己在前人已有的貢獻上還能做出什麼新的貢獻。這樣,
不論天賦如何,沒有幾年時間是達不到的。我國博士生規定為三年,已經是比較
短的。所以,我認為,無論怎樣精力過人,一個在職人員,特別是負有一定責任
的,脫離學校幾年後要通過平等的入學考試就不容易。在日理萬機的同時,靠
「業餘」完成符合要求的博士學業,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博士的專業與他本科
的專業相去較遠,就更難。於是校方就只有降格以求,偷工減料。秘書或他人代
勞寫論文的情況,也時有所聞。所以,在職人員如果一定想要學位,那就脫產學
習,老老實實做幾年學生,沒有任何特殊,這是國際通例。其實多年實際工作經
驗以及由此而來的識見、政策水平等等,本身就很寶貴。參加一些講習班,或聽
聽課,缺什麼補什麼,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一定要「混」一個「學位」呢?這就
與人事制度重形式、不重實績,社會重虛名有關,更重要是各級領導以自己手下
有多少名「博士」、「碩士」為政績。所以出現這樣的笑話:某省出上百萬元年
薪招聘「院士」,也不問專業,也不提工作性質和研究條件,只要是有「院士」
頭銜的即可為本省增光。好在院士們大都還自重自尊,無一人應聘,而且已有人
一針見血地指出,「院士不是花瓶」!清朝也有花錢「捐」功名之說。不過「捐」
來的不論什麼頭銜,即使憑這補上了幾品官,與三榜考出來的進士還是涇渭分明
的。大家都知道底細,真進士還可以不屑為伍。如今魚目混珠,真假難分,我為
那些真正苦讀出身的碩士、博士叫屈!
四、還能守住學術界這片凈土嗎?
所有上述這些問題,大約多存在於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自然科學可能有自己
另外的問題(最近見到一篇討論為什麼我們現在出不了大數學家的文章,看來也
有同樣的問題)。但是,自然科學「外行」和「內行」界限容易分。即使很簡單
的公式,外行人看來就如天書一般,無法充內行,亂指揮。而社會科學似乎人人
可以發幾句言,不論原來知識多少,到了一定的官位或社會地位,似乎就有了發
言權,也似乎出言就有水平了——當然也是不可深究的。大學本科學理工的可以
輕易拿一個經濟管理或政治學博士,或長篇大論侈談國際關係,反過來就不行。
所以社會科學領域長官意志、命題作文難以杜絕,魚目混珠也比較容易。甚至把
學術與宣傳混為一談。不過,如果人文、社會科學真的就是那麼容易「普及」,
何必還要設「專業」、高級學位,還弄那麼多研究課題呢?歸根結蒂,核心問題
還是對知識分子,主要是人文知識分子的尊重問題 - 是看作「有一技之長」的
工具,還是有獨立人格和思想的學人?把所有的人都組織到各種「課題」中,而
「課題」的決定又最終與權與錢相聯繫,於是「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這是更
深一層的問題了。
抄襲是個人行為,一旦曝光,名譽受損,嚴重的還可繩之以法,而上述種種
現象卻是堂而皇之地合法存在。「堂而皇之」才是嚴重性所在,才可以稱為「腐
敗」,有的不一定能以「腐敗」概括,至少有很大的腐蝕性,促使一種精神的墮
落。與其他領域內的腐敗一樣,是結構性的。但是,其危害卻比商品造假、官場
腐敗要深遠得多,因為百年樹人,它涉及我們民族的精神命脈。
學術界應是最後一片凈土,如果連這一片凈土都守不住了,還剩下什麼呢?
目前尚有「迂闊」之士為之憂心忡忡,為之痛心疾首,為凈化學界而鼓與呼,再
過一代或數代后,還有這種呼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