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研究攤販經濟規制的時候,在網上讀到小販的一首詩《祖國啊,我只是擺了個小攤》,讓人眼熱:
祖國啊……他不應該砸爛小攤里的雞蛋和蔥花,有了我的小攤還有雞蛋和蔥花,我就還有希望;祖國啊祖國……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應該,讓我這個七尺高的中年男人在祖國的馬路邊,失聲痛哭!
後來我又讀到一位城管隊員寫的詩《市長,你聽我說!》,一樣讓人眼熱:
市長啊!我們現在還年輕,不願昏昏庸庸度一生;哪怕是累死在城管執法一線都不怕,也不願倒在一個污染環境的賣燒烤的違法經營者的刀下,因為圍觀的群眾中依然有人罵;這樣倒下,這樣走了,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功臣還是罪人啊!!!
一邊是攤販們撕心裂肺地呼喚祖國,一邊是城管隊員們熱淚橫飛地呼喚市長。顯然在思想感情上,小販們不願意戰鬥,城管也不願意戰鬥。為什麼事實上,從首都大街到邊陲小巷,城管們一直在戰鬥?毛澤東在談及階級鬥爭的時候,曾經問過一句,「八億人口,不鬥行嗎?」我們的問題是,百萬城管,不打行嗎?我的初步結論是:如果法律和政策不作修正,不打不行!
古已有之的攤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就因為它的「非計劃性」,被冠以「資本主義尾巴」,納入嚴打對象。改革開放后,雖然私人交易合法化,但對流動攤販,一直沿襲著非法化處理的傳統。北京某城管負責人稱,自城管成立以來,「對小販的打擊從未停止,打擊手段也不斷變化,並且屢次施以重拳。」
但小販們卻展示出頑強的生命力,與城管展開人海戰、游擊戰、拉鋸戰、持久戰。他們從戰爭中學會戰爭。有些自發組織起來,聯合雇傭職業暗探,對城管嚴防死守。有些冒充群眾撥打舉報電話,把城管引到假地點,對城管實施疲勞戰……人性化執法,小販並不買賬。老人、婦女、兒童以及殘疾人被充分利用起來了,由他們軟磨、硬纏、謾罵,對城管實施「軟暴力」,城管們形容為「一哭二鬧三躺倒」。他們不惜躺車底、堵車頭擴大事態,爭取觀眾。觀眾們的斥責,人民群眾的不理解,讓城管的正義感嚴重受挫,心理上灰溜溜的。一名城管發出天問:李志強死後還受種種非難,我們值嗎?
對城管最具殺傷力的還數「硬暴力」。且看媒體的報道:「攤主滾燙一瓢油潑向城管執法隊員」、「無照菜販手執雙刀砍傷兩名城管隊員」、「成都女攤主暴力妨害執法用尿潑城管」、「攤主為報復城管人員,將赤裸兒童屍體掛在其門上」。據上海楊浦區統計,2006年共發生暴力抗法案件214起,涉及亂設攤整治的 142起,隊員受傷人數238人次。
對於軟硬不吃而且軟硬皆施的小販,城管只能採取「一腳定乾坤」。人們形容說,「一跺腳,二瞪眼,三掀攤子四罰款,不用問是城管。」旁觀者驚異於城管的粗暴,城管卻有自己的無奈。一個城管隊員自曝心理歷程:參加城管之前看見抄攤兒無法理解,成桶的白米飯被倒在垃圾堆上。後來沒想到我也開始抄攤。我是不得已。文明執法不能解決問題,只好「一腳定乾坤」。在街上執法,這是最高效率的方式。當一個城管要面對60個無證攤販,不想用暴力都難。
按照現行的行政處罰法,城管對小販進行處罰,至少應表明身份、告知權利、收集證據等,而實際上小販們望風而逃,法律規則難以操作,上級命令又必須執行,城管只能硬幹,執法憑紀律和良知。紀律和良知若再失守,非法施暴也就水到渠成了。暴力一旦啟動,就會野馬奔騰,難有邊界。有個市民納悶道:「我又不是小販,為什麼打我?」他哪裡知道,深圳街道辦城管當街扒掉市城管的褲子,北京的城管當街圍毆警察……
對國家政局極為不利的是,城管暴力會在不經意間、不經意處,突然誘發群體性動蕩。2007年6月,河南鄭州因城管打落擺攤女生門牙,導致千餘學生包圍城管、焚燒車輛。同年同月,由於城管野蠻執法,蘭州上百市民圍堵執法車近4個小時。集體性對抗已呈燎原之勢。
將心比心,城管與小販都非天生的惡魔,有家有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但為什麼兩者見面分外眼紅,鬥志昂揚呢?一位城管隊員總結得好:「其實誰都沒有錯,是我們的體制不夠健全,是惡法讓好人相殘。」體制錯在什麼地方?我的結論是:小販合法化,大家都安生,法律要解放千百萬勞苦攤販和城管!
來源: 南方都市報 作者: 何兵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