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無論如何要面對的,是中華文化在世界上別的古文化都中斷和滅亡的情況下,它能夠惟一存在並「活」到了今天,其原因何在?這是我們每個中華文化的參與者都應該關注的大問題。
中華文化「長壽」的三個「智慧」
我在年紀已經不輕的時候到伊拉克、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考察,就是想弄明白他們的古文明是怎樣走向滅亡的。伊拉克的巴比倫王朝、幼發拉底河文明不得了,為什麼淪亡了?還有埃及,比中華文明都早,為什麼就滅亡了?要好好找找原因,這是文化的一個極端重要的問題。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活到今天的原因,有沒有可能支撐我們繼續「活」下去,並活得比人家好?我們的中華文化是「真活」,不是「假活」。別的古代文明所有的古文字都看不到了,而我們孔子、孟子的書你隨便翻開看,現在還琅琅上口。中華文化真的活著,這是我們研究的重要「入口點」。在我看來,中華文明之所以代代相繼,有三個「智慧」:
一是中華文化不喜歡遠征。這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海洋文明的根本區別。中國人知道熟土可依,遠土不親;知道家人思聚,故鄉難離;知道勝敗無常,禍福不永——這一些,都出自於文化心理。相比較之下,古巴比倫文明、古波斯文明、古埃及文明,都在遠征中湮滅,甚至亞里士多德的學生、希臘文明的嫡傳者亞歷山大的遠征也是如此。中國古代的不遠征思維,使中華文化避免了這種災難,保證了「長壽」。
二是中華文化不喜歡極端。不喜歡極端,最早是從農耕生態四季輪迴中產生的共識。這種農耕共識,提煉、升華成《周易》、《老子》和「中庸之道」,根深蒂固。「中庸之道」在所有的極端中找到了一個交集點、合適點和恰當點,在這個交集點上,處在極端狀態的人都在我們的關愛之下。「中庸之道」也就產生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延續至今。
三是中華文化不喜歡失控。中國自從秦漢帝國時確立了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的規範,又實行了郡縣制和戶籍制,保證了兩千年的秩序。更有趣的是創造了哪個國家都沒有的科舉制度。中國實行了1300多年的科舉制度,使得有效管理,有了人才儲備,每3年一次大考,出了大量的人才參加國家管理。而且,由於考試內容是儒家學說,考生們長年累月準備的也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這真是一個驚人的創舉:以文化來選拔社會管理人才,又以選拔來保證文化的延續,兩全其美。
中華文化的三大主幹精神
在中華文化貫穿幾千年的過程中,有哪些主幹精神是別的國家所沒有的?我找到了幾個供大家參考:
首先是大同小康的理想論。《禮記》里所說的大同理想,也就是孫中山所說的「天下為公」。大同和小康是非常對仗的詞,大同是我們的終極理想,就是天下為公,在暫時不可能做到的時候,先把每一個家庭打理好,把老百姓的民生問題解決好,這就是小康。
其次是「中庸之道」的方法論。「中庸之道」不是庸人哲學,非常了不起。它是在一個非常容易走向極端的世界當中,避免思想走向極端的平衡器,是彈性哲學中避免脆裂的彈簧。孔子說「中庸之道」是最高道德,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只有「中庸之道」能夠關注到一切極端的人。季羨林先生就認為「中庸之道」是中國文明送給世界的「大禮」。
最後是「君子之道」的人格論。這點也很重要,儒家思想包括部分道家思想,它不一定在某個人身上充分體現過,但它作為一個人格典範,隱約在所有人的頭上。不管你做了皇帝,不管你做了學士,不管你是秀才,都想做一個君子。君子是什麼,孔子、孟子沒有告訴我們,但是孔子告訴了我們君子的對立面是什麼,那就是小人。這雖然不像西方哲學劃分得那樣清楚,但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這是中華文明很有優勢的精神。
中華文化最美是「善」和「愛」
現在我們的文化進入新的歷史階段,全球都在眼前,建設生態文明已成為我們重大的文化問題。我們的文化人對生態文化有發言權的不多。生態文明最初提出者是老子和莊子,他們提出人如何與自然和諧共存,這個文化問題後來離開我們很久了。
中華文化如何在世界遇到不可知的危機,包括恐怖主義、自然災害時,來平定當代人的心境,溝通當代人互相援助的願望?這好像關係到人的道德品質,其實還是文化課題。
中華文化中最缺少的是什麼?1920年,英國哲學家羅素到中國訪學,他在中國呆了九個月,發表了很多很好的演說,他對中國非常友好,因此我們對他的批評也很重視。他離開中國時,擔任翻譯的趙元任先生問他,中國文化的問題在哪裡。羅素講了幾點,其中最大的一點是他覺得中國人缺少人道主義的衝動,對別人的災難往往不太關注,有時甚至還暗暗自喜。
確實,我們的文化過多強調知識技能,對於善良的呼喚,對於愛的呼喚,對於人道主義的呼喚,這些最本質的東西卻擱置了,我們的文化缺少「善和愛」這面主要的旗幟。我們現在在各種各樣的媒體,各種各樣的書店裡看到的,永遠是「致勝術」,如何贏,怎麼戰勝別人,這些在某種程度上也需要,但是在這上面一定還需要飄拂著「善和愛」這面旗幟。如果缺少這個,我們的生活將多麼讓人寒心。與之相比,任何零敲碎打的文化細節真不是那麼重要。
如果沒有「善」的火花,「愛」的暖流的話,我們民族的文化再發達也不行。我作為在上海舉辦的2007世界夏季特奧會開幕式的藝術總顧問,美方總導演老是問:中國56個民族是不是必須一個不落地全部出現?最能代表中國歷史文化的象徵符號究竟是什麼?上海文化和江南文化的特徵是不是又要用那首《茉莉花》來表現?京劇、功夫和旗袍是必須的嗎?……我說全部都不用出現,要出現也是「順便」的,希望把開幕式變成我們中國人參與全球人道主義的溫暖的對話,參與「善與愛」這個崇高的事業。結果出現這樣的場面:一群少林弟子手持長長的少林棍,百般瀟灑、川流不息,無數棍棒齊整拍地的聲音清脆動人,響徹全場。突然,他們發現了兩位試圖艱難攀越高度的殘障人士。於是,就像接到了至高無上的命令,所有的操練者立即放棄各自的瀟灑,給殘障人讓道,並自動組接成了一道扶持和救助的長城。攀越者沒有扶手,卻發現眾人手上的少林棍此刻全都豎立起來,成了他們的拐杖!「我們的肩膀一定是別人的道路,而我們的腳下一定有別人的肩膀。」這就是人類。我每次看到這裡,總會凝神屏息、熱淚盈眶。環視四周的觀者,也是同樣。
毫無疑問,這是極其罕見的有關崇高和聖潔的「人類場面」。天下沒有一個人是充分健全的,人人都是摸著眾人提供的拐杖、攀援在眾人的肩膀上。而眾人,也因為向別人提供了援助而走向健全。由此可見,觀眾的注意力,由貫通天地人心的人道暖流所維繫。這就是我們的「善與愛」,人類文化的主幹。我們能夠把這個主幹發揚與繼承下去,中華文化的尊嚴與驕傲也全部能夠體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