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宋詞寫意] 理想——永遠追求不到的情人

作者:廣南子  於 2007-12-5 17:3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文史博覽|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蝶戀花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孟浩然痛惜春光悄然而逝,吟的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你蘇軾感慨春天不能永駐,唱的是「花褪殘紅青杏小」、「枝上柳綿吹又少」。
孟浩然敏銳的是兩隻傷春的耳朵,你細膩的是一雙悼紅的眼睛。
孟浩然將無力挽住春的腳步的悵惘,化作永恆的音符,歷經千年,依然扣響著人們的心弦;你卻將有心追尋紅塵上的暖陽的豁達,鋪寫成了一幅大寫意,瀰漫到天涯海角。
其實,你也有著音樂家一樣的敏銳。這不!一陣無忌無邪的笑聲,又牽住了你的腳步。於是,你有心循聲追尋,一睹青春的芳容,只可惜高牆阻隔,綠水遮斷望眼。
美人難道永遠只能在水一方?
是的,這分明是一個絕好的人生譬喻:你越多情,你越執著於人生的意義,你就越會被無情的現實所嘲弄。詩人你蘇東坡如此,一切悲劇詩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理想,多像一個永遠都追求不到的情人!




水調歌頭——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只要大海中還有一葉風帆,就有尋一座平靜的港灣靠岸的渴望;只要藍天上還有一隻候鳥,就有揀一灣溫暖的湖泊棲息的嚮往。
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詩人,心之舟也須靠岸,靈之翼也須棲息,更何況是天涯共此時的中秋月明之夜。
今夜無人入睡,至少我是如此。二十一歲中進士,春風得意;二十五歲任鳳翔判官,初登仕途;三十二歲天子身邊的史館任職,捲入不可自撥的政治漩渦;三十六歲不見容於王黨,遭貶任職杭州;杭州三年任期屆滿,儘管郡衙孤枕上聽不厭錢塘的濤聲,虎跑寺月下有尋不盡的桂子,但一紙詔手我又風雨兼程地來得山東密州。
我且不管世人怎樣解讀我的「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說是效忠君王的詩意告白也行;說是宦海險惡的曲折流露也罷。無論身居廟堂之高還是寄居江湖之遠,我只熱愛腳下這片紅塵滾滾的土地。
二弟子由啊,人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啊!我不就是因為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而讓憔悴寫滿了額頭?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本來就如月有陰晴圓缺,它永遠是人生詩篇中的應有的主題。
既然如此,二弟啊,你我為什麼還要埋怨明月,埋怨中秋的明月為什麼偏偏在我們天各一方時又升上東山之巔呢?
一座座關山能隔斷我們的音訊,一道道詔書能放逐我們的身軀。不盡的思念和祝福呢?誰也無法阻隔,因為天上的一輪明月願意成為我們的使者!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人說有塵世也有天堂。我說塵世與天堂隔著一條河,一條世界上水域最寬、風浪最高、河床最深的河。為了找尋一條船,一條能為我擺渡思念的船,我整整找尋了十年。只見白浪滔天,迷霧茫茫,遮斷了我三千六百個望眼欲穿的日子。
美麗的傳說告訴我,世界上的某個地方藏著一泓忘情水,我多想從它的清流中掬起一捧啜飲。不過十年的相濡以沫十年的情投意合能夠忘懷嗎?不,除非黃鸝會忘卻對森林的訴說。
你在對岸的世界還好嗎?我只知道我的河岸,楊柳吐綠的日子還長,桃花綻放的花期還遠!沒有我的世界,你的孤獨又同誰訴說?
時間之神掌握著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刻刀。他將我十年仕途的坎坷刻在我的額頭,那麼恣意、冷酷、真實。為什麼我渴望與你相見而又懷著幾分猶豫,這就是答案。
一定是你也無法抗拒思念。為了赴一次以十年為期的約會,我看見你分明乘著夜的翅膀,如一羽黑夜的蝴蝶輕展著羽翼,棲於故鄉你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窗口。
寒風吹窗,燭光搖曳,只見你的臉頰掛滿淚珠,是為我憔悴的容顏而淚流滿面?
又一陣更緊的風過,燭火撲閃著,熄了。
燭火熄了,思念的燭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只要夜晚的天空還有明月高懸,就有我對你——千里之外的你的思念。



江城子——密州出獵(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鬂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不是一個黑色幽默嗎?如果不是,那就是自嘲,才四十歲,你就自稱「老夫」。四十歲,人生的黃金般的年齡啊!我知道,你是埋怨政敵把持的長安城太小,所以甘願自請出任地方的太守。
你的千百位侍從簇擁著你,頭帶錦帽,身穿貂裘,鐵騎疾奔,如風似電。這不是一場即興的圍獵遊戲,而是你一腔衝天豪氣的大渲瀉。你要從壯觀的獵殺場面中,切身體驗「沙場秋點兵」式的統率三軍的滿足感;你要從密州百姓萬人空巷的圍觀的喝彩里,重新激起一股「少年心事當拿雲」的萬丈豪情。
誰也不會嘲笑你自比孫權。二十一歲,你一篇策論,滿朝文武爭相傳閱。文壇領袖歐陽修不由得感慨,自己該從文壇上引身而退,讓這位後生出人頭地。你們蘇家兄弟同登進士,仁宗皇帝也喜不自禁地告訴家人,為未來的趙氏江山物色到了兩位宰相。

怎麼你又聯想到了馮唐?也難怪,歲月無情人生易老啊。昔日春風得意的少年,兩鬂已染上秋霜。馮唐九十歲,門前仍停有漢武帝求賢的車騎。不過,那樣的等待太久遠了,你要的是現在就出鎮邊關,贏它個戰火平息,四海太平。



定風波(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烏台詩案了結了。你的政敵為你在黃州畫定了一方的窄窄的水土,判你一個「監視居住」,然後竊笑。看你不羈的靈魂如何沉默,看你傲岸的頭顱如何低垂。

中國詩人的心弦的確如風中的蘆葦,脆弱、敏感,更何況是你這位被貶謫的流放詩人呢!

不是嗎?三月的一天,你與朋友走在通往黃州郊外三十里沙湖的半路上。一場不期而遇的雨突然襲來,沒有擋風的蓑,沒有遮雨的笠,更沒有避雨的茅店,滿耳只有風吹山林、雨打竹葉的聲音。面對突如其來的風雨,同行的朋友一個個叫苦不迭,你卻依然且行且歌,一雙草鞋一竿竹杖跋涉在泥濘中。為什麼你能如此從容,因為你剛剛遭遇過一場政治上的不測的風雨,你也不正是在氣定神閑中一路走過來了嗎?

不過,畢竟那些日子還是如夢魘般在你的心頭揮之不去。春天來了,但溫暖不是屬於你的,料峭的風還是把你從酒神賜與你的微醺中喚醒了,於是你的觸覺神經告訴了你兩個字——「微冷」。

戲劇性的一幕怎麼發生得這麼快,風雨悄然消逝,一輪斜陽正在我前行路上的山頭向我含笑。回首剛剛跋涉的風雨路,你彷彿頓悟了一個道理:政治上永遠沒有無風無雨的日子,政壇就像一張賭檯,要想擺脫無常的大悲大喜,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離開。既然如此,何不高歌一曲陶淵明的《歸去來》,江海湖山中寄託自己的一生呢?


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大江東去」不是江河詠嘆調,而是時間的沉思曲。千年前那位孔聖人就曾站在一條大河的旁邊,感嘆青春不再、「逝者如斯」,直到今天我似乎還能聽到他那聲沉重的嘆息!
世界上最強大的的是時間,最無情的是時間。它強大,風情萬種的妙齡少女轉眼間就成了齒落髮白的老婦人;它無情,顯赫一時的王侯將相彈指間也落得個一抔黃土。
時間無情人卻有情,人們不想讓一些英雄的傳奇被滔滔的江水帶走。
你聽,歲月悠悠,一個名字在赤壁兩岸的田頭、井邊、驛道上、搖籃旁傳唱了一千年,那就是周郎!他們一代代溫習這個名字,就像他們的後代一次次翻開自己的家譜。當我一個落魄的詩人輕扣柴扉,彎腰詢問那個曾經風雲激蕩的地點,六歲的孩童竟然都能成為我的嚮導。
為什麼周郎能牽引我的腳步,是羨慕,還是嫉妒?是仰慕,還是自傷?我也說不清。
公瑾你無疑是英雄,少年得志,羽扇輕搖,天下便成三分;周郎你無疑是幸福的人,小喬傾國,甘與牽手,世界又有何人?玫瑰花仙鍾情於你,勝利女神垂青於你,智慧之神偏愛於你,人生若能如你,世間還知道什麼叫遺憾!
如果不是考驗我的襟懷,命運女神為何總是讓我奔走在流放的路上?如果不是為了讓我明白人生的無常,為什麼我摯愛的妻子攜手不到十一年就撒手而去?
才情蓋世卻落魄如我、坎坷如我、厄運接踵而至如我的人,天下有誰呢?我卻偏偏要踏尋一生得意、得意了一生的周郎曾經讓風雲變色的地方,這難道不是自作多情自尋煩惱嗎?
還是將思緒收回來吧!光榮與夢想、幸福與甜蜜不屬於你,至少現在不屬於你。除了一杯酒、一江月,我什麼都沒有。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也夠了!


水晶絕句——《題西林壁》
蘇軾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西林寺的牆壁,因為你的一首水晶般的絕句,成就了不朽!
思想者說,這不是詩,是一個哲理:解說整體與局部、宏觀與微觀、分析與綜合的微言大義有了一個經典的範例。
美學家說,這不是詩,是一個命題:距離會產生美。不是嗎?只顧採擷楓林中一片落葉的人,視線就不能與滿山的秋色對接。
社會學家說,這不是詩,是一個關於婚姻的比喻。不是嗎?為什麼廝守數十年的夫婦仍然白首如新,而相隔千里的戀人卻能心有靈犀?
佛門中人說,這不是詩,是一個偈子。不是嗎?芸芸眾生參不透人世的喜怒哀樂禍福無常,不就是太執著於塵世的功名利祿?
你一生身不由已地被捲入宦海風波之中,卻又為何總能如閑雲如野鶴般的洒脫飄逸?因為你一直為自己的心靈保留了一片藍藍的天空。
於是,掠過天空的雁鶴就擁有了一份鳥瞰大地的權利。


有美堂暴雨(蘇軾)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灧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杭州,那是人間的天堂,大宋天子趙禎也忘不了送去最由衷的讚美:「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西子湖畔的一座木樓於是也有了一個名字:「有美堂。」
高朋滿座,把酒臨風,登樓望遠,看西子湖的帆影消逝碧水盡頭,聽白公堤的濤聲拍擊楊柳岸頭,這是一幅多麼美好的「蘇通判有美堂群宴圖」啊!
平地里一聲驚雷,攪碎了歡聲、攪碎了笑語,連最自負的詩人的長嘯聲也淹沒了,剎那間天地之間風雲變色。
風沒有色彩,你竟然為它在白天穿上了夜行衣,雨沒有翅膀,你竟然為它在雲天配上了風火輪。風過處,大海驚悸;雨打處,錢塘失色。
你始終沒說這是一個詩人的隱喻,是一場政治權利場上的暴風驟雨,是一份自己被權力場上的黑風冷雨吹打至孤山腳下的自況。
你有你的難言之隱,不過,千年之後的我有走近你心靈的渴望與自由。
三封萬言陳情表,換來的是西子湖畔楊柳風,也許倒是一個安慰。
不過也只能如此,縱有千般怨恨,怎敵得過玉璽重重按過後的那道魔咒——「賜任杭州」。
羅丹的刻刀非同尋常,能借老婦人醜陋的容顏凝固一位雕塑藝術家對人生的思考;倫勃朗的畫筆與眾不同,能憑港口工人被扭曲的肌肉鐫刻一位油畫藝術家對世界的理解。他們沒有複製醜陋,但卻從醜陋中發現了一個天堂般的世界。
你也是這樣的一位藝術家。
風雨中的西子湖,惡浪奔涌的西子湖,頓時成了一樽盛滿了瓊漿玉液的杯盞。
吳山上的黑風,頃刻間化為千百支擊鼓的金杖;西湖漫天密集的雨點剎那間成了迸發著雄渾與豪邁的萬千羯鼓聲。
有美酒入你豪腸,有金鼓壯你義膽,這個世界難道還有坎坷與苦難?
你真恨不得穿越時空的隧道,邀謫仙人與你一同駐立吳山之巔,看這暴雨如珍珠如瓊玉般的仙泉灑落人間,一同揮毫,一同潑墨,寫出如珍珠如瓊玉般的豪邁詩篇。

[ 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7-12-5 17:4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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