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受驚飛起,「撲稜稜」的翅膀聲連成密密一片。安金磊一邊收穫旁邊的棉花地,一邊和妻子說笑:「全縣的麻雀在開會呢。」
為了「養」麻雀而種穀子?周圍的農民們沒人會這麼干,但他們早就習慣了安金磊的「另類」——7年前,這個三十齣頭的年輕人包下村子邊緣常年無人問津的一塊土地,開始
了自己的有機農業試驗。比起7年前,比起周圍的田野,安金磊的四十畝農地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農民7年進行有機農業試驗:種穀子"養"麻雀(圖)
棉花的神話
安家的棉花對鄉親們來說,幾乎就是一個神話。
在河北省棗強縣馬屯鎮東紫龍村,大部分人家遵循著同樣的生存模式——青年人進城打工,但除了供養自己在城市裡的生活,很少有更多餘錢拿回村裡;父母帶著孫子們在家耕作,小麥是全年的口糧,而主要的經濟作物棉花,就是老人看病、孩子上學、一家老小買日用品的來源。
2006年入秋,馬屯鎮幾乎所有的棉農都皺著眉頭。收穫季節開始了,但連續兩個月的伏旱讓棉株乾渴不已,嚴重的已經成片死亡。
黃昏時分,安金磊經過金順(化名)的棉田。金順正在向經過的鄉親打聽棉花的行情:「咋樣啊?有消息沒?」
「有說是兩塊七八的。沒人來收咱也不知道啊!」
棉花的行情,是整個收穫季節最重要的話題。
金順望著自家的棉田——棉株只有半人高,在乾旱中掙扎了兩個多月後,不斷顯出枯萎的紅褐色。而在安金磊的棉田裡,一片油綠的棉株,直長到人的胸膛那麼高,不但看不到一棵病株,還開著大朵的花兒,不斷生出新的棉朵。
馬屯鎮的人們已經習慣了——2004年的大面積枯黃萎病中,這片棉田也是如此。那一年絕收的棉農不在少數,病株佔到三四成已經幸運。可安家的棉花保持著最適宜的含水量(9%潮度),畝產達到400斤,每天都有十幾個人來看新鮮。
2006年已經沒人來看熱鬧了, 金順對安金磊匆匆點點頭,便忙著繼續打聽棉花行情去了——他2005年就已經放棄了向安金磊取經的想法。
2005年,金順和其他鄉親們一起,得到了安金磊分贈的自育棉種。他喜滋滋地種下去,長勢卻跟往年差不多。
再問,他就覺得安金磊的做法「不靠譜」了。
在金順眼裡,一個好農民是不應該讓土地閑著的, 「豈不耽誤了收成?一家人就靠這幾畝地,能多種就多種幾茬。」可每年,安家的土地都輪流休耕至少三個月。休耕期間,他專門讓土壤長草,涵養地力。安金磊說,「土地跟人一樣,不能總幹活不休息啊。」
金順家每年都用買來的種子,「那是專家研究出來的,能抗病蟲害,收得還多」,但安金磊寧願相信土生土長的、「經風雨多年」的種子:「本地的種子就像土生土長的人,肯定最適應這地方。」
金順在收穫期來臨之前打殺蟲劑,每畝成本幾十元,但安金磊從來不打。他的棉田邊上,玉米和芝麻像衛兵一樣排成直線。「蛾子更喜歡玉米,有了玉米就不往棉花上去了;蚜蟲不喜歡芝麻的味道,會遠遠地躲開,棉花也就沾光了。」原來是一個誘引、一個驅避。
金順覺得,自從有了農藥,「蚯蚓那東西就不打緊了,有沒有也不耽誤多打莊稼」。但蚯蚓是安金磊最看重的朋友之一,蚯蚓能鬆土啊,他趴在地上細看土壤,臉幾乎要挨到地面。
於是,金順和更多的鄉親們,繼續他們十餘年來的種植方式。買雜交種子、轉基因種子,加化肥加農藥加除草劑,再加大型機械化,用安金磊理解的話說:「農民受到壓榨,只好再去壓榨土地」。
2006年,金順家用於棉田的殺蟲劑和除草劑成本,比起三年前高了10%左右,但伏旱后依然大面積減產,而安金磊的棉田穩產了8000斤,能給他帶來近4萬元收入——同村裡即便是兩個兒子出去打工的人家,也不過是這個數字的一半左右。他的棉花,在絨長、抗拉的性能方面是明顯優於其它棉花的。今年,他的棉花已經被一家紡織廠商全部訂走,準備做成內衣出售,收購價是每斤4.5元。而市價是每斤「兩塊七八的樣子」。
小院里的循環
在東紫龍村,平均每家操持著十餘畝土地,春天撒種秋天收穫,中間打幾次葯,其餘時間就可以就近打零工了。在工地包點活兒、做 裝修、跑運輸,甚至搬運、燒磚,46歲的張國富說:「田裡的活不耽誤,額外還有一兩百塊錢的收入,幹嗎不掙?」
安金磊的力氣,全部花在土地上。天剛亮,5點鐘,安金磊夫婦起床。6點之前,安金磊一定會趕到幾裡外的田裡,去聽蟲子的叫聲。早晨昆蟲活躍,他一聽就知道土層里的生物是否豐富。「一定要有蟲剌蛄(一種昆蟲),它們是幫你間苗的,可以保證七八成的出苗率。」而其他農戶的田裡,早已聽不到任何蟲子的鳴叫。同樣趕早下田,只是為了更多地趁著天光幹活。
40畝土地,只有夫妻兩個人,春天一人一把鍬,撒糞肥,一個從南頭撒起,一個從北頭撒起;秋天腰間綁個纖維袋,摘棉花,一個從南頭摘起,一個從北頭摘起。偶爾擦身而過,說上一半句話。更多的時候,頭也顧不上抬。晚上,人們吃過飯、開始看電視的時候,實在是黑得什麼看不清了,夫妻倆才走在回家的路上。安家的晚飯,經常在八九點鐘。
他們的小院在一條土巷子深處。三間磚房大屋,一個月洞門,和一棵大棗樹籠罩下的後院。房子是十年前蓋的,在村裡屬於中上水平。
表面上,安家和別的農家院並沒什麼不同。住上一天,就知差別——
洗碗用絲瓜瓤,燒水用玉米棒,洗頭用鹼面,每天進門,順手從藤蔓上摘下新鮮薄荷葉,放進新沏的茶壺;飯後的碗筷用玉米麵粉擦一遍,油污便乾乾淨淨,清水一衝即可。用后的玉米麵粉拌上瓜果菜皮,就成了狗的美餐。玉米、芝麻、棉花等的秸稈全部留下,成為來年的堆肥原料。
安金磊床下住著一隻蟋蟀,每晚「唱歌」。房頂上的容器專門用於接雨水喂鳥。女主人在廚房忙碌的時候,燈繩上趴著一隻蟬。
安金磊進門洗手,臉盆從來是斜著放的——他只舀一瓢水。
存款在一天天增多,但他搞不清楚有多少,這數字對他也沒有什麼意義。除了電話費和孩子上學的費用,這個家庭很少有生活消費。「錢在大自然里完全用不上嘛!」他的屋子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老式單人沙發,木頭方桌,木板床。有電視,但十幾天都不開一次。二十年前的金星電視機,只能手動切換8個頻道。一般的農舍里常掛著電信或移 動公司贈送的年畫,安金磊家的牆上是兩幅字:「持身同鐵漢,慎語學金人。」
著急起來,安金磊在人前會打嗑巴。但面對土地時,總能聽到他在喃喃自語。
收芝麻時念叨的是:「(芝麻)這東西真有意思——」
蟋蟀聲起,又聽到他的喃喃自語:「這多好,不用電就能聽到音樂。」
「傻蛋出來了」
「磊子?那可是個犟種。」同村的張大爺這樣評價安金磊。
十五年前,安金磊走出農校,在國營農場當技術員,開始種植西瓜。初次打開除草劑瓶子的感受,在多年後依然記憶猶新:「太難聞,開了一瓶,就再也受不了了。」
他憑本能覺得:這樣的東西用下去,「土地肯定很難受,植物肯定很難受。人們常常把大地比作母親,往土壤里施除草劑,不就好比往母親身上投毒嗎?」
接著,一個買瓜者的話嚇了他一跳:「孩子中考,買了幾個西瓜吃,就高燒不退趴下了。到 醫院一查——呋喃丹中毒。」(呋喃丹:最常見的農藥之一,用於殺蟲。)
安金磊開始偷偷改用雞糞、葉面肥和營養液。
1997年農場改制解體,他回到村裡。村子邊緣的40畝,因為路遠地薄,近乎廢棄,往年一般都包不出去。那一年競標,有人出十幾元(每畝土地的承包款),有人出6元,還有出2元的。安金磊開口出了50元。
當時就有人說:「傻蛋出來了。」
當同村人按照習慣、撒種前開著拖拉機施化肥時,他用的肥料袋子上卻寫著「有機肥」。 從買有機肥開始,他一小步一小步地試起來。
兩三年過後,他開始自己堆糞肥了,拉著板車,到別的村去收羊糞、雞糞。
但那個時候,他的棉花不比別人家的強到哪裡去。
不愛說話的安金磊,幾乎天天讀書入夜——《中國棉花景氣報告》、《中國生態農業》、《瀕臨失衡的地球》、《自然不可改良》……,還有老莊:「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同一。」這些書讓他想到:「到底農業的功能在哪兒?她不僅是一個生產的功能,更有生態的功能。」
2002年前後,安金磊開始求助於專家。他坐火車到北京,找到農業大學,教授們說我們現在只有有機農業的理論,實踐還很少,臨別送給他一本書;又找到農科院,還是送給他一本書,推薦去找國內的有機農業認證中心,結果又是給了一本書。「誰都說這是好事」,但緊接著好幾個人都誠心誠意地說:「這不是你個人能搞的事,太累不說,也搞不成,沒有效益。」
從北京回來,他依然沉默。他的棉花,每年都比別人家產量低,但他知道:這片薄田的土壤在一天天健康起來。「腳踩上去你能感覺出是有彈性的,蟲剌蛄、蚯蚓都回來了,地里生出小草了!」
在國際有機農業的通行標準中,化學耕種的土壤至少要經過3-5年無毒無害的恢復期。六七年平靜地過去了,2004年,罕見的災年讓安金磊的棉田成了明星,他將村邊的薄田涵養成了一塊寶地。那一年,中國農業科學院棉花研究所栽培研究室主任毛樹春親自驅車而來,在他的田地里「咔嚓咔嚓」地拍著照片。
那一年他很忙,把自己育出的棉種分贈村裡的鄉親們。安靜的小院有人上門來攀談,話里話外的,只是想得到一些種子。
如前文所述,人們種下種子,卻很難做到一整套的自然農法、精耕細作。於是,安金磊依然是個獨行者。
「全縣麻雀大會」
高高的玉米稈後面,只看到一條黑影,尖嘯聲劃過小米地——人聲驚動了一隻鷹燕,它從穀子地邊緣騰起來,沿著玉米稈一線飛走了。
鷹燕飛起的地方,安金磊咧著嘴在笑——鷹燕是鷹的一種,專愛吃麻雀。它來了,證明這裡麻雀多,而麻雀多,是足以讓他喜上眉梢的事情。
不久前的一個場景讓安金磊不忍回憶:「我在拉羊糞的路上看到兩畝穀子,田裡面縱橫交錯地拉著很多網,用竹竿撐著,顯然是防止麻雀等鳥類來吃穀子的。讓人痛心的是:上面沾著很多麻雀和燕子,燕子是不吃草的,它們吃谷地里的蛾子。它們都已經死去了,經過了很多掙扎,最後絕望地累死,在上面吊著,翅膀被卡著,實在是慘不忍睹……」
三年前的另一個場景,留給夫婦倆的記憶同樣新鮮如昨:
安家田裡的積水滲到田邊的車輪印里,形成一個淺淺的水窪,幾千隻燕子圍在邊上搶著喝水!它們擠擠挨挨,喝飽了的還不肯離開,有的蘸著水梳洗羽毛,有的跳鬧嬉戲。這水,並無其他特殊之處——除了無毒。鳥兒們的歡樂,是因為它們終於喝到了不含化肥溶解物的水。
從2006年開始,安金磊為鳥兒們播下了穀子。鳥兒們不但是安家的客人,更是棉田裡椿象、蚜蟲們的天敵。它們幫了安金磊,使得這片從不施用殺蟲劑的棉田,基本不鬧蟲災。
每天早晨,四畝穀子地的上空,成百上千的麻雀、燕子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遠遠看去,剛剛展露金黃色的穀子地,會因大批鳥兒的停駐變成灰褐色。一旦受驚飛起,「撲稜稜」的翅膀聲連成密密一片。安金磊一邊收穫旁邊的棉花地,一邊和妻子說笑:「全縣的麻雀在開會呢。」
而一個月前,四畝穀子地里開的,還只是「全鎮的麻雀大會」。
2004年,這個從未離開田地的農民,成為著力推廣有機農業的香港公益機構——社區夥伴—— 的座上賓,之後,他受邀出訪泰國,還在雲南、四川登上了「農民生計與可持續發展」論壇的講台。2006年12月,在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南方農村報、天涯社區和中山大學公民社會中心聯合主辦的「2006最具行動能力三農人物」評選中,安金磊成為32名入圍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