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陽修(1007-1072)千載誕辰。時近歲尾,撰文緬懷。
歐陽修雖是江西人,如今最該紀念他的,卻是安徽潁州。
潁州這地名,你此刻見到,大概會想起《潁州的孩子》——今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香港導演楊紫燁舉著小金人,講了頒獎典禮上惟有的一句中文:「感謝所有的抗艾滋英雄,還有所有支持我們的人們。」
其實我國現在並沒有潁州這一行政區劃。潁州為古地名,今稱阜陽市。片名用「潁州」,大概是不想刺激地方幹部。那麼,阜陽這地名,你此刻見到,想起的是什麼?
大概是王懷忠腐敗大案。他是由阜陽市委書記升至安徽省副省長的。按官場邏輯推斷,正是因為中紀委在02年連鍋端掉了與王懷忠有關的一批阜陽官員,新的領導班子對艾滋病蔓延沒有直接責任,楊紫燁才得以在04年進入阜陽地區拍攝這部影片。
阜陽這地名,或許還讓你想到陳桂棣和春桃所著報告文學《中國農民調查》。那些農民為維護自己權利而被迫害至死的斑斑血案,正是發生在阜陽地區。
但是,如果時鐘倒回革命前的舊時代,一直往回倒,往回倒,倒回一千年前,即十一世紀的北宋前期,當時的阜陽,卻當得起「人文薈萃」四字。
散文高手李方寫過一篇文章,《我最願意生活的十個時代》,首選就是十一世紀的北宋。理由何在?「這個時代之所以高居榜首,我的想法很簡單,是因為這一百年裡,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準雖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這得托宋太祖的福。他曾對兒孫立下兩條死規矩:一,言者無罪;二,不殺大臣。難得他在十一世紀的五個繼任者都特別聽話。」
皇帝優待大臣,政治比較寬鬆,人們心情比較舒暢,而且經濟有很大發展,城市生活富足繁榮,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可以稱之為「市民社會」的現象——西方漢學界的流行觀點認為唐代為中古時代之結束,宋代乃近代中國之開始——相對而言,北宋可算我國歷史上的「和諧社會」。當然北宋也有農民起義,也有流離失所的災民,也有對外戰爭,但是,與其他朝代相比,北宋社會確實要和諧一些。

歐陽修詞《採桑子》
潁州離當時的政治中心開封-洛陽不太遠,就成了大臣短期外放、方便調京使用的首選地區之一。北宋著名文人晏殊、歐陽修和蘇軾等都當過潁州太守。特別是自號「醉翁」的歐陽修,退休后不回祖籍廬陵(今江西省吉安,其父母墓在現吉安市永豐縣沙溪鎮),甚至不去揚州平山堂(他做揚州太守時構築的居所),卻選擇潁州為終老之地。他喜愛潁州西湖的景色優美,而且當地民風淳樸,他做太守時訴訟很少,沒有發生過《中國農民調查》里那些慘事,讓他可以悠閑地遊山玩水,設宴喝酒。這地方給了歐陽修極好印象。
歐陽修官至國務院副總理(參知政事),在任時,勸說無子嗣的宋仁宗立侄子為太子,即後來的宋英宗,從而避免了一場可能動搖國本的繼承危機。按現在的說法,這叫政治家。歐陽修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力編撰了《新五代史》。按現在的說法,這叫學者。歐陽修還是當時文壇祭酒。文人通常愛說敢言,而頂尖文人如歐陽修,如蘇軾,如王安石,竟能升至朝廷重臣。這一北宋特有的現象,應該也和政治比較寬鬆有關。
歐陽修領導了北宋的古文運動。當時的科舉要求寫四六賦句,就像我們現在有死板的選擇題,古今都一樣,對閱卷客觀性的要求導致形式的僵化。歐陽修反對這種華而不實的高考「時文」,主張文以載道的前唐韓愈式「古文」;另一方面,他也反對某些古文支持者將韓愈的奇倔文風發揮到極致的故意搞怪。不過,他老先生在修唐書時,將原為賦句的唐代文書改為古文,則未免過分——按現在的說法,這叫不尊重歷史。這一運動也反映在詩歌中,歐陽修反對華麗雕琢的「西昆體」,將宋代詩風引向平實一路。對當時不被重視、因而寫來比較自由的詞,歐陽修加入了敘事性,他的對話和場景頗有戲劇張力。以至敝人覺得,如果當時就有小說,歐公一定能寫出很好的長篇。
歐陽修在文學上的成就,按現在的說法,這叫作家。古今作家多了,像歐陽修這樣在廣泛領域內皆有可觀成就的,卻不多見。以至一位美國漢學家說:歐陽修是最接近西方人對儒家人物集學者、政治家和作家於一身的定型「偏見」的中國歷史名人。
而筆者還未提到歐陽修寫了文學史上第一部詩話《六一詩話》(更謹慎的說法為最早以詩話命名的論詩筆記),此後這一文學批評形式成了詩評慣例;他還寫了我國石刻研究的第一部(更謹慎的說法為現存最早)專著《集古錄》。
還有一條人們常為歐公諱:他大概是歷代大臣中,少有的公然寫「淫詞」的。雖說按現代標準,其內容至多算放蕩,還談不上淫蕩。但歐陽修寫的是偷情等「不正當」男女關係,而且他寫得有敘事性,容易被人當真的,這些詞還是給他帶來很大麻煩。後人就乖巧多了,官做大了,立即面板板如純正君子,令我輩空憶歐公風流。
歐公風流,自然深得歌女仰慕。他在潁州去世許多年後,蘇軾赴潁州為太守,夜遊西湖,發現歌女還在唱歐公寫的詞。感動之下,東坡步其韻和了一首《木蘭花令》。詞曰:
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
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
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潁州古西湖在潁水流入淮河處,而潁水是淮河最大支流。深秋(霜餘)時節,河水不如夏日寬闊,潁水細細如嗚咽。蘇軾所和的歐陽修《玉樓春》首句為「西湖南北煙波闊」,東坡卻說已失其闊,帶起本詞後面的時光流轉:十五的月兒圓了(三五盈盈),第二晚就要缺一點(還二八);「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醉翁老當年寫下他的詞,至今已有四十三年,時光快如閃電掠過。現在還有幾個人是真的見過歐陽修的?
蘇東坡似乎以為時光將淹沒歐陽修的名聲。確實,斗轉星移,千年巨變,如今不按粵語發音將「八」念作短促的「波」,蘇軾的《木蘭花令》和歐陽修的《玉樓春》都唱不出韻腳了。但蘇軾不可能料到的是,在歷史和文化作為一種傳統繼承而日益失落的同時,歷史和文化正被轉化為各種形式的經濟財富。筆者在網上查到阜陽廣播網的報導,「阜陽市紀念歐陽修誕辰1000周年活動啟動儀式3月23日晚在阜陽大戲院拉開帷幕」,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宋家偉講了話。他要求「充分利用歐陽修為我們創造的寶貴精神文化財富」,「真正達到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提升阜陽形象、促進經濟發展的目的。」
東坡老更無法料到的是,在這全球化的時代,歐陽修的名聲和作品,不但早已超越了國界,而且早已超越了東亞儒家圈。白先勇先生的入門弟子艾郎諾(Ronald C. Egan),在哈佛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歐陽修。後來他的論文被冠以《歐陽修文學作品》的標題出版。該書評述歐陽修在詩詞文賦四形式的全面成就,收入「劍橋中華文史叢刊」——不說是英語漢學界的必讀之書吧,至少也是應讀之書。
正如歐公於《祭石曼卿文》中所言,「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歐陽文忠公其不朽乎!
by 吳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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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7-12-21 12:21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