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擔憂的不是黑惡勢力。
黑惡勢力是個這樣的東西,說起來人人談虎色變或者眉飛色舞,但究竟什麼叫黑惡勢力,其實沒有多少人知道。大概其知道有這麼一幫人,有組織有頭目,走路橫著,心狠手辣,專做犯罪的勾當。顯然,真實的黑惡勢力並不這麼簡單,真正成了氣候的黑惡勢力頭目,肯定是出入高級場所,西裝革履,有著各種炫人頭銜的大人物,當年上海灘的杜月笙,身兼幾十所大學的校董,上海所有的慈善事業,都有他的份,而且,人家也曾競選過國大代表,並且當選了。
所謂的黑惡勢力,實際上,就是處在正常的社會中遊離半遊離狀態的那麼一部分人,形成了自己的組織狀態,有自己的行為方式和遊戲規則,但是卻又依附於正常社會生存,他們中的很多人,從事的主要職業,其實並非打手或者兇犯,往往都是商業服務業人員。歷史上,凡是轉型時期,或者有轉型的苗頭,差不多都會出現這種現象。中國是個農業社會,但也有幾次出現過工商社會的雛形,只要工商和貿易繁盛起來,脫離土地的人一多,遊離於正常社會的組織就會出現。反之,無論社會多麼動蕩,遊民有多麼多,也只能變成起義者或者打家劫舍的土匪。俗語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一方面反映了一個農業社會對遊離出來的人的歧視,只要不幹老本行,就被人們視為不正當,一方面也說明,在某些情形下,這些行業多少都會跟黑惡勢力有點瓜葛,主業屬於正當的,但不正當的事也沾邊。清代的青紅幫,後來把自己的歷史弄得撲朔迷離,甚至披上一件反清復明的政治外衣,但實際上,它們的興盛,跟清朝中期之後,人口激增、商業興盛、脫離土地的農民大幅度增加的大背景密切相關。
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入侵,隨之而來了城市化浪潮。大量擁入城市的農民,為青紅幫的發展提供了豐厚的土壤,但最終造成黑惡勢力坐大,乃至形成一股政治勢力,還是由於政府的政策失誤,最大的失誤,就是對進城的農民安置問題,採取放任態度。
顯然,採取威權的治理方式,對於黑惡勢力算是一個標本兼治的方法,絕對可以把黑惡勢力掃蕩得乾乾淨淨,但代價是,同時也傷害了正常的商業活動,導致社會的窒息、封閉。不用說,這種方式,在現在的中國,尤其是在經濟發達、黑惡勢力沉渣泛起的地區,實際上是不實用的,所謂的「嚴打」,一次比一次效用降低,增加警力,多安攝像頭,好像效果也不持久。事實上,當一個社會處於流動性、開放性狀態的時候,採用威權方式,結果只能是邊際效益逐步降低,直至無效。
顯然,最好的治理,是釜底抽薪,即削薄黑惡勢力產生的土壤。對於目前中國而言,就是要解決那些擁入城市,又不打算回到農村的農民,在城市的安置問題。在城市化過程中,農村的凋敝是不可避免的大趨勢,城市的現代化,工商業和服務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但是這些作為昔日農民的勞動力,不僅身體屬於城市的外人,其精神也沒有歸屬,他們僅僅是半合法乃至不合法地棲居在城市的邊緣。所居住的城市賴以自豪的一切,摩天大樓、豪華劇場、名勝古迹,儘管有些建築還有他們參與建設,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不能對任何人說「這是我的城市的東西」。
沒有歸屬感的人,稍有挫折,產生絕望,乃至對所在城市的敵意,對城市社會產生敵意,是很容易的事情,年輕人更是如此。對這些人而言,即便曾經是個老實人,心理上對犯罪抵抗力,也相當弱。因此,這些人在城市裡犯罪的比率,就是高於其他人群。原因不僅僅是因為貧困,主要是沒有歸屬感。黑惡勢力雖然從事犯罪和不法勾當,但另一方面,也的確是一些被正常社會拋棄的邊緣人的家園,他們互相利用,被頭目利用,但也得到庇護和幫助。
因此,我們的廉租房,不應該忘記農民,那些拖家帶口進城的農民,讓他們安居,給他們一個家,讓他們的子女有個地方上學,而且不會天天受歧視,一句話,不能讓他們總是流動,人在流動,心也在流動,在城市管理者的記錄中,也是流動人口。
凡是回不去的進城農民,政府不管,黑社會肯定會管,黑社會就是這樣長大的。
by 張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