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是一種至美的境界。
淡比之濃,或許由於接近天然,似春雨,潤物無聲,容易被人接受。
蘇東坡寫西湖,曾經有一句「淡妝濃抹總相宜」,但他這首詩所讚美的「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也是大自然的西湖。雖然蘇東坡時代的西湖,並不
是現在這種樣子的,但真正欣賞西湖的遊客,對那些大紅大綠的,人工雕琢的,市廛雲集的,車水馬龍的濃麗景色,未必多麼感興趣。
識得西湖的人,都知道只有在那早春時節,在那細雨、碧水、微風、柳枝、槳聲、船影、淡霧,山巒之中的西湖,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才是最美的西湖。
水墨畫,就是深得淡之美的一種藝術。
在中國畫中,濃得化不開的工筆重彩,毫無疑義是美。但在一張玉版宣紙上,寥寥數筆便經營出一個意境,當然也是美。前者,統統呈現在你眼前,一覽無餘。后
者,是一種省略的藝術,墨色有時淡得接近於無。可表面的無,並不等於觀眾眼中的無,作者心中的無,那大片大片的白,其實是給你留下的想象空間。「空山不見
人,但聞人語響。」沒畫出來的,要比畫出來的,更耐思索。
西方的油畫,多濃重,每一種色彩,都惟恐不突出地表現自己,而中國的水墨畫,則以淡見長,能省一筆,決不贅語,所謂「惜墨如金」者也。
一般說,濃到好處,不易;不過,淡而韻味猶存,似乎更難。
人生,其實也是這個道理。濃是一種生存方式,淡,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兩者,因人而異,是不能簡單地以是或非來判斷的。我呢,覺得淡一點,於身心似乎更有裨益。
因此,持濃烈人生哲學者,自然是積極主義了;但執恬淡生活觀者,也不能說是消極主義。奮鬥者可敬,進取者可欽,所向披靡者可佩,熱烈擁抱生活者可親;但是,從容而不急趨,自如而不窘迫,審慎而不狷躁,恬淡而不凡庸,也未必不是又一種積極。
尤其落到頭上,一旦要給自己畫一張什麼圖畫時,倒是寧可淡一點的好。
物質的慾望,固然是人的本能,佔有和謀取,追求和獲得,大概是與生俱來的。但慾望膨脹到無限大,或爭名於朝,爭利於市,或慾壑難填,無有窮期;或不甘寂
寞,生怕冷落,或欺世盜名,招搖過市。得則大欣喜,大快活;不得則大懊喪,大失落。神經像淬火一般地經受極熱與極冷的考驗,難免要瀕臨崩潰邊緣,疲於奔命
的勞累爭鬥,保不準最後落一個身心俱弛的結果,活得也實在是不輕鬆啊!其實,看得淡一點,可為而為之,不可為而不強為之的話,那麼,得和失,成和敗,就能
夠淡然處之,而免掉許多不必要的煩惱。
淡之美,某種程度近乎古人所說的禪,而那些禪偈中所展示的智慧,實際上是在追求這種淡之美的境界。
禪,說到底,其實,就是一個淡字。
人生在世,求淡之美,得禪趣,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