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教授潘知常 在南京先鋒書店所做的演講
大家好!
謝謝各位犧牲周末的休息時間來聽我的演講,尤其是有些朋友還是從外地匆匆趕來的,因此,在這裡就更是應該表示我的感謝了。
今天的演講是源起於我剛剛出版的一本新著——《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書》,這是上海學林出版社推出的「潘教授的美學課」系列從書裡面的第一本。這本書今年七月上市后,各方面都有一些比較好的反響,已經有了十幾篇評論,也上過幾個排行榜,銷量也還可以。不過,我也聽到了一些議論,例如,有些朋友就頗為不解,覺得儘管目前「學術娛樂化」已經成為時髦,但是學術界一般其實還是頗為不屑的,你潘某又何必去趕這個時髦呢?說實話,聽到這樣的話,我還是覺得挺冤枉的,呵呵。所以,今天我就來回答一下我為什麼要出這樣一本書的問題。
要演講,總要有個題目。我今天的題目是《〈三 國〉、〈水滸〉貽害中國》。這個題目是受了一篇採訪我的文章的題目的影響的結果。江蘇有一家諮詢策劃機構,負責在「東航」的空中雜誌《銀燕》上每期推出一篇「空中茶座」,其中涉及的都是熱點話題,它們前一段來採訪我,後來發表時用的題目是《〈三國〉、〈水滸〉害了中國人》,我看后覺得這個題目蠻好的,不過我覺得「害了中國人」不太準確,好象《三國》和《水滸》在歷史上一點積極作用和正面影響都沒有似的,當時我就覺得,他們如果徵求我的意見,我就會建議他們用「貽害」這樣兩個字。湊巧的是,這次先鋒書店來約我演講,我就把《銀燕》的標題改動了一下,這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標題:《〈三國〉、〈水 滸〉貽害中國》。
現在還回到我這次演講的主題來,那麼,我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會想到要出這樣一本書呢?
一
首先我要跟大家說,其實也多少確實跟目前的「學術娛樂化」有點關係,換句話說,是被它「刺激」的結果。為什麼被它「刺激」呢?因為我非常不滿於目前的把學術「心靈雞湯化」和「故事化」的時髦。我覺得這實在是一種「黑色幽默」。就說「心靈雞湯」化吧,魯迅在五四的時候就批評過。他老人家是這樣痛斥的:
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於含笑。因為古代傳來而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使人們各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並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於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魯迅:《燈下漫筆》之一)
魯迅先生講得真精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於含笑」,這是一個多麼到位而且傳神的洞察。《論語》是「心靈雞湯」嗎?為什麼我們在某些主講者那裡看到的恰恰是「陶醉而且至於含笑」呢?如果《論語》是「心靈雞湯」,那麼從「五四」以來,它為什麼會頻頻受到批評呢?如果《論語》是「心靈雞湯」,那我們中華民族為什麼兩千多年來一直生存在一種心靈痛苦當中呢?其實,如果非要說《論語》是「心靈雞湯」,那它也只是「使人們各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的「心靈雞湯」啊。可是,魯迅先生言猶在耳,為什麼卻就已經被我們忘在腦後了呢?再說「故事化」,以中國歷史為例,我認為我們迫切需要做的,是告訴人們一個真實的歷史,魯迅先生早就講了,中國人編寫的歷史基本上都是假的。因此我們迫切需要重新編寫一部中國歷史。他是這樣說的:「如歷史,就該另編一部」(魯迅)可是我們現在卻無人去做這個當務之急的工作,而是不惜「揣著明白裝糊塗」,去進而把十分虛假的歷史「故事化」,然後以普及歷史、普及知識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灌輸給人們。我來舉個例子,三國時名聲最大的謀士應該是誰呢?有人說應該是賈詡。為什麼呢?他舉了賈詡出的一個「好」點子。當時有兩個軍閥聯合暴動,要推翻中央政權,結果,他們的行動失敗了,被中央軍打出了洛陽。於是,他們不得不打算落草為寇。這個時候,賈詡就出現了。他去找這兩個叛亂的軍閥說,我給你們出個主意,或許你們能夠得救。他說,你們何不殺回京城呢?現在洛陽的正規軍都已經出來圍剿你們了。你們連夜殺回洛陽,或許你們就能把天下得了。兩個叛軍首領一聽,也有道理啊,於是就真的殺回了洛陽,結果還真奪得了天下。我們的某位時髦學者接著評價說:你看,這個計謀出得多好,是——三國第一計。我聽到以後,不知道為什麼,卻毛骨悚然。我們怎麼能夠這樣地把歷史「故事化」呢?一定要記住,他們畢竟是「叛亂的軍閥」,他們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畢竟是民不聊生的動亂。要知道,他們殺回洛陽以後給中國帶來的是長達十年的動亂啊。在三國的96年動亂里,賈詡一個人就佔掉了十年。請問,我們還能夠誇獎他是 「第一謀臣」嗎?難道歷史真的可以簡化成為愛情的技巧,公關的技巧,投資的技巧嗎?難道在歷史的背後不應該有一種深刻的價值關懷?各位,面對這一切,你會不會受到『刺激「?我不掩飾,我是受到了「刺激」的。我於是想,既然他們可以這樣去隨心所欲地打扮歷史,那麼我們為什麼就不能用一種更學術而且更有價值關照的態度去說話呢?我們為什麼要把這個舞台無條件地出讓給他們呢?
這就是我出版《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書》的第一個理由。不過,我還是要說,它絕對不是最最重要的理由。那麼,最最重要的理由又是什麼呢?我要說,最最重要的理由還是與我最近十年的思考有關。下面,我就來談談我的思考。
最近十年,在關注我們國家的現代化的過程中,我逐漸有了一個非常強烈的感覺,這就是中國的現代化日益遇到了一個瓶頸,這就是:文化的準備。我覺得,我們國家的現代化已經越來越缺乏一種精神的支持和文化的支持了。換言之,我們的現代化如果要再往前發展,就必須需要一代有文化、有精神寄託的中國人。但是非常令我非常吃驚的是,我們並沒有準備好這樣的一代中國人。然後我就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窘境呢?原因當然很複雜,但是,其中有一個原因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迴避,那就是:我們還沒有那樣一種能夠與中國的現代化完全對應的文化。對於我們身陷其中的中國傳統文化,我們更是缺乏一種清醒的認識與反省。打個比方,它就很象我們的母親河——長江。長江固然永恆不息,但也確實污染嚴重。借用杜甫的《登高》詩來形容,可以說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也就是說,一邊是「無邊落木」,一邊是「不盡長江」。今天,為了給我們的現代化提供精神支持,我們就必須去作出回答。何為「無邊落木」?何為「不盡長江」?你們可能看過托爾斯泰的《復活》吧?《復活》寫一個男人為自己在女性身上所犯的罪惡而懺悔。可是,這樣的一個故事為什麼會在全世界成為不朽名著呢?托爾斯泰在這本書里說得很清楚,他所做的是一種「靈魂清洗」的工作,而這樣的工作,也恰恰為全世界的所有的人們所必須。我個人有一個聯想,中國的現代化到了今天,我們也必須為我們的民族做一次「靈魂清洗」的工作。我們必須弄清楚:在中國文化裡面,哪些東西是「無邊落木」?哪些東西是「不盡長江」?在我看來,這個工作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這樣,我們就又一次回到了上個世紀的世紀之初。那就是一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我意外地發現,其實,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還是一個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遇到的問題。不過,又有所不同。這個不同,我認為表現在兩個方面:以我個人的淺見,我竊以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兩個方面是有缺點的,也為我們今天的努力留下了值得關注的思考空間。
第一個,是在清理中國文化的靈魂遺產和精神遺產的「無邊落木」的方面,它所做的工作不盡徹底。因為它只批判了「孔家店」,只批判了儒教,而沒有批判 「小說教」。而這個「小說教」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三國》和《水滸》。因為很多很多中國人都是在《三國》和《水滸》的文化環境里成長的,我經常說,中國人的文化觀念其實不是學來的,而是「聽」來的,是呼吸吸收來的,是耳濡目染來的。顯然,儒教主要不是「聽」來和呼吸吸收來的,也不是耳濡目染來的,儒教是有文化的人在課堂上、在私塾里去學來的。那麼,什麼東西是「聽」來和呼吸吸收、耳濡目染來的呢?就是《三國》、《水滸》,還有以它們為代表的一大批通俗小說、戲曲。它們對我們在價值觀念方面的影響,其深刻程度和巨大程度,我們到現在也還是缺乏清醒與深刻的估計。我認為,這就構成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缺失。為什麼我要出版《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書》呢?道理就在這裡,我是要「接著」我們的五四前輩「說」啊。
第二個,是在清理中國文化的靈魂遺產和精神遺產的「不盡長江」的方面,它所做的工作也不盡徹底。在這方面我也完成了一本新書《帶著愛上路——潘知常揭秘「〈紅樓夢〉美學」》(「潘教授的美學課之二」,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中國文化里最健康的東西,最能給我們帶來美好的想象的東西是什麼呢?我覺得就是從《紅樓夢》開始的一個美學傳統。它包括,《紅樓夢》、王國維、魯迅、張愛玲、沈從文、林昭、史鐵生,等等,這樣一批人實際上代表了中國新文化的真正的發展方向。可惜,我們過去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研究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更沒有去做這個工作。在總結中國文化有什麼好東西的時候,他們已經回溯過去並且找到了明末清初,但是他們所發現的明末清初只是我們江浙一帶的三袁,就是袁宏道、袁小修他們三兄弟。他們說明末清初的小品文、散文是中國文化里最好的。但是從今天來看,我們有理由說魯迅這代人在這個問題上是淺嘗輒止的,這個問題他們完全可以做得更深,完全可以挖掘到《紅樓夢》,完全可以把《紅樓夢》作為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去挖掘,但是他們卻沒有去做。例如魯迅竟然說袁宏道最重要的方面在於「關心世道,佩服方巾氣人物」,實在是沒有看懂啊。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不能不為先生而扼腕嘆息。
二
不過,清理中國文化的靈魂遺產和精神遺產的「不盡長江」的方面畢竟不是我今天要談的問題,因此,下面我想還是跟大家著重談談清理中國文化的靈魂遺產和精神遺產的「無邊落木」的問題,各位可能已經不難想到,其實,這也就是我所說的「《三國》、《水滸》貽害中國」的問題。
回顧歷史,我們可以簡單地總結說,上個世紀的中國走過的基本上是三條道路:啟蒙、救亡和翻身。啟蒙的對象是什麼呢?是「人」;救亡的對象是什麼呢?是 「民族」;翻身的對象是什麼呢?是「階級」。顯然,他們所關注的問題完全不同,一個是「個人」、一個是「國家」、一個是「江山」。那麼,啟蒙的代表人物是誰呢?梁啟超、嚴復和魯迅。救亡的代表人物呢?孫中山,翻身的代表人物則是毛澤東。按照一般的看法,二十世紀就是這三大思潮。而如果要問:在這三種看法里,誰才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真正傳人?我的回答是:啟蒙。而在啟蒙思潮里,又有兩個不同的方面,一個是梁啟超、嚴復。他們著眼的是「民族的覺醒」,「群體的覺醒」,一個是魯迅,他所提倡的是「個人的覺醒」。現在想想,歷史讓誰最後勝出,這簡直是一道非常難算的計算題,回過頭來再看看五四,你會發現比魯迅出名的人大有人在。魯迅在當時算個什麼呢?在北大他一直是講師,在教育部他一直是個科長。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他基本沒有地位。在中國的文化舞台上他連他弟弟都不如。他弟弟當年是少年才子,知名度比魯迅要高很多。但魯迅為什麼以一篇《狂人日記》就最終勝出?我想,一個很關鍵的東西,就是因為魯迅在對中國文化的批判上,在發現中國文化的「無邊落木」上,不但前無古人,而且後無來者。在發現中國文化所造成的人性的頹敗和民族的頹敗上,確實是沒有人能超過魯迅。這就是魯迅最偉大的地方,也是魯迅最讓我們肅然起敬的地方。但是既使是如此,魯迅的工作也並不徹底。魯迅自己也說過,魯迅說他對中國文化的批評「如一箭之入大海」,也就是說一點反響也沒有。而且,「知者尚寥寥」。為什麼會這樣呢?在我看來,這與魯迅的「不徹底」有密切關係。魯迅做的貢獻是什麼呢?就是發現了中國文化的「吃人」。中國文化不是造成了人性的頹敗和歷史的頹敗嗎?魯迅用「吃人」來總結,但是你們注意到沒有?魯迅寫了《狂人日記》以後,等到他寫《阿Q 正傳》的時候,魯迅的思想就已經離開了對於中國文化的「無邊落木」的徹底批評了。因為在寫《狂人日記》的時候,魯迅還在說中國文化「吃人」,可是到寫《阿 Q正傳》的時候,魯迅卻開始站在中國文化的外面去塑造「不吃人」的 「啟蒙者」形象了。我覺得,這是魯迅開始偏離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歷史的節點。為什麼呢?因為對中國文化的批評最重要的不在於「吃人」,而在於「被吃」。只有當我們發現了我們都在被這個文化「吃」掉,或者說我們都處在一種「被吃」的狀態,我們才能更深刻的意識到這個文化的腐朽和頹敗。而且,或許確實有人不「吃人」,、但是卻沒有人不「被吃」。可是魯迅只認識到了「吃人」,但是沒有認識到「被吃」。
只有從所有的人無不「被吃」的角度,才能夠意識到對於「小說教」進行「靈魂清洗」的重要性與迫切性。其實,《三國》、《水滸》已經成為我們的精神空氣,我們在這個空氣里的每一次的呼吸都是我們的「被吃」的開始。就在這一個個的呼吸瞬間里,我們在一點一點地「被吃」。對此,應該說後來魯迅也有所發現,只是沒有可能把這個東西講得很明白而已。例如,魯迅有兩個比喻我就特別關注,一個比喻是「老調子已經唱完」,魯迅說,唱老調子的最終結果就是唱衰中國。而且,中國都被唱完了,可老調子還是沒有唱完。就好象我們的《論語》已經把中國唱完了,可是我們還在把《論語》當成「心靈雞湯」,「陶醉而且至於含笑」呢。還有一個比喻說中國文化像一把「軟刀子」,它把中國人一點一點地殺死,但是中國人卻樂在其中無不陶醉,而且含笑。魯迅說 「正因為並不覺得怎樣有害,我們這才總是覺不出這致死的毛病來」。這就是「軟刀子」。可是,「老調子」和「軟刀子」的具體表現又是什麼呢?魯迅沒有來得及思考,其實,在我看來,它就是那個比「儒教」更毒氣衝天的「小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