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8年到2006年,我曾經三次到台灣從事學術訪問,作為一個關注兩岸統一大業的知識分子,我根據自己在台灣的親身觀察,以及與台灣各界人士的懇談,注意到台灣人在兩岸關係上可以根據從急獨到急統的分類,大體上劃分為深綠、中綠、淺綠,淺藍、中藍、深藍、紫色七種類型。下面對他們分別作一些介紹。
一,深綠派,即台獨的基本教義派他們中的中堅分子是一些年紀已經七八十歲的「皇民」,這是一批有「台獨使命感」的人,有「傳教士」一樣的執著態度,李登輝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深綠派要求建立台灣獨立國家,凡是與中國大陸有關的一切事物,均在他們摒棄排斥之列。他們的人數大概佔全台灣人口的3-5%。為了實現他們台獨的目標,他們甚至盼望流血衝突,並且,在他們看來,這種衝突是越早越好。用他們的話來說,台灣人迄今為止,對大陸的共產黨只有「不滿」,或者說是「不喜歡」,而從「不喜歡」到「仇恨」,需要經過流血這一階段。只有在與大陸的對抗中流血,才能製造兩岸之間的族群仇恨,完成台灣獨立的使命,他們還認為,民族國家建立需要悲情。流血的效果深刻而強烈,極易上升為仇恨。而這正是台獨事業所需要的。他們說,所有的國家的民族獨立都要經過這一流血過程,「二二八」流血事件最終造成了國民黨的下台,美國脫離英國也是如此。 「台灣獨立什麼都不缺,就缺仇恨。有了仇恨,就有了獨立」。
如果你問他們,為什麼兩岸之間流血不會導致大陸對台灣最終以武力統一,而是分裂成獨立的國家?深藍派會回答,只要台灣流血了,美國人按其保護自由人權的理想主義的天性,就會來幫助台灣人打抱不平,從而捲入戰爭。如果你對他們說,由於美國捲入兩岸戰爭,就會像在伊拉克那樣,陷入無法脫身的困境,因此,美國不會輕易出兵捲入兩岸戰爭。他們的回答是,美國完全可以在不出兵的情況下,通過遠距離的常規武器的精確打擊與威懾,來迫使中國讓步,每天定點精確轟炸大陸的幾個軍事與工業重點目標,遲早會使中國讓步,中國炸美國的核彈只有二十顆,而美國炸中國的核彈則有二萬顆,兩者力量不成比例,中國決不具備與美國全面決戰的實力。這種看法在台南一些深綠派人士中尤其普遍。他們甚至認為,布希即使不喜歡陳水扁也關係不大,因為決定戰爭的權力在國會,而不是在總統。美國人天性上決不會讓共產軍隊侵佔自由台灣而不管,當年日本打中國,美國都不會不管,何況是受台灣關係法保護的台灣。深綠派甚至希望讓台灣「菲律賓化」,成為美國的附庸,成為美國對付中國的橋頭堡。他們非常善於把握機會來煽動民間對大陸的不滿。
二,中綠派是那些具有台獨理念但又具有機會主義性格的人們,幾年以前,在台灣人看來,陳水扁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台灣人一般認為,陳水扁當選為「總統」初期,還並不是台獨基本教義派,他由於處於「總統」的既得利益地位,必須承擔起對台灣全島的「安全責任」,因此,他與基本教義派保持一定的距離。一方面,基本教義派需要陳水扁,而陳水扁又在選戰中需要得到基本教義派的票源支持,兩者之間在選戰時期會建立起更為密切的政治聯盟。但選戰結束以後,陳水扁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與激進台獨派保持距離。陳水扁可以說是具有兩重性,一方面,他具有台獨傾向性,另一方面,他的「總統」地位與角色,又決定了他必須是一個「務實」政客,否則會威脅台灣地區的利益以及他本人的地位穩定,使兩個特性之間統一起來的因素就是機會主義。我在台灣聽到對陳水扁最多的評價就是,「他是一個機會主義者」。可以對陳水扁作如下估計:一方面,當美國亮出底線后,他不會碰這個底線。陳水扁不會在任內去宣布台獨,另一方面,他的台獨傾向,以及他需要激進台獨派的支持,這又會在「不碰國號」的框架下,去做「制憲」的事。他也決不會從此「安分」。當政的民進黨人士中的多數人屬於這一派。(不過,現在的情況已經有了變化,陳水扁正在走向急獨,這也是機會主義者在一定情況下的表現。)
三,淺綠派是那些價值心態上傾向於台灣獨立,但有更強的現實感,意識到台獨的現實的可能性太少,台獨風險太大,成本太高的人士。他們對大陸的發展已經有了相當清楚的認知,其中不少人與大陸已經有了相當密切的經濟與社會聯繫。實際生活使他們更為務實,更少「理想主義」,他們與中綠派的最重要區別在於,中綠派決不會主動去尋求與大陸之間建立建設性的兩岸關係。而淺綠派則在發展兩岸建設性關係方面更為積極,但其前提是,台灣在兩岸關係的未來格局中,必須享有獨立共同體的權力。根據我的觀察,來大陸投資辦廠的本省籍台商中的大部分人士,尤其是來自台灣南部地區的人士,均屬於這一派,雖然表面上他們並不這樣表示。另一類淺綠人士是對大陸「打壓」台灣不滿而產生親民進黨傾向的人士,他們對大中國並不反對,甚至自己承認是中國人,我在苗栗一家茶館見到的一位具有淺綠觀點的顧客,他在交談中對我說,如果你們把飛彈對準美國與日本,我沒有意見,你們把飛彈對準我們,我們台灣老百姓又沒有犯你們,我們台灣人每天生活在大陸飛彈的陰影里,這叫我們怎麼不反感大陸?這種逆反心理也是從中間派向淺綠派轉化的一個因素。根據我在花蓮東華大學的了解,台灣持淺綠與淺藍的觀點人佔全部選民的大多數,但近年來從淺藍向淺綠的觀點轉變的趨勢已經出現。
四,淺藍派如果說,淺綠派在堅持中間立場的情況下,比較親近民進黨。那麼,淺藍派則在堅持中間立場的情況下,在政治上比較同情國民黨,而對於民進黨抱有更強的批評態度。他們尤其對民進黨不擇手段的選戰行動抱有反感。他們認為台灣民主已經走進了不正常狀態。淺藍派的中堅力量是國民黨籍官員的下一代,其中又以外省籍的留學回台專業人士為其中堅力量。台灣各大學教授大多數是外省籍第二代,他們大多有留學美國的經歷,他們中持淺藍觀點居多,這與他們的階層構成有關。一方面,由於種種原因,甚至包括認同「國民黨中國」而形成的國家認同感,以及「國家(中華民國)自尊心」,他們不願意接受台灣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行政獨立特區的安排,(即使這種制度安排要比香港寬鬆得多),另一方面,由於他們的現實感,由於台獨可能導致的「犧牲太重,成本太高,風險太大,前景叵測」。他們也決不願意冒險支持台灣獨立。一方面,他們對民進黨投機主義十分不滿,另一方面又覺得國民黨在兩次選戰中的表現象是「扶不起的劉阿斗」而深感焦慮。一方面,他們既不願意回歸到以中華人民共和國下的自治區的體制中來,另一方面,他們也不願意接受「台灣獨立」后的變成受人歧視的「准猶太人」待遇,他們處於深重的矛盾之中。尤其是外省籍的專業人士與中產階級是淺藍的主要構成部分,
他們與淺綠派共同構成台灣的中間派,此類中間派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接受某種程度的模糊的形式上的統一,也可以支持不統不獨的局面。這種中間派在台北市、台灣中部、北部佔有大多數。台灣的中間派以中產階段為主體,比較溫和務實。
中間派對兩岸關係的看法可以概括為以下四點,一,如果未來大陸經濟與台灣差不多,並完成了他們所說的政治現代化,即民主化,兩岸歸為同一國家也是可以接受的。二,如果數十年後,大陸前景不好,台灣獨立並不會有太高的風險與成本,他們也會支持台獨的前景,但這些均不是現實中的事。三,在目前的條件下,他們也並不希望現在就與大陸統一,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自治省,在他們看來,台灣不妨保持不統不獨的局面。四,如果要在中期建立與大陸統一的關係,他們所能接受的可能模式,則只能是一種鬆散獨聯體模式的邦聯制模式,或者是比歐盟模式更加緊密一些的類歐盟模式。而主張維持現狀幾十年不變,以後有機會看情況而定,則是他們心裡最想說的話。
目前,台灣大多數人可以歸入此種中間派。如果以他們作為爭取對象,則有可能與台灣當局達成協議,因為他們最具選票優勢,然而,如果兩岸矛盾日益尖銳,形成強硬對激進的格局,如果兩岸關係進入准戰爭邊緣,那麼,中間派的影響力將在兩岸發生衝突中不斷被邊緣化。因為一旦出現流血,他們就會兩極分化,中間派將出現失語狀態。
五,中藍派國民黨的忠實黨員、親國民黨的知識分子人士,追隨連戰、宋楚瑜的人士,均屬於這一派,他們是政治上最不得志的一群,數年以來台灣民主化的實際情況,使他們充滿挫折感與失落感,族群分裂,民主失敗,政客們機會主義的表演,出爾反爾的行為,兩岸關係惡化的險情日益接近,這些都使他們十分痛苦,他們中有好些人對我說,他們已經很久不看電視了,因為只要一看電視,他們就會很痛苦而又無能為力。一方面,他們十分不滿民進黨,另一方面又對大陸不能在前些年放寬條件與國民黨談判深感不滿,W教授是中藍派人士,長期以來是國民黨的支持者,他對我們五一七聲明所表達的「共享一個中國的尊榮」的平等態度很為感慨,他說,當年國民黨發表的《國統綱領》的建議幾乎與此完全相同,為什麼那時中共不能談,一定要搞「矮化」台灣的「一國兩制」?即使現在你們大陸想以此為基礎與民進黨談,陳水扁還不幹。我們當年國民黨要求大陸的,也不過就是平起平坐而己。他表示了十分感慨。不過近年以來,隨著馬英九在政治上的崛起,給國民黨帶來了一些生機,他們在政治上已經比過去更為積極樂觀。
六,深藍派,國民黨時代的老官員,退休公務員,外省籍老人,他們一般出生於大陸,但他們已經在台灣政治生活中完全被邊緣化,失去了影響力。雖然,他們常常受邀來大陸訪問,其實,他們在台灣生活中的重要性急劇下降。
七,紫派所謂紫派,指的是深藍中夾雜了若干「紅色」。一些退役老軍人屬於此類。這裡泛指那些來自大陸、政治認同於國民黨,對民進黨台獨傾向抱有極其強烈的反感、由強烈的對家鄉的依戀感,而產生對「一國兩制」完全認同的人士。他們常常以作為中國政府與國台辦的坐上客為榮,他們時常會從口中說出一句「一國兩制好」,大陸人以為他們代表了台灣的大多數的民意,並由於他們的強烈反台獨情緒,而產生對台灣社會民情心態的誤判。我曾見到過這樣一位典型的紫派人士。這是一位可敬的八十餘歲的老人,他強烈地抨擊民進黨的台獨政策。他說台灣總有一天要回歸大陸,但可能他看不到了,但希望能快些回歸,使他能看到這一天。他還說,回大陸老家看到家鄉變化如此之大,他覺得共產黨偉大,雖然自己是地主家出身,父親在大陸受到鎮壓,全家都吃了許多苦,但他說他回大陸親眼看到共產黨治國的成績,他也服了,他說,「當年參軍報國,不也為的是國家富強嗎?」他說,「解放軍趕快過來,三個月就可以解決問題。要快動手,讓美國沒有還手的時間。」「當年中國解放軍先解放台灣,再打四川,就不會有現在的台灣問題了。」「把台獨分子抓起來,送去勞改!」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感,對中國大陸強烈的民族情感依戀,使這位在內戰時與共產黨不共戴天的台灣老人,此刻卻把統一看作高於一切。在他看來,即使是共產黨統一台灣,也比分裂為台獨要好一萬倍。在他看來,祖國統一是神聖的,不可討論的,不能通融的,為了統一,黨派政治界線早就該「一笑泯恩仇」了。聽他們的談話,不少大陸人來的人會有一種溫暖感,甚至還會產生一種對知遇者的謝意。但問題在於,這些老人早已進入古稀之年,在台灣的政治生活中已經被徹底邊緣化,幾乎沒有任何現實影響力。他們的民族主義精神值得尊重欽佩,但解決問題,已經不能按他們的思路。必須正視台灣總體的、佔優勢的思潮。
對兩岸關係的若干思考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台灣當局與一般民眾難以接受我們所預想的以台灣作為一個省的「一國兩制」安排,另一方面,台灣淺綠與淺藍共同構成的中間派,占選民大多數的事實,在非危機的常態情況下,他們對選情有決定性的影響力,「統派不統,獨派不獨」在台灣各階層中已經成為基本趨勢,
另一方面,又在美國有效壓力下,(也即在我們間接壓力下)台灣當局也不太可能直接去宣布法理上的台獨;而深綠派人士急獨派由於年歲己高,將漸漸淡出台灣政局,而民進黨中的溫和勢力將會在近年持續內上升,(民進黨的新生代,例如謝長廷等人,即使一旦掌權,有可能採取不但與李登輝,而且與陳水扁拉開距離的政策傾向。)兩岸緊張的險情,在近幾年出現的可能性並不大。
鑒於我們以往採取的「遠距離威懾政策」(即用我的話來說「隔岸扔石頭」政策)不但收效不大,而且容易被台獨派利用來激發台灣人的悲情與對大陸的逆反心理,並以此為基礎來為台獨造勢,強化對大陸的疏離感(以往兩次選戰,他們這樣做屢屢得手。);鑒於以上種種因素,通過溫和的方式來吸引中間派的支持與合作,以此作為解決台灣問題的路徑選擇,應該是更理性的選擇。由於台灣溫和的理性的中產階級的力量的重要性,我們應該對兩岸關係最終能和平解決抱有足夠的信心。
我們應該讓台灣方面保留對中國概念有各自解釋的空間,並在這一前提下,先展開非政治事務性談判,可以在一中各表或暫時隔置主權爭議的條件下,直接訴之於兩岸事務性談判。這種加強兩岸接觸的舉措可以加強兩岸的聯繫,通過這種加強了的經濟社會文化聯繫,反達來再影響社會大眾,對未來統一會更有利。
由於淺綠藍在台灣選民中佔有絕大多數,因此,爭取中間派人心,通過與中間派合作,避免最壞的可能,促成兩岸關係的良性互動,應該是我們兩岸關係大政的基本著眼點。事實表明,在非戰爭條件下,遠距離飛彈威懾戰略,效果雖然有,但並不大。加大強硬刺激往往會加深兩岸緊張,在雙方強硬的互動的過程中,堅持中間派立場的人將被迫迅速邊緣化。其結果對兩岸關係並無好處。
台灣的青年大學生群體越來越走向務實,這是近年來我所觀察到的重要社會心態變化,因為這些人是將來台灣的知識精英階層,他們不同於那些台南的出身於農民的企業家,只以做生意為本位,並不問政治。對兩岸關係政治影響並不大。相反,現的這些青年大學生知識分子會在台灣未來政治生態與文化生活中有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台灣政治的未來屬於他們,與若干年前受激進理想主義台獨思潮影響的台灣青年人相比,新一代青年學生更為世俗化,更為務實,對兩岸關係更少情感上的投入,更少偏激情緒,他們對於大陸並無過多的成見,因此,如果他們有機會來祖國大陸生活學習一段時間,親身感受一下祖國大陸的實際生活,他們對祖國大陸有更親切的印象,並構成他們更為正面的生活經驗。其實他們中大多數人對大陸是相當有興趣的。
當舊外省籍人士由於年歲而退出歷史,他們可以是保持兩岸親和關係的有生力量,而且,加上他們對自己的親屬朋友的影響,其影響就更廣泛。台灣青年也會從中感覺到大陸與自己聯在一起。
用一個形象的比喻作為結語
要從中國現代化的長遠利益來考量兩岸關係問題。近二十年來,中國處於自洋務運動以來的一百四十年中最好的發展機遇期,要特別珍惜這個機遇期。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在所有的國際與國內因素中,台灣問題是唯一有可能破壞中國來之不易的和平崛起的因素。現在的中國正處於現代化轉型充滿希望,然而又是最困難的時期。我曾用這樣的比喻來說明兩岸、日、美之間關係的複雜性:
現代化轉型期的中國大陸,如同一個懷胎七個月的孕婦。再過三個月就可以生產了,而在此時,如果這個孕婦為了讓離家出走的兄弟返回家中,而單獨一個,拿起棍棒與村子里兩個村裡的強勢大戶人家(美國與日本)去惡鬥一場,無論對腹中的胎兒,還是對孕婦自己,這無疑都是極為不利的選擇。更何況,兩個大戶人家中又有不少人並不希望這個家庭人丁興旺。更何況,中國在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期,問題多多,我們這個孕婦確實又有胎位不正之憂。
因此,在台灣問題上,採取穩健、理性、溫和、務實、適可而止的方針,讓腹中的兒子順利降生下來,讓未來的兒子與母親一起來爭取離家的親人回歸,才是最有利於家庭長遠幸福的事。當然,這個未來的兒子還要受到很好的教育,要長得既健壯又知書識理,善解人意,他才會對離家出走的親人回歸具有吸引力。
by 蕭功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