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又到了。節前最後一個星期,紐約到處是熙熙攘攘的購物人群。梅西百貨公司的珠寶和女式名表櫃檯,一圈擠滿了人,看去比前兩年要熱鬧。布希總統的減稅政策似乎有效,人們口袋裡錢多了。不過圍著的都是女人,象是女人自己在慰勞自己。只有很少幾位帶著一個或半個男伴——所謂半個,是指那種臉色冷漠地站在人群後面、為女伴提著購物包的男人。新世紀到底是有新特色。
新世紀與從前不同的更明顯標誌,是近幾年來,每到聖誕節,美國總有一些政治格外「正確」的人跳將出來,否認聖誕節的宗教意義。受到他們的壓力,紐約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 ——他還不算是很講究「政治正確」的人,畢竟他已經從民主黨跳槽跳到共和黨了——曾經在洛克菲勒中心點燃聖誕樹彩燈時,稱之為「節日樹」,立即遭到很多基督徒的批評。共和黨的加州州長阿諾·施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特地指著州政府門前的聖誕樹說:這是一棵基督樹。特別激起教徒不滿的是,在東西海岸一些民主黨佔優勢的「藍色州」(共和黨以紅色為標記),某些校長和教師 ——通常知識分子總是更激進一些,他們是「否認派」的急先鋒——禁止學生樂隊演奏傳統聖誕樂曲,甚至將聖誕假期改名為「冬歡」(Winterfest)。在「撥正派」的極端,過於虔誠的宗教團體則號召教徒們抵制那些不掛「聖誕快樂」橫幅的商店,其中包括世界最大百貨商場沃爾瑪(Wal-Mart)。
否認聖誕節有宗教意義的理由,據說是照顧非教徒的感情。按說筆者也是受惠人,卻總覺得這份「照顧」很荒唐。聽到布希在競選辯論時宣稱,信仰指導著他的外交政策,筆者也會大搖其頭。當世第一強國在國際交往中摻進宗教高調,對其他國家並非福音。但是,佔美國人口84%的基督徒們高高興興歡度聖誕,為什麼其他人要那麼小氣地覺得感情受了傷害?陰曆春節,不少美國女同事會穿上旗袍,還用仿廣東口音跟中國朋友說「恭喜發財」。非教徒如筆者,同樣可以在聖誕節時滿臉笑容地對美國人說:「 Merry Christmas!」
美國南北戰爭后,為了強調國家團結,美國國會在1870年6月26日通過決議,宣布聖誕為聯邦節日。當時,宗教情緒比較濃烈的南方各州已經規定聖誕為州節。成為全民假期后,聖誕的宗教意義必然逐漸稀釋。但是,正如年底這場聖誕爭論所凸顯的,宗教在美國當代生活中仍然保有厚重的份量。
有位朋友給國內報紙寫點關於美國生活的文章。編輯告訴他說:除了宗教之外,什麼都可以談,注意內容要有深度。本來,在我們這樣一個沒有宗教傳統的國家,談美國不談宗教也可以理解。問題是中國正在融入世界,而且如鄧小平同志所說,我們的對外開放主要是向美國向西方開放。當我們向西方學習、力爭與世界接軌之時,如果不能全面地考察西方的經驗,包括宗教的作用,就很可能會買錯鞋子,夾痛自己的腳。
拿國人意見很大的「教育產業化」來說吧,據說這是旅美經濟學博士提出的建議,部份理由是美國私立大學辦得很成功,哈佛那樣的最好大學都是私立的。但博士顯然忽略了這一現象的宗教維度。私立大學不等於私人創立的大學。美國的私立大學,80%曾經是或仍是教會大學。哈佛建校的初衷,是為新大陸培養牧師,單靠從英國舊世界輸入,不能滿足移民們的需要。校內豎著他的銅像的約翰·哈佛,本人就是牧師。當年新英格蘭基督徒慷慨解囊支持這所學校,就是因為這裡的學生是他們將來的精神導師。
現在哈佛已經非常世俗化了,但筆者不久前見到一篇介紹哈佛的文章,引了哈佛前校長內森·馬什·普西(Nathan Marsh Pusey,北大賀衛方先生寫過一篇介紹他的文章)在五十年代中期講的一段話,與英文原文對照時,發現普西用了不少基督徒習慣用語,話里有強烈的傳道語氣,可見那時校內宗教傳統依然濃厚。有趣的是,文章作者的中譯,別處都OK,就是基督徒習慣用語全部譯錯。例如,把 the world's life (俗世人生,與天堂生活對應)譯作「世界生活」,令中文讀來不知所云。其實 world's life 就是在人間的生活,教徒的人間生活應當如此度過,保證自己死後可以進入天堂,享受 heaven's life。
美國學生人數最多的教會大學,芝加哥郊外的德·保羅大學(De Paul University),規定新生的40%必須來自從未出過大學生的家庭。這類家庭往往有經濟困難,而德·保羅大學之所以能堅持這樣做,是因為背後有著教團財產和教徒捐款的支持。美國很多有教會背景的私立大學,並不搞什麼「產業化」,甚至寧願降低一些學術標準。它們的辦學宗旨是為下層貧民子弟提供一條進入社會高層的上升通道,更高的目標則是推進社會平等。
理解了美國私立大學的宗教成份,如果真要吸取它們的經驗,更平行的借鑒不是「教育產業化」,而是把一部份黨校轉成非國立大學,用已是天文數字的龐大黨費積累,資助下層寒門子弟(特別是農民子弟),為黨和國家培養一批有文化有道德、知曉民間疾苦的後備幹部。在這一過程中,假以時日,或許有一兩所這類學校,會成長為北大、清華的勁敵。
筆者對那位朋友開玩笑說:告訴你的編輯,談美國要談出深度,不可能不涉及宗教。
by 吳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