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侃食

作者:廣南子  於 2007-11-13 17:5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生活娛樂|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我是個饞人,百般地以食為大,以食為天。

  常常說貪饞貪饞,其實貪和饞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貪著注重量,饞者注重質,貪者講究吞得虎勢,饞者講究品得仔細。很多時候貪者不饞,饞者不貪。

  有道行的饞人挑食,比方說孔子,食不厭精。有本事的饞人善廚,為的是方便自食其果。

  本饞自認為是頗有段位、修養及熱情的食家。美食家不敢自詡,追求的是雜,魚龍混雜。每到一新地兒,東聞聞,西嗅嗅,鑽頭覓縫淘換好吃的,遇到美味,過嘴不忘。

  吃,講究個吃出印象,吃出感覺。活到今天,有印象有感覺的吃食不多。

小時候生活環境單調。麗江小鎮上只有數得過來的幾家餐館,常去的有兩家,一家開在關門口,一家開在新大街。菜單隻有兩三種,四毛的回鍋肉,兩毛五的炒粉絲。回鍋肉皮上毛沒刮凈,被我們戲稱為「牙刷」肉,拿來添補葷腥而已,談不上美味。難得遇上一次賣炒瘦肉,便是撞了天運,蔥花、青椒、瘦肉,猛火炒來,香徹雲霄。

  兒時印象最深的是燒烤,當然不是當今串在竹籤上烤來邁著八字步滿大街邊吃邊走的那種,也不是華麗包間里用膠泥小爐子烤出來翹起小手指紅唇白牙一絲一絲叼來吃的那種。那年隨母親下放到七河鄉太平村,村裡有一個男孩叫四海,長我好幾歲。每日放學,一群孩子從小學校的山坡上呼嘯而下,坡腳是一片水田,田埂邊常有一些黃綠的漂浮物,那就是黃鱔沫,底下一定是它們潛伏的洞口。只要找到另一個出口,守住了,從這頭用鋤把捅進去,那頭准能逮到一條大黃鱔。四海是孩子王,又是逮黃鱔的高手,手裡四季常備一根鐵絲,一會兒就穿了一串。聚義田邊,用枯枝燒得大火一堆,把逮來的黃鱔埋到熱灰堆里烤熟。四海腰一叉,眉一橫,嘍羅們每人將與燒黃鱔一根,舉在手裡像個大問號,邊吃邊唱,走到天邊也不回頭。多年過去,四海早成了半大老頭,黃鱔問號的余香卻至今還殘留在的嘴邊沒有散盡。

  房東高發媽,我叫她七河奶奶。七河奶奶家裡有一盤手磨,常常幫村裡的人做粉皮。小麥泡好,用手磨推成漿,熬成糊,再冷卻凝成麥脂,用一張小竹弓劃成兩分厚的薄片放到笸箕里曬乾,就是粉皮。過年時油炸、水煮都不錯。吃過粉皮的人很多,但最好吃的是粉皮鍋巴。每天晚上,奶奶在灶台上熬鍋里的粉糊,群饞就在火塘邊守候,一邊烤火,一邊咽口水。出鍋了,熱氣騰騰的粉糊被放到了盆里,鍋鏟一陣亂響,一大盤金黃的鍋巴就放到了眼前。灑上白糖,撒上鹽,要不什麼都不撒,你一塊,我一塊,吃得打嘴巴都不鬆口。

  再有,就是一次到深山傈僳山寨,趕上有人殺豬。不用被人請,傈僳人的習俗,見者吃一份。分給我的那份是從剛殺了的豬大腿上剽下來的一片瘦肉,叫頭刀肉。灑上鹽放在炭火上烤黃了,包在芭蕉葉里,肉鮮嫩得發甜,堪稱天上人間難得的美味。

  長大了,吃遍三江五湖,留下印象的卻只有幾次。

去東京出差,四處打聽哪個地方的壽司最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據說滿東京就數我下榻的櫻花酒店樓下的壽司名氣大。要了杯綠茶在壽司吧台前坐定,大師傅氣定神閑,小片剌魚,小撮捏飯,精精巧巧裝成一碟,遞到眼前讓我一一鑒定。烤鰻魚,三文魚,慢慢沾了綠芥末調的醬油汁兒,唔,名不虛傳,一口一個天堂。要不是賬單上接近三位數字美元的天價把我打回了人間,現在我保不準還賴在天堂里咂嘴呢。

  人們都說英國式的膳食難吃。去過幾次倫敦,才知道不會做並不代表不會吃。

  倫敦雲集各國餐館,水平都很高。最喜歡的一家好像叫改司岡,是一家法國餐館。第一次去時,一進門就被鎮住了。茶碗大的玫瑰插在半人高的花瓶里,那氣勢就是不凡。菜單來了,法國吃法,四道主菜。我要了一道肉腸,一道田雞腿,一道葡萄鵝肝,一道烤鹿肉。

第一道菜上來了,藍灰的方形盤裡一輪暗紅的圓形肉腸,橫豎流過些醬汁,星星點點瀰漫著乾酪粉,整個一幅印象派的《日出》。我是大食王國中國的臣民,面雕,菜雕,孔雀啦,八仙啦,福祿壽,色香味,什麼世面沒見過,按說不該這麼大驚小怪。不過以往見過的餐桌藝術品總是在「俗艷」「虛華」一列,從沒把它們和藝術聯起來想過,讚歎手藝而已。眼前的這幅食品畫卻可以框起來掛在牆上,吃了它真有點罪過。正在扼腕,第二道菜上來了,越發讓我驚嘆。牛骨掏空了做成一高一矮兩個花瓶。高的插了一束百合花,矮的盛著半盞漿汁。仔細一看,百合花竟是用田雞腿做成的!味道當然很好,可是菜式的藝術性早把我的胃口征服了。同去的倫敦同事告訴我,下一道菜是必須點的,葡萄鵝肝。普通的葡萄,切開稍微烤了一下而已,鵝肝卻不普通,放到嘴裡竟如黃油般地化成了汁。法國人味蕾之精細真的和中國人有一拼。烤鹿肉上來了,一個小銀爐,一柄小扇子,噗噗扇旺爐火,縮小了100倍的戶內BBQ。好主意,連吃帶過小家家。再看看旁邊的一位,點的是炒蛋,炒雞蛋還能做出什麼花兒來,我暗暗發笑。上菜了,一個彩繪雞蛋被放在一個巧克力做的支架上,雞蛋皮的一端開了個小口,用開下來的蛋皮做了個小蓋兒。一柄牙籤兒似的小叉。打開蓋,雞蛋被炒成米粒大的丁兒,裝在蛋殼裡,用小叉兒挑著吃。這得花多少功夫!明白了,小人國請來的師傅。如此食不厭精之極,孔子准在什麼時候去過法國。

  說起法國菜,幾年前年去巴黎,攢足了饞蟲,期望值很高。不想幾天下來,除了在左岸一家餐館里吃的烤蝸牛有點意思之外,按著旅遊指南左逛右逛,市面上全是些糊弄遊客的大路貨,大失所望。到法國來吃這些玩藝兒太虧,最後一天四爺決定造反。我們闖進一家報亭,捫住店主問他最喜歡的餐館在哪裡?店主招了,乖乖交出了幾行字。憑著這幾行字我們在巴黎跑了一個下午,目的地是一扇藏在深巷裡的小門。推開一看滿屋子人,沒有一個會講英語。小店只有四張木桌,一塊黑板,上面寫著當日的菜單。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比劃,搖頭,嚷嚷,跺腳才搞定幾樣菜,一瓶紅酒,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們吃了些什麼,不記得那個小店叫什麼,只記得兩個字:好吃,不,三個字:真好吃。

  中國人在天涯,最悲慘的是吃。早年有位四川的留學生,一出差就愁,天,到啥子兒地方吃飯嘛?洋裝穿在身,中國心是否褪色沒有查過,有一點可以確定:我胃依然是中國胃。不管走遍天涯海角,三天沒有中餐墊底,就消化不了黃油麵包。這幾年中國飲食文化侵略世界,廣大饞民們才見了天日。君不見,旅遊團的線路上,早有打前站的布好了若干中國餐館,以便文明古國的子民們出遊不必絮毛飲血。大點的城市裡,洋人們都被教化得會使筷子夾花生米兒了,中餐館遍天下,真正地解放了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只有一個地方例外,解放區的天是藍藍的天,那就是義大利。馬可波羅早把紅旗插上了井岡山。我們在義大利晃蕩了八九天,樂不思蜀,愣沒想起中國餐館這個茬兒。而且義大利的餐館都不用挑,隨意走進一家,大致都不錯。到了義大利才知道,這麼多年,我們統統都「藏儂細當」(上了死當)了。通心粉,比薩在義大利本土和在美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好像全聚德的烤鴨比之於美國中餐館的冒牌烤鴨。吃在威尼斯,吃在義大利,有一種小燒魚是必吃的,就著各式海鮮通心粉,呀呼嗨,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如果標準不是太高,西班牙也可以算一個可食之地。

  有一年去西班牙南部安德盧西亞省玩,足足倒了三天的時差。我們中午吃的,是人家的早點,下午吃的,是人家的午飯,等西班牙人民開始一天中最重要的晚餐時,我們早歇伙了。好在並沒有錯過西班牙的精華:散格瑞亞(Sangria)酒和滿街的塔帕食吧。塔帕有涼熱兩種,很像廣東的飲茶,小份點來,不吃個五六種不算飽,絕對符合饞人的標準。塔帕到處都是,我最喜歡的是一種煎土豆餅和烤蘑菇。此外海鮮也不錯。散格瑞亞是用紅酒和水果調出來一種雞尾酒,冰鎮散格瑞亞配塔帕,味道絕佳。

  再往下數,就要數到北歐的開面三明治了。本來,北歐這種地方應該是飲食世界的蠻荒之地,比起美國這個飲食文化小國好不到哪裡去。三明治這種食品也只能拿來喂那些味蕾細胞沒有進化好的西人(法國人除外),根本不能入冊。可是也有例外。去北歐時,看過幾本旅遊書,都提到奧斯陸皇宮西南角有一個小餐館,連挪威皇后都常常微服到那裡解饞。既然有兩本書都提到,一定有它的道理。我們找到了這家快餐店。門臉小得只能進一個人。所謂開面三明治,是在蕎麥麵干餅上放上各類的海鮮或者肉菜。有小蝦,牛肉,熏魚,魚子醬。我們點了若干,送進嘴裡才知道皇後娘娘真的是饞得很有水平,好東西!一份很快就吃光了。我們全家又每人定了一份,吃得不亦樂乎,大呼應該給三明治平反。以後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能一看出身不好就一棒子打死,重在表現。

  蘇格蘭有一種吃食,叫海給斯(Haggis)。每次進餐館,侍者都會上趕著推薦,味道還說得過去。可是要多問幾句用什麼東西做成,他們總會閃爍其辭,吞吞吐吐。起先以為是配方保密,怕我們大食國的人學了去,奪他們的生意。後來才知道那是羊雜碎灌腸,怕我們知道了吃不下去。哈,這也太低估俺們的水平了!記得有一個笑話,說的是中國人和英國人同時發現了大象,大家都忙了起來。英國人絞盡腦汁地想,在動物分類學上該把它分為哪一類,哪一科?中國人絞盡腦汁地想,在食物分類學上該將它煮來吃,還是燒來吃?咱們四條腿的除了桌子不吃其他都吃,兩隻翅膀的除了飛機不吃其他都吃。很多年前國門剛開,我上學的大學里一位教授到中國訪問,回來演講時放了一張幻燈片,是一家餐館的菜單。上面有兩道菜:紅燒獅子頭,油炸蠍子,底下聽眾嘩然。不過這道菜單倒是很反映國人當時的食德:以稀為貴,以奇為貴。獅子頭知道是豬肉餅,蠍子就難說了。兩三年前在雲南箇舊的一個由下崗工人辦的夜市吃過燒烤,烤的全是蟲。蠶蛹幼蜂是常見的。竹蟲螞蚱還可以忍受,到舉起一串看清楚是蜻蜓時,我全線崩潰。

  當然,中國是世界飲食超級大國,誰也沒法比。

  上下幾千年,食比天大。飲食文化,飲食藝術,飲食社交,飲食政治,飲食歷史,飲食科學,飲食經濟,飲食公關,飲食營銷。飲食涵蓋了整個中國社會,飲食支撐了整個中國社會。美食之多,之廣,哪裡是我在這裡可以一一曆數得完的?每當我們身在海外,遙望東海,想起祖國豐富多彩的美味來總是禁不住饞蟲翻滾,唾液澎湃。每當我吃著洋人的粗食,心裡總是為我們的祖先給我們一副好吃口、好胃腸而無比驕傲、自豪,我們身在洋邦,胃向祖國。

  唉,不幸的是我那精心維護、被美國粗糙的飯食調養得無比旺盛的饞蟲卻在最近的一次中國之旅中遭到了重挫。當我饞不可耐地在短短的一個周里最大限度地參加了國內流行的各種社交性、商業性、政治性的飯局。在享用過N條海參、M只鮑魚,X只烤鴨,Y個魚頭之後,我悲哀地發現;我的味蕾細胞全部退化掉了——這些佳肴全都變成了一個味!物極必反,那些無比精緻,無必豪華,無比稀罕,無比昂貴,無比奢侈的美味,如果全放在一起作為一種工作或者任務來受用,人們獲得的享樂很快會被降至零。古時候的帝王們其實真的是最沒福消受美味佳肴的一群。

  我發現,饞,不單純是舌頭對美味的渴望。它是一個很複雜的概念,裡面包含著對未知的好奇,對以往的追憶,對環境的欣賞,對文化的認同,對親情的思念,對勞動的尊重,對氛圍的認可。如果美味值可以被測量的話,它一定是一個相對量。有了清淡,才會有濃郁,吃久了了粗茶淡飯,才可能欣賞美味佳肴。老子曰:五味令人口爽…聖人為腹不為目,此道也。

by 小 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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