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些書,都快三十年了
蕭瀚
午夜的燈光下,腦子裡翻檢十年、二十年、以至三十年前讀過的一些書,那些留下點印象的,大抵算是所謂對自己有影響的書吧。
認得幾個字的人,從小到大,從生到死,估計難免會受過幾本書的影響——許多國人主要受教科書的影響(如果那些玩意兒也叫書的話),老天保佑,無論在我心中還是腦際,教科書≈垃圾,這裡說的是書的影響——不是教科書。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讀》(大約是這書名),共有五冊,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其中含有《詩經》、《山海經》、《唐詩三百首》等歷代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記得小時候大概是三年級九歲,父親買了這套書來折磨我,折磨的具體方法是他將書中白話翻譯部分用白紙貼上,讓我僅僅靠著讀註釋就讀懂,有時候我實在讀不懂,就會偷偷地把書拿到燈光下,用強光穿透貼層,看那些被貼上的部分——呵,作弊,讀懂了。其中不少內容是背誦過的,可是我天生記性不好,就是記不住——只有看笑話才能記住,所以至今腦子裡儘是些無用的東西。
《唐代三大詩人詩選》,好像也是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藍封面的一本書,不怎麼厚,大約有個100首左右吧,這本書里的詩都是背過的,也是三年級時候,後來之所以動不動就手癢效顰,大約跟這書有關,雖然背過他們的詩也沒記住。
《西遊記》,記得那是父親逼讀書,他不允許我讀兒童版的《西遊記》,必須讀原文,等到長大了才知道,原文的《西遊記》文字之美,頗少堪敵,尤其是描寫景色的那些文字,可用嘆為觀止評價之。那時候讀這書很酷、很苦,如何個酷法、苦法?就是父親令我每看一章,就掩了書,憑記憶將書中故事用文字複述下來,這是件苦差,不過總算訓練了一下寫作,大約複述過十幾章,到底多少記不得了;當時讀漫畫書《三毛流浪記》,也被賜予如此待遇,看圖複述,也夠苦,不過確實挺培養觀察力的。這應該是在四年級,那時候還讀過一些其他書,例如《史記故事選譯》、《漢書故事選譯》、《東周列國故事新編》、《上下五千年》(林漢達),都是中華書局出版的。五年級看過的最重要的書該是《天文知識》,一本很厚,很有趣的書——雖然寫得實在蹩腳,呆板得像現在大使館工作人員的臉。這本書促使我攢了一元零四分錢,寄到上海《少年科學》編輯部買了一套簡易天文望遠鏡的材料,22倍,看月亮環形山很叫人驚奇,那時候的月亮真亮,也用來看過日蝕。
《木偶奇遇記》,已經記不起這部書是哪個出版社,甚至記不得作者,那是三年級,不過這是我讀過的第一本外國小說,所以還有印象。其他情節早已忘光,只記得木偶皮諾曹一撒謊,鼻子就會變長,還能記得書中線條畫插圖中皮諾曹的形象。還有一本最有印象,是《吹牛大王歷險記》,書很薄,是栗色封面的,這本書太好玩了,所以去年我還又買了一本,照樣看得傻樂。我有時候會說些諸如此類的話:「上街小心點兒,別把路上汽車撞翻了,要賠錢的。」這種口吻的風格都是從這本書里學來的。再還有就是《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前者才是給孩子讀的,後者實際上是大人讀的,所以那時候不喜歡讀安徒生童話,成年以後才酷愛安徒生。
《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芬歷險記》,都是馬克吐溫的作品,也是老爸逼讀書,初一那年讀的,情節自是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們的勇敢、仗義,還記得湯姆這小屁孩居然知道躲在僻靜處強吻小姑娘,算是戀愛。那時候還寫過《湯姆索亞歷險記》的讀後感,算是平生第一次寫書評,還得了個縣裡的什麼少年兒童讀書獎,至今喜歡寫書評,可能就源於那時候。
後來兩年讀過哪些書,印象都不很深了,只記得有《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老爸是不給讀的,怕誨淫——讓讀《水滸》倒不怕誨盜,呵呵。不過並不很喜歡這兩部書,覺得不如小學時候看小人書更來勁。《封神演義》、《說岳全傳》、《楊家將》、《三俠五義》之類的書也應該是那時候讀的,不過都不特別喜歡,覺得不如小人書好看——現在想來不愛看是正確的直覺,從藝術水準衡量,寫得並不好(《水滸傳》例外)。武俠小說也是那時候開始讀的,我大約算是大陸最早一批讀武俠小說的之一。外國文學方面接觸過莫泊桑(記不得具體)、巴爾扎克(《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繆塞《一個世紀兒的懺悔》、雨果《悲慘世界》、喬治桑《魔沼》、盧梭《懺悔錄》、歌德《浮士德》、塞萬提斯《唐吉珂德》、但丁《神曲》、《一千零一夜》等,但是讀得不多,那時候欣賞外國文學的能力還很差,看的時候又囫圇吞棗,所以印象很淺,基本上找不到多少記憶。不過那是後來迷戀法國文學的起步狀態。
到高中以後,讀了《紅樓夢》(但那時的鑒賞力有限,不像現在那麼迷戀)、還有劉賓雁的報告文學——幾乎他的全部報告文學,除了那篇《千秋功罪》;還有賈平凹的散文、小說,尤其是《浮躁》和中篇《廢都》印象很深(只是具體也差不多都忘了),魯迅的大部分作品,再還有就是《世說新語》、《唐詩小札》、《宋詞小札》(劉逸生先生著,現在居然買不到這兩本書,可惜懷舊而不得)、《共產黨宣言》、《反杜林論》和《哲學筆記》(沒讀完)、《歐洲哲學史》(朱德生先生編的那本)、《通俗哲學》(韓樹英先生的),這《反杜林論》還讀了兩遍。那三年讀的書影響終生,劉先生、魯迅先生、馬克思對我影響尤大。
但是,真正稱得上讀書的,應該是大學期間,那時候開始接觸到了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弗洛伊德、薩特、加繆、茨威格、羅曼羅蘭、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赫爾岑、契訶夫、艾特瑪托夫、帕烏斯托夫斯基、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芙、哈代、莎士比亞、狄更斯,還有其他西方現代派作家(連法國的新小說派也看,不喜歡,很難看,無聊的形式主義)……,這是一長串名字,還有漢語作家胡適、梁實秋、林語堂、沈從文、周作人、蘇曼殊、戴望舒、徐志摩、穆旦、錢鍾書,台灣的李敖和柏楊……等等,還有比較有順序(絕不是系統)的中國歷代古典作品,從詩經到明清小說。
其中最需要提及的是兩部書,就是《約翰.克里斯朵夫》,讀過二遍,這是一部終生受益的書,可算是青年時代的聖經;還有一部就是《戰爭與和平》(我讀的是高植先生的譯本,手頭還有兩個譯本,劉遼逸先生與草嬰先生,不過沒比較過優劣),這部書因為老爺子一天到晚掛嘴上,所以一直好奇,高二時候本來要讀的,結果被一堆斯基和娃給煩的,就沒讀下去,直到大一暑假才真正老老實實地讀完它,這是迄今為止唯一一部讓我讀完每一頁都有遺憾之感的書,讀完一頁,心裡就說,太可惜了,又讀完一頁!這種神奇的感覺,以後讀任何書都沒有了。
到大學畢業這段時間裡,讀過的書,影響最大的依然是文學作品,那些哲學、思想之類的書,不是沒影響,但說實在的不喜歡,覺得都是些很無趣的書,是為了專門寫些據說重要、實際上沒人看的文章必讀的書。
從小到大學畢業之前,有兩個讀書階段最重要。
第一個是高二時候,某老師水平太臭,於是向學校提意見,建議請他下課,結果他沒走,我走了,因為他處處報復我,所以老爺子當機立斷,說寶貝兒子你休學一年算了,於是我躲在家裡養了將近一年的浩然之氣——《世說新語》便是那時候最喜歡的枕邊書,劉先生的作品也是那時候讀的,馬克思、魯迅,都是那時候讀的,這些都對我後來的人生影響巨大,所以至今我都很感激那位老師。
第二個就是整個大學期間,那是讀書最多的四年,也是讀書狀態最自由且純凈的四年,雖然沒讀過什麼很黃很暴力的書,《金瓶梅》還是讀了(全本和潔本都讀過,覺得有些出版社刪掉的那幾萬字確實不影響其藝術性,我想這恰好映襯了雪芹兄的高明)。那時候在辯論隊里幹活,所以常常得泡圖書館,看那些漢譯名著,初次接觸洛克、孟德斯鳩、密爾都是那時候,另外還記得華夏出版社出的、鄧朴方主編的那套《二十世紀文庫》便是我的思想啟蒙讀物,這些都奠定了我後來的思想基礎。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大一開始接觸佛經,《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壇經》、《六度集經》,打坐,結果,原有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徹底坍塌,像日本大地震時候的房子(這句話從鍾書君那裡抄來的)。
大學畢業后就沒法說哪本書或者哪些書對我影響大了,因為沒譜,理不出頭緒,就不談了。
這些幫我制定人生目標的書,現在,絕大部分在老家,有些因為懷舊也會在這兒再買一本放著,什麼時候想起來,也會拿出來翻翻。例如那本《明希豪森歷險記》(就是《吹牛大王歷險記》),翻看的時候,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柔軟,像是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少年時代,還能找到原先那種單純的閱讀之樂,這感覺還真不賴。
雖說轉眼過了近三十年,以大學畢業為界也已16年,可我父親——那個在我小時候給我確定「逼讀書」的托爾斯泰迷、巴爾扎克迷,並未老去——他正在執行去年制定的十年寫作計劃。這會兒,我環顧書房四周,燈光下、書櫃里,這些老朋友靜靜地凝視著我,和我父親一樣,他們也沒有老去,如此,我也不會老,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