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

作者:廣南子  於 2007-6-9 15:5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哲理人生|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寫在人生邊上》是錢鍾書的第一本散文集,1941年出版。他於抗戰期間所寫的散文雖未直接反映重大題材,但凡寫入論世,總有其鮮明的褒貶,於自然天成的詼諧中表現出他對庸俗、墮落、虛偽的鄙視與尖刻嘲諷。  《寫在人生邊上》總共只有10篇散文,不到3萬字來談人生的大問題,但卻字字珠璣。大放智慧的異彩,自然地把讀者引入一個廣闊無垠的人生天地,給予我們的是豐富多彩的深刻啟迪。他或旁徵博引,或侃侃而談,文風如行雲流水,汪洋恣肆,奇思妙想和真知灼見俯拾皆是。

《寫在人生邊上》序




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但是,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寫書評或介紹。

他們有一種業餘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的瀏覽。每到有什麼意見,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寫一個問號或感嘆號,像中國舊書上的眉批,外國書里的Marginalia。這種零星隨感並非他們對於整部書的結論。因為是隨時批識,先後也許彼此矛盾,說話過火。他們也懶得去理會,反正是消遣,不像書評家負有指導讀者、教訓作者的重大使命。誰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麼,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

重印本序

考古學提倡發掘墳墓以後,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遺物都暴露了;現代文學成為專科研究以後,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掘而暴露了。備發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為矛盾統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

《寫在人生邊上》是四十年前寫的,《人·獸·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寫的。

那時候,我對自己的生命還沒有愈來愈逼窄的邊緣感覺,對人、獸、鬼等事務的區別還有非辯證的機械看法。寫完了《圍城》,我曾修改一下這兩本書的文字;改本後來都遺失了,這也表示我不很愛惜舊作。四年前,擅長發掘文墓和揭開文幕的陳夢熊同志向我遊說,建議重印這兩本書。他知道我手邊沒有存書,特意在上海設法複製了原本寄給我。在寫作上,我也許是一個「忘本」的浪子,懶去留戀和收藏早期發表的東西。《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編委會成立,朱雯、楊幼生兩位同志都要把這兩本書收進《叢書》。我自信我謝絕的理由很充分:《寫在人生邊上》不是在上海寫的,《人·獸·鬼》不是在抗戰時期出版的,混在《叢書》里有冒牌的嫌疑。於是,《叢書》主要編委柯靈同志對我說:「你不讓國內重印,事實上等於放任那些字據訛脫的'盜印本』在國外繼續流傳,這種態度很不負責。至於《叢書》該不該收,編委自有道理,你不用代我們操心。」他講來振振有辭,我一向聽從我這位老朋友的話,只好應允合作。又麻煩夢熊同志複製一次,因為我把他寄來的本子早丟了。

我硬了頭皮,重看這兩本書;控制著手筆,只修改少量字句。它們多少已演變為歷史性的資料了,不容許我痛刪暢添或壓根兒改寫。但它們總算屬於我的名下,我還保存一點主權,不妨零星枝節地削補。

《叢書》的體例對作者提一個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憶一下當時的寫作過程和經驗。我們在創作中,想象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致可怕。我自知意志軟弱,經受不起這種創造性記憶的誘惑,乾脆不來什麼緬懷和回想了。兩本小書也值不得各有一序,這篇就一當兩用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

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



「論理你跟我該彼此早認識了,」他說,揀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經受我的引誘和試探。」

「不過,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人!」他說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會認識我,雖然你上過我的當。你受我引誘時,你只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今天呢,我們也算有緣。有人家做齋事,打醮祭鬼,請我去坐首席,應酬了半個晚上,多喝了幾杯酒,醉眼迷離,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處,不料錯走進了你的屋子。內地的電燈實在太糟了!你房裡竟黑洞洞跟敝處地獄一樣!不過還比我那兒冷;我那兒一天到晚生著硫磺火,你這裡當然做不到--聽說碳價又漲了。」

這時候,我驚奇已定,覺得要盡點主人的義務,對來客說:「承你老人家半夜暗臨,蓬蔽生黑,十分榮幸!只恨獨身作客,沒有預備歡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覺得冷麽?失陪一會,讓我去叫醒傭人來沏壺茶,添些碳。」

「那可不必,」他極客氣地阻止我,「我只坐一會兒就要去的。並且,我告訴你」--他那時的表情,親信而帶嚴重,極像向醫生報告隱病時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時大鬧天宮,想奪上帝的位子不料沒有成功,反而被貶入寒冰地獄受苦?,好像你們人世從前俄國的革命黨,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亞雪地一樣。我通身熱度都被寒氣逼入心裡,變成一個熱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天三夜,屁股還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驚異地截斷他說:「巴貝獨瑞維衣(Barbey D'Aurevilly)不是也曾說……」

「是啊,」他呵呵地笑了:「他在《魔女記》(LesDiaboliques)第五篇里確也曾提起我的火燒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無秘密可言。甚麽私事都給採訪們去傳說,通訊員等去發表。這麽一來,把你的自傳或懺悔錄里的資料硬奪去了。將來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點新奇事實不可。」

「這不是和自傳的意義違反了么?」我問。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見識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論。現在是新傳記文學的時代。

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不防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並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

我聽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請求道:「你老人家允許我將來引用你這段麽?」

他回答說:「那有什麼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時,應用'我的朋友某某說』的公式。」

這使我更高興了,便謙遜說:「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麽?」

他的回答頗使我掃興:「不是我瞧得起你,說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說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時,引用到古人的話,不要引用號,表示辭必己出,引用今人的話,必須說'我的朋友』--這樣你總能招攬朋友。」

他雖然這樣直率,我還想敷衍他幾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對於文學寫作也是這樣的內行。你剛才提起《魔女記》已使我驚佩了。」

他半帶憐憫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說你跳不出你的階級意識,難道我就不配看書?我雖屬於地獄,在社會的最下層,而從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對於書本也曾用過工夫,尤其是流行的雜誌小冊子之類。因此歌德稱讚我有進步的精神,能隋著報紙上所謂'時代的巨輪』一同滾向前去。因為你是個歡喜看文學書的人,所以我對你談話時就講點文學名著,顯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內行。反過來說,假使你是個反對看書的多產作家,我當然要改變談風,對你說我也覺得書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做的書--並且,看你的書還嫌人生太短,哪有工夫看甚麽典籍?我會對科學家談發明,對歷史家談考古,對政治家談國際情勢,展覽會上講藝術賞鑒,酒席上講烹調。不但這樣,有時我偏要對科學家講政治,對考古家論文藝,因為反正他們不懂甚麽,樂得讓他們拾點牙慧;對牛彈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選甚麽好曲子!烹調呢,我往往在茶會上討論;亦許女主人聽我講得有味,過幾天約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這樣混了幾萬年,在人間世也稍微有點名氣。但丁贊我善於思辨,歌德說我見多識廣。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該驕傲了!我卻不然,愈變愈謙遜,時常自謙說:「我不過是個地下鬼!」就是你們自謙為'鄉下人』的意思,我還恐怕空口說話不足以表示我的謙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體來作為象徵。財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實;思想家垂頭彎背,形狀像標點裡的問號,表示對一切發生疑問;所以--」說時,他伸給我看他的右腳,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別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這象徵著我的謙虛,表示我'蹩腳』。我於是發明了纏小腳和高跟鞋,因為我的殘疾有時也需要掩飾,尤其碰到我變為女人的時候。」

我忍不住發問說:「也有瞻仰過你風采的人說,你老人家頭角崢嶸,有點像……」

他不等我講完就回答說:「是的,有時我也現牛相。這當然還是一種象徵。牛慣做犧牲,可以顯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並且,世人好吹牛,而牛決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構造不允許它那樣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謙遜的表現。我不比你們文人學者會假客氣。有種人神氣活見,你對他恭維,他不推卻地接受,好像你還他的債,他只恨你沒有附繳利錢。另外一種假作謙虛,人家讚美,他滿口說慚愧不敢當,好象上司納賄,嫌數量太少,原壁退還,好等下屬加倍再送。不管債主也好,上司也好,他們終相信世界上還有值得稱讚的好人,至少就是他們自己。我的謙虛總是頂徹底的,我覺得自己就無可驕傲,無可讚美,何況其它的人!

我一向只遭人咒罵,所以全沒有這種虛榮心。不過,我雖非作者,卻引起了好多作品。在這一點上,我頗像--」他說時,毫不難為情,真虧他!只有火盆里通紅的碳在他的臉上弄著光彩,「我頗像一個美麗的女人,自己並不寫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戀的詩人的靈感,使他們從破裂的心裡--不是!從破裂的嗓子里發出歌詠。像拜倫、雪萊等寫詩就受到我的啟示。又如現在報章雜誌上常常鬼話連篇,這也是受我的感化。」

我說:「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會有工夫。全世界的報紙都在講戰爭。在這個時候,你老人家該忙著屠殺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壞藝術,怎會忙裡偷閒來找我談天。」

他說:「你頗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該去了,我忘了夜是你們人間世休息的時間。我們今天談得很暢,我還要跟你解釋幾句,你說我參與戰爭,那真是冤枉。我脾氣和平,頂反對用武力,相信條約可以解決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為盟,訂立出賣靈魂的契約,雙方何等斯文!我當初也是個好勇鬥狠的人,自從造反失敗,驅逐出天堂,聽了我參謀的勸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從此以後我把誘惑來代替鬥爭。你知道,我是做靈魂生意的。人類的靈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歸我。誰料這幾十年來,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陰風。一向人類靈魂有好壞之分。好的歸上帝收存,壞的由我買賣。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忽然來了個大變動,除了極少數外,人類幾乎全無靈魂。有點靈魂的又都是好人,該歸上帝掌管。譬如戰士們是有靈魂的,但是他們的靈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沒有我的份。近代心理學者提倡「沒有靈魂的心理學」,這種學說在人人有靈魂的古代,決不會發生。到了現在,即使有一兩個給上帝挑剩的靈魂,往往又臭又臟,不是帶著實驗室里的藥味,就是罩了一層舊書的灰塵,再不然還有刺鼻的銅臭,我有愛潔的脾氣,不願意撿破爛。近代當然也有壞人,但是他們壞得沒有性靈,沒有人格,不動聲色像無機體,富有效率像機械。就是詩人之類,也很使我失望;他們常說表現靈魂,把靈魂全部表現完了,更不留一點兒給我。你說我忙,你怎知道我閑得發慌,我也是近代物質和機械文明的犧牲品,一個失業者,而且我的家庭負擔很重,有七百萬子孫待我養活。當然應酬還是有的,像我這樣有聲望的人,不會沒有應酬,今天就是吃了飯來。在這個年頭兒,不愁沒有人請你吃飯,只是人不讓你用本事來換飯吃。這是一種苦悶。」

他不說了。他的凄涼布滿了空氣,減退了火盆的溫暖。我正想關於我自己的靈魂有所詢問,他忽然站起來,說不再坐了,祝我「晚安」,還說也許有機會再相見。我開門相送。無邊際的夜色在靜等著他。他走出了門,消溶而吞併在夜色之中,彷彿一滴雨歸於大海。

密爾頓《失樂園》第一卷就寫魔鬼因造反,大鬧天堂被貶。但丁《地獄篇》第二十四句寫魔鬼在冰里受苦。

像卡爾松與文匈合作的《魔鬼》(Garcon &  Vinchon:Le Diable)就搜集許多民間關於魔鬼的傳說。

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巫灶節,女巫怪魔鬼形容改變,魔鬼答謂世界文明日新,故亦與之俱進。

《地獄篇》第二十七句魔鬼自言為論理學家。《浮士德》第一部《書齋節》魔鬼自言雖無所不知,而見聞亦極廣博。

柯律治《魔鬼有所思》、騷賽《魔鬼閑行》二詩皆言魔鬼以謙恭飾驕傲。

魔鬼跛足,看勒薩日(Lesage)《魔鬼領導觀光記》(Le Diable Boi teux)可知。又笛福(Defoe)《魔鬼政治史》(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Devil)第二部第四章可知。

魔鬼常現牛形,《舊約全書·詩篇》第十六篇即謂祀鬼者造牛像而敬之。後世則謂魔鬼現山羊形,笛福詳說之。

騷賽《末日審判》(Vision of Judgmen)長詩自序說拜倫、雪萊皆魔鬼派詩人。

馬洛(Marlowe)《浮士德》(Faustus)記浮士德刺臂出血,並載契約全文。

見《失樂園》第二卷。

魏阿《魔鬼威靈記》(Johann Weier:De Praestigiis Daemonium)載小鬼數共計七百四十萬五千九百二十六個。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裡坐不住,就從門裡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裡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裡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裡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里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裡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須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於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等於說,只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他又說:「夏月虛閑,高卧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風,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他雖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廬山,也用不著上去避暑。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慾望,窗子許我們佔領,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裡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於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射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繆塞(Musset)在《少女做的是什麼夢》(A Quoi r vent les jeunes filles)那首詩劇里,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matriel poux),但是理想的愛人(idal),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後窗進來的,總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託的真正情人。你進前門,先要經門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見,還得寒喧幾句,方能說明來意,既費心思,又費時間,那像從後窗進來的直捷痛快?

好像學問的捷徑,在乎書背後的引得,若從前面正文看起,反見得愈遠了。這當然只是在社會常態下的分別,到了戰爭等變態時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還講什麼門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這指示出窗比門代表更高的人類進化階段。門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種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鳥巢獸窟,準備人回來過夜的,把門關上,算是保護。但是牆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關了門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義,不只是避風雨、過夜的地方,並且有了陳設,掛著書畫,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工作、娛樂、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為躲避自然的脅害,而向四垛牆、一個屋頂里,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訓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為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裡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於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人對於男子的勝利,表面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佔領,誰知道來佔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佔領去了!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我,餓了就要吃,渴了就該喝。所以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卜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衝進來,也許像德昆希《論謀殺后聞射門聲》(On theknocking at the Gate in theMacheth)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浪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郵差每天射門的聲音,也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只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面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釋名》說:「窗,聰也;於內窺外,為聰明也。」正跟凱羅(GottfriendKeller)《晚歌》(Abendlied)起句所謂:「雙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歷歷。」同樣地只說著一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所以孟子認為「相人莫良於眸子「,梅特林克戲劇里的情人接吻時不許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裡上升到嘴邊。我們跟帶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彷佛他以假面具相對,就是為此。據愛戈門(Eckermann)記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帶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窗子許裡面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面人看進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晚上訪人,只要看窗里有無燈光,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開了門再問,好比不等人開口,從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關窗的作用等於閉眼。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安靜地默想。有時,關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係,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並不能給予你什麼滿足,你想回到故鄉,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只有睡覺,閉了眼向夢裡尋去,於是你起來先關了窗。因為只是春天,還留著殘冷,窗子也不能鎮天鎮夜不關的。

[ 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7-6-9 15:57 編輯 ]

高興

感動

同情

搞笑

難過

拍磚

支持

鮮花

評論 (0 個評論)

facelist doodle 塗鴉板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評論 登錄 | 註冊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4-3-29 17:37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