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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點人味兒」——1919:陳獨秀被捕之後

作者:廣南子  於 2007-12-17 07:2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文史博覽|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傅國涌

       遙想「五四」當年,陳獨秀「白帽西服」,親自到北京「新世界」屋頂花園上散發傳單,何等的風采!即使入獄也是風光無比,光焰萬丈,舉世注目。他親自起草、 散發《北京市民宣言》,無疑是一次「直接行動」,是一個北大教授、前文科學長的「直接行動」,更是一個普通公民的「直接行動」。1920年4月21日,離 轟轟烈烈的「五四」還不到一年,這位「五四運動總司令」在《時事新報》發表《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麼?》一文,他將五四「特有的精神」概括為直接行動與犧牲 精神。「直接行動就是人民對於社會國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動,加以制裁,不訴諸法律,不利用特殊勢力,不依賴代表。」這是他和無數青年身體力行所創造的 五四「特有的精神」。在不斷侏儒化的後人眼中,他們的這些舉動也許就是飛蛾撲火、以卵擊石,即便在學者專家筆下,五四精神也不再是什麼直接行動與自我犧牲 的精神。順便提一句,《北京市民宣言》是由胡適「譯成英文」的。重溫歷史就會發現,我們今天與「五四」巨人的距離首先不是時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在陳獨秀被捕之後,我們更是看到了1919年的中國,那年頭的世道人心、社會元氣。一個社會是需要幾分元氣的,這元氣首先就來自公道人心,也就是說要有一 點「人味兒」,否則與禽獸的社會何異?1919年的中國,不只有學生運動,不只有馬克思主義的傳播,1919年的中國還有一點「人味兒」。從6月11日到 9月16日,98天的牢獄沒有打倒陳獨秀,「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他實現了自己男子漢的承諾。這個社會也是愛護他的,沒有讓這位 「思想界的明星」失望。即使身在囹圄,他也不是孤立的。這是我們在1919年看到的亮色:

      6月13日,北京《晨報》、《北京日報》率先報道了陳獨秀被捕的消息,全國輿論一片嘩然。14日,上海《民國日報》全文發表陳獨秀的《北京市民宣言》; 15日發表《北京軍警逮捕陳獨秀黑暗勢力猖獗》的述評:「當此風潮初定,人心浮動之時,政府苟有悔過之誠心,不應對於國內最負盛名之新派學者,加以摧殘, 而惹起不幸之糾葛也。」[1]同日,《時報》刊出《陳獨秀被捕》時評。17日,老牌的《申報》刊載《北京之文字獄》雜評,尖銳指出「陳獨秀之被捕,益世報 之封禁,皆北京最近之文字獄也」;「利用黑暗勢力,以摧毀學術思想之自由」,批評北京當局「樹欲靜而風又來,是誠何心耶?」[2]上海《神州日報》、《時 事新報》等各大報紙都紛紛發表消息、評論。

      陳獨秀被捕的消息迅速傳遍全國,各界、各省函電交馳。6月15日,北京學生致函警察總監,提出二點:「一、陳先生夙負學界重望,其言論思想皆見稱於國內 外,倘此次以嫌疑遽加之罪,恐激動全國學界再起波瀾。當此學潮緊急之時,殊非息事寧人之計。二、陳先生向以提倡新文學現代思潮見忌於一般守舊學者,此次忽 被逮捕,誠恐國內外人士疑軍警當局有意羅(織),以為摧殘近代思潮之地步。現今各種問題已極複雜,豈可再生枝節,以滋糾紛。」同時通電上海各報各學校各 界:「陳獨秀氏為提倡近代思潮最力之人,實學界重鎮。……除設法援救外,並希國人注意。」[3]很明顯,這是在向當局施加壓力。

      16日、20日,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北京醫學專門學校等9所高校40人,民國大學、新華商業專門學校、私立毓英中學等7所學校29人,分別聯名 致函警察總監,稱陳獨秀「此次行動果如報紙所載誠不免有越軌之嫌,然原其用心無非激於書生愛國之愚惘」,要求「寬其既往」,「愛護士類」,予以保釋。 [4]目的無非是為陳獨秀開脫。在署名的69人中有著名的教授,也有普通的中學教員;有新派人物,也有舊派人物,如因病卧床的劉師培等。

      從6月17日起,國民大會上海乾事部、江蘇省教育會、北大全國校友會聯合會、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全國學生聯合會、中華工業協會等團體,乃至對五 四運動持反對態度的田桐,廣東護法軍政府主席、總裁岑春煊等紛紛發表函電,要求立即釋放陳獨秀。中華工業協會在6月25日《時報》刊出致當局的電文:「陳 君提倡新思想,著書立論,無非研究學理的關係,既不與共和國家法律相抵觸,亦適合共和國民思想自由之心理。茲值全國人民憤激甫息之時,當局豈可遽興文字之 獄,而以北京學潮遷怒陳君一人。竊恐大亂之機將從此始。」[5]

      6月22日,章士釗分别致電龔心湛、王克敏等政要,譴責這是「忽興文網,重激眾怒」,稱陳獨秀「英姿挺秀,學貫中西」,「向以講學為務,生平不含政治黨派 臭味」,自己與陳「總角舊交,同出大學,於其人品行誼知之甚深。敢保無他,願為佐證。」敦促「立予釋放」。[6]

      陳獨秀是安徽人,當時掌握北京政權的就是皖系軍閥,警察總監吳炳湘也是安徽人,安徽各界紛起營救。據6月16日、24的《申報》,由旅滬皖人組成的安徽協 會幾次致電北京安徽會館,要求以同鄉關係,「速起營救」、「竭力設法營救」。[7]在為陳獨秀獲釋而奔走的同鄉中,既有他的好友,也有與他素不相識的人, 余裴山致函安徽協會,稱陳「為革新思想之先守,實吾皖最優秀之分子」[8]。他在寫給《時事新報》張東蓀的信中說:「我和陳君並靡有一面之交,但不過我覺 得他這樣的爽直敢言,是很令人可敬的。」[9]甚至還有反對白話文的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姚叔節等,他們認為陳獨秀「所著言論或不無迂直之處。然其學問人 品亦尚為士林所推許」,吾等「與陳君咸系同鄉,知之最稔」,懇請准予保釋。連安徽省長呂調元也致電吳炳湘:「懷寧陳獨秀好發狂言,書生積習。然其人好學深 思,務乞俯念鄉里後進,保全省釋。」他們的政見也許不同,甚至相反,他們的學術觀點或許大相徑庭,但並未妨礙他們在那一刻站出來為這位同鄉說一句公道話。   

      6月29日,胡適在《每周評論》(第28號)發表兩則隨感錄,《研究室與監獄》重申了陳獨秀的那句箴言:   

      「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

      《愛情與痛苦》則說:「愛國愛公理的報酬是痛苦,愛國愛公理的條件是要忍得住痛苦」。[10]

      7月14日,遠在湖南的青年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刊號發表《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一文,為這位「思想界的明星」大聲疾呼,他說:「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 及陳君的毫末。並且是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於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11]

      輿論的呼聲發揮了作用,這是1919年,五四浪潮洶湧澎湃,軍閥政府還不敢太肆無忌憚,逆流而行。值得一提的還有吳炳湘其人,當年7月25日的《申報》報 道:「尚幸警察總監吳炳湘,腦筋較為新穎,雖被軍閥派多方威脅,及守舊派暗中縱恿,然其對於陳氏始終毫無苛待(當陳氏初被捕時,步軍統領王懷慶即與吳爭執 許可權,斯時陳最危險,蓋一入彼之勢力圈,即無生還之望,幸吳警監堅執不肯讓步,故仍得留置警廳)。」[12]

      在各方的壓力下,9月16日,陳獨秀在被迫具結「以後安心問學,……不再作越出法律範圍舉動」之後恢復了自由。李大釗、劉半農、胡適、沈尹默等同人在《新青年》發表白話新詩,歡迎他的出獄。

      1919年6月11日,當陳獨秀被捕之後,學界、新聞界,政治人物、故舊朋友的反應自在意料之中,最讓後人難以理解的恐怕是中華工業協會,尤其是反對白話 文的老輩人物也站出來為他呼籲、奔走。對此,胡適6年後還念念不忘,1925年12月,他在「北京群眾燒毀晨報館事件」發生后寫給陳獨秀的信中說——

      我記得民國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廳的時候,署名營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與姚叔節。我記得那晚在桃李園請客的時候,我心中感覺一種高興。我覺得這個黑 暗社會裡還有一線光明;在那反對白話文學最激烈的空氣里,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名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 [13]


      【註釋】
      ◎[1][2][3][5][6][7][8][9][10][11][12]《陳獨秀被捕資料彙編》,30、36、42、62、63、64、34、60、49、50、70、71、82、8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
      ◎[4]轉引自張寶明《陳獨秀與劉師培:秀才們演繹的傳奇人生》,《中華讀書報》,2002年9月18日。
      ◎[13]《胡適書信集》(上),36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此文收入《追尋失去的傳統》,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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