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過以書為命的時候,所以回憶里書就總是個話題。
前些時,和建華喝酒,席間提及往事,尤其說書時,建華就說起那年苦於無書——並非無錢——相互了做起「治學讀書互助會」的事情。
……那年頭的讀書是真正看不到前途的一件事情。一沒有繼續上學的可能,世上也沒有大學;二是盛行「讀書無用論」,以至出了白卷英雄張鐵生的歷史故事……
這篇文章構思得蹊蹺,以至寫了上邊這些文字,我的思路卻倏忽間拐了道彎兒,不再想說建華他們那當年「治學讀書互助會」的事了。建華他們為了那「看不出什麼前途」的讀書而幾位朋友相商:一是因為焚書的年代能殘留的書少,而是為了年輕時趕出點時間多看多學,大家就一人讀一門學科,比如語文,比如算學。待各自讀畢自己擔負的科目后再坐於一起給大家傳授自己的所學。因此每一個人就是一門科目的老師,每人又都是另一科目的學生,而那時他們不過是廠里的瓦工,我把這個方法起名叫「治學讀書互助會」……
我寫不下去了,我因為忽然想起了那年(1973年)國內出了個張鐵生,文革又被叫做了「白卷英雄」的故事。
張鐵生那年因為考試不能,在考試中當場交了白卷。后此事被四人幫用來當作了敢於向舊教育制度開火的英雄,亦被當作了高舉「讀書無用論」大旗的鬥士。當年 8月20日,《人民日報》全文轉載了張鐵生的信,即白卷[白卷內容參看本文附件],還加了編者按如「這封信提出了教育戰線上兩條路線、兩種思想鬥爭的一個重要問題,確實發人深思。」張鐵生也因此當上了全國四屆人大常委,再後來被鐵嶺農學院破格錄取,繼而成了農學院領導小組副組長、黨委副書記……而這一切又都在文革結束后發生了乾坤逆轉——整整十年後的1983年3月23日,錦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公審張鐵生,定性其為反革命案件(指他成名后與四人幫勾結一起)。3月25日,該法院判處張鐵生15年徒刑,剝奪政治權利3年,刑期從1976年算起。張鐵生在遼寧省凌源監獄里度過了漫長的刑期。1991年 10月,張鐵生出獄……
在這2007年的歲末時分,我因此翻出張鐵生當年一捲成名的那「白卷」全文,仔細讀過,結果卻大吃一驚!一個當年我們用以口誅筆伐的批判對象的文字現在看起來卻是那樣顯示著無辜。摘錄幾段在下:
—— 自一九六八年下鄉以來,始終熱衷於農業生產,全力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近十八個小時的繁重勞動和工作,不允許我搞業務複習。我的時間只在二十七號接到通知后,在考試期間忙碌地翻讀了一遍數學教材,對於幾何題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題眼瞪著,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願沒有書本根據的胡答一氣……
—— 我所苦悶的是,幾小時的書面考試,可能將把我的入學資格取消。
—— 今天的物理化學考題,雖然很淺,但我印象也很淺,有兩天的複習時間,我是能有保證把它答滿分的。
—— 對於我這個城市大的孩子,幾年來真是鍛煉極大,尤其是思想感情上和世界觀的改造方面,可以說是一個飛躍。在這裡,我沒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算不得什麼基礎知識和能力),我感覺並非可恥,可以勉強地應付一下嘛,翻書也能得它幾十分嘛!(沒有意思)但那樣做,我的心是不太愉快的。
我之所以大吃一驚的是張鐵生卻是實實在在說出了一個那年頭知識青年的無奈。而通篇「白卷」里並無「讀書無用論」的半句言辭,亦無後來被我們批判的「敢於抗拒」什麼的暴力思維傾向。充其量也只一句,即張氏在白卷里稱那些不安心於農村鍛煉,整日只想著考學或者離開農村的人是「多年來不務正業、逍遙浪蕩的書獃子們,我是不服氣的,而有著極大的反感,考試被他們這群大學迷給壟斷了。」張的言外之意是自己只因沒有時間,因為擔負著生產隊里的工作而不忍放棄工作而去 「為著自己鑽到小屋子裡面……」一心複習備考而已。
張鐵生亦對自己的知識能力充滿信心,「這裡的老師們會知道的(本博按:考場設在張的母校,意思是說考場的老師都認識他和了解他的真才實學的),記得還總算可以。今天的物理化學考題,雖然很淺,但我印象也很淺,有兩天的複習時間,我是能有保證把它答滿分的。」
很顯然的是,張鐵生的「白卷」不但不是讀書無用論的檄文,亦非挑戰教育的批判,更不是可以用來左證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的革命論說。張鐵生完完全全的是被他人所利用的犧牲品。
如今三十四年過去了,教育有用還是無用已根本不是話題,只是人們偶而說起張氏,言辭里還是帶著些鄙夷,甚至充滿著嘲弄,這就有點令人遺憾了。至於張氏後來的「革命業績」,即跟隨四人幫的所做所為,結果當然是咎由自取。但是作為歷史的客觀評價,矛頭的初始我看不該指責張的那一份無辜的「白卷」,因此「白卷英雄」的說法也自然不能成立。倒是該為那年頭一個無辜青年所說的無奈而真實且情真的事實掬一把同情之淚。
也許真是應了那話「六十年內不修史」,修也只能「隔代修之」,那顯然是為了歷史的真實和準確,即使是我現在提起,也嫌早了一些。但是我想到的是「不修」不證明「不論」,恰相反因了不論,甚至避嫌而畏懼當朝才是真正的鴕鳥思維,其結果必然造成未來的「斷年」。對於一個民族來說,不正視自己的過去是極其不負責的表現。
【附】張鐵生1973年於考場上當場所繳「白卷」
尊敬的領導:
書面考試就這麼過去了,對此,我有點感受,願意向領導上談一談。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鄉以來,始終熱衷於農業生產,全力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近十八個小時的繁重勞動和工作,不允許我搞業務複習。我的時間只在二十七號接到通知后,在考試期間忙碌地翻讀了一遍數學教材,對於幾何題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題眼瞪著,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願沒有書本根據的胡答一氣,免得領導判卷費時間。所以自己願意遵守紀律,堅持始終,老老實實地退場。說實話,對於那些多年來不務正業、逍遙浪蕩的書獃子們,我是不服氣的,而有著極大的反感,考試被他們這群大學迷給壟斷了。在這夏鋤生產的當務之急,我不忍心放棄生產而不顧,為著自己鑽到小屋子裡面去,那是過於利己了吧。如果那樣,將受到自己與貧下中農的革命事業心和自我革命的良心所譴責。有一點我可以自我安慰,我沒有為此而耽誤集體的工作,我在隊里是負全面、完全責任的。喜降春雨,人們實在忙,在這個人與集體利益直接矛盾的情況下,這是一場鬥爭(可以說)。我所苦悶的是,幾小時的書面考試,可能將把我的入學資格取消。我也不再談些什麼,總覺得實在有說不出的感覺,我自幼的理想將全然被自己的工作所排斥了,代替了,這是我唯一強調的理由。
我是按新的招生制度和條件來參加學習班的。至於我的基礎知識,考場就是我的母校,這裡的老師們會知道的,記得還總算可以。今天的物理化學考題,雖然很淺,但我印象也很淺,有兩天的複習時間,我是能有保證把它答滿分的。
自己的政治面貌和家庭、社會關係等都清白。對於我這個城市(長)大的孩子,幾年來真是鍛煉極大,尤其是思想感情上和世界觀的改造方面,可以說是一個飛躍。在這裡,我沒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算不得什麼基礎知識和能力),我感覺並非可恥,可以勉強地應付一下嘛,翻書也能得它幾十分嘛!(沒有意思)但那樣做,我的心是不太愉快的。我所感到榮幸的,只是能在新的教育制度之下,在貧下中農和領導幹部們的滿意地推薦之下,參加了這次學習班。
白塔公社考生 張鐵生
一九七三年六月三十日 [出處《人民日報》發表日期:1973.08]
by 老虎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