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反覆為詩人所吟唱的主題,除開愛情恐怕就是鄉愁了。
對於初戀者來說,愛情不只是一種生命意識的覺
醒,而且也是一種關於生命之形式的設計。最初的異性,由於幻想的投注,成為光芒四射的偶像。如果說神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異化,那麼不妨說,初戀在某種意義上
乃是一種自戀,一次具有形上學色彩的情感體驗。正是以這樣一種超功利的本體屬性為參照,婚姻才常常顯得叫人失望,被戲稱為「愛情的墳墓」。記不起是誰說
過,只有經歷一場深刻的戀愛,男人才能成熟起來。其道理即在於,受挫的初戀使年輕的心從渾沌未開的主觀世界突圍而出,轉向真實的生活中確證自己。
那
么
鄉愁呢?毫無疑問,鄉愁首先是人在旅途對故國家園的思念之情。古代鄉民社會,故鄉作為一個地緣概念乃是血緣的投影。因此,這二個字在遊子心中如雪夜的爐
火,永遠充滿了盈盈暖意。且不說去國懷鄉,憂讒畏譏的遷客騷人,即使不識愁之滋味,一腔豪氣少年游的英俊弟子,當其「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關山難越,
誰悲失路之人」,亦不免悵然而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但是,鄉愁似又並不只是因思鄉而成愁。葉賽寧,這位俄羅斯最偉大也是最後的鄉土詩人,
一方面對生養自己的梁贊省那神秘的教堂、十字架以及布谷鳥的婉轉啼鳴依依眷戀,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回到故鄉,卻「只有森林、貧瘠的土壤和小河對岸的沙
荒……」
這種情感與現實的矛盾,今天還常使我們陷入難堪的窘境。實際上,睿智的古人早就提醒大家,「未老莫
還鄉,還鄉須斷腸」。也許我們不得不承認,所謂鄉愁本質上乃是旅愁,因旅途的風雨和孤單由然而生的渴望與懷想。並且著斷腸人在天涯的特殊情境和距離感,故
鄉,千百年來被情緒化地大大美化,以致幾如伊甸園般盡善盡美,神聖而永恆。?既然如此,為何人們還是對鄉思鄉愁沉湎執著如斯,吟詠品味不止呢?可能的解釋
是,對浪跡天涯的遊子來說,故鄉是真切的慰藉,鄉愁是觸景所生之情;而對於那些以天地為人生之逆旅的智者而言,故鄉又成為借物起興的象徵之物。當是時也,
鄉愁已虛化為一個空筐,所承載的是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頓悟,以及隨之而起的複雜情愫:漂泊無根的無奈,隨緣任運的洒脫,對酒當歌的狂放。——這次
第,怎一個鄉字了得!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詩中呈現的與其說是一幅田園生
活圖畫,不如說是一種生命存在情調,禪意盎然。確實,對田園恬淡的嚮往,即意味著對塵世浮華的厭棄。但孟氏之義應不僅限於此:田園之可留反襯出生命之無
歸;生命之無歸又凸顯出唯田園之可親。龔定庵詩云「溫柔不住住何鄉」,其情趣雖異,而義旨並無不同。
有人
說,現代人是城市人,不知鄉為何物,自無所謂鄉愁。工業社會,鋼鐵的客人踏碎了田間的小路。在接踵而至的后工業社會或曰信息社會裡,人的豐富性更在各種形
式的技術理性面前萎縮,數字化成為生存的標準樣式和基本內涵。這一切使得蝸居都市的現代人越來越與環繞其身的高樓、公路以及快餐店相融為一,踏青與郊遊構
成他們關於自然的全部體驗。但是,我並不懷疑,在一級一級階梯般的登攀空隙,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侵入人們的不眠之夜,帶來那個古老的問題:
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這就是鄉愁,生命思鄉的衝動。藉此衝動我們或可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否靈性尚存。
奧尼爾認為男人最大的悲哀是得不到自己最初的女人;女人最大的悲哀則是留不住自己最後的男人。我想,對許多人來說,不論其為男為女,也不論其愛情是否如
願,這樣一種悲哀應該相同,那就是他們遲早將發現,那個令人魂牽夢縈的故鄉,居然也只是一個心造的幻影。雖人生如寄,仍一往情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作者:
陳明
轉自:
http://www.yuandao.com/tongren/xcsyzl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