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不能忘卻的知青生活——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雨　林·

知青生活在我已經走過的五十六年的人生旅程中永遠是一段鮮活清晰刻骨銘心的記憶。它就像永不消失的電波充斥在大腦的記憶庫里，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啟電源而生動展現；它又像永不消逝的樂章組成了生命的交響曲，任何時候都可以隨放隨播，側耳傾聽。此刻，當我打開記憶的大門，點擊「知青生活」的按鈕，四十年前催人淚下的一幕，就像電影一樣，一一展現在眼前。

1970年3月1日，是我永遠難忘的日子。這一天，剛滿16歲青澀稚氣正處於花季少女的我，被註銷了湖南省長沙市的城市戶口，帶著某種大勢所趨身不由己的無奈和無助，也帶著幾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豪情壯志，更帶著天真爛漫的年輕人所特有的好奇和遐想，被捲入了當時席捲全國的上山下鄉運動的滾滾洪流，踏上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廣闊天地練紅心」的艱辛路程，揭開了我青春生命的第一頁。

當我們這一群十五六歲，稚氣未脫的男孩女孩，拿著最簡單的行李，強裝笑臉地告別父母雙親，兄弟姊妹，親朋好友后，載著我們去那遙遠地方的大客車終於啟程。車一動，車廂里頓時哭聲一片。是啊！離開養育了我們十幾年的敬愛的父母，可愛的家鄉，不知何時可以與父母再相聚？何時可以與朋友再言歡？想到小小年紀就要遠離長沙優越的生活環境和慈愛父母的呵護，去千里之外的貧困山區，去過一種自己以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得靠自己養活自己的農民生活，十幾歲的稚嫩肩膀不得不挑起沉重的人生重擔，我心中充滿憂慮，惆悵，茫然，困惑，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滴一滴往下淌。

載著我們一行的大客車竟然連開了三天才把我們從長沙市嶽麓山下的家鄉送到了湖南省西部的山區會同縣連山公社社委會所在地。當帶隊人員告訴我們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時，我們從捲縮了三天的汽車上跳下來，環顧四周，真是傻了眼。只見高低不一的山峰連綿不斷，團團圍住了我們。我們就像處在一個狹小的盆地一樣，難怪此地叫「連山公社」。記得當時同行的一位十五歲的女友，對著帶隊人員大叫：「我們要回去！」當然，殘酷的現實不可能使我們有那樣的奢望。既然命運已無情地把我們拋到了這裡，我們沒有退路，只有擦乾眼淚，迎接挑戰。我們老老實實地跟著前來接我們插隊落戶的農民，拿著自己簡陋的行李鋪蓋，一個一個地走進了當地農民世代生息繁衍，被煙熏得漆黑陳舊的木板屋，開始了真正的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生活，也開始了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轉折，由一個涉世未深無憂無慮的城市女中學生，變成了一個貧困山區的需自食其力維持生計的一無所有的農民。

在我三年又七個月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知青生活中，有過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危險經歷，它們也就成了我這段歷史記憶中的高潮和華章，每每想起，感慨萬千，驚魂瞬間，歷歷在目。

記得七十年代初期，農業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在全國各地蓬蓬勃勃的開展。我所在的山區農村也毫不例外，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到處挖山開渠，引水上山。一天，我和另外兩個農民在一塊稻田裡插秧。忽聽「轟」的一聲炮響，緊接著，大小石頭，從天而落，像天女散花般灑在我正在插秧的稻田裡。我只感到有樣東西從我眼前忽閃而過「啪」的一下，落在我的腳邊，濺起我滿身滿臉泥水。等我嚇得緩過氣來，才從急急忙忙趕到田邊查看事故現場，以為出了人命案的驚魂未定的民工口中得知，在稻田不遠的一座山頭上正在進行炸石開山的挖渠工程。施工的農民點燃了炸藥后，才發現稻田裡還有我們三個人在插秧，但是，什麼都來不及了。炸藥轟然響起，石頭飛天而落，才有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萬幸的是，有驚無險，奇迹般的無人受傷。只看見剛剛插過的整齊劃一的秧苗被石頭打出了好幾個缺口。我用腳去探，用手去摸，想把掉在我腳旁的石頭拿出來，竟然摸下去很深也摸不出石頭，可見石頭入地的力度有多大。事後，村子里的農民傳開了，說我命大。那麼大的石頭掉在我腳邊，濺起我滿身滿臉泥水，竟然沒有傷著我。我想一定是蒼天有眼，我才避免了差一點被砸成肉泥的厄運。

第二次，我挑著滿滿的一擔谷到大隊的打米站去碾米時，又經歷了一場命懸一線的險境。當我挑著沉重的擔子，步履蹣跚地走在一條兩邊都是房子，中間狹窄得幾乎只能並排走兩個人的過道里時，眼見離打米站只有十幾米的路了，我忽然看見打米站前面站著兩個素不相識的農民，正使勁地對著我揮著手大聲喊著什麼。可是他們的喊聲，以及我身後打鼓般急促的牛蹄聲，完全被打米站里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所淹沒，以至於我對正在向我逼近的危險充耳不聞。我僅從他們的急切的手勢中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幸而及時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天！原來一頭牛，正像西班牙鬥牛場里被激怒了的公牛一樣，頂著尖尖的犄角，瘋狂地朝我衝來。我趕緊向旁一閃，緊貼著背後的木牆，瘋牛的犄角幾乎是擦著我的身子呼嘯而過，連我挑的那擔穀子都被牛踢了個底朝天。好險啊！如果不是兩位農民兄弟對著我連喊帶叫地打手勢而使我及時回頭看了一眼，很有可能當場被瘋牛撞死或撞傷。我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劫。

第三次差點命喪黃泉是因敗血症引起的。一次在鋤地時，不小心在自己的右腳跟處鋤了一個小傷口，出了一點血后，也沒太在意，因為這在當時的勞動條件下是經常發生的事。第二天我照樣打著赤腳到剛剛灑了糞便臭氣熏天的水稻田裡勞作，未經包紮的傷口一接觸腐臭的糞便，立刻感染髮炎。當天晚上，腳跟傷口紅腫潰爛，劇痛難忍。第二天，整個右腿從腳趾腳跟到大腿腫得像發過的麵糰一樣，且發紅髮亮。我不能下床，甚至不能移動整條大腿。緊接著，我卧床不起，發高燒，講胡話，生命危在旦夕。幸虧同室的一位女友給我找來了大隊的赤腳醫生。醫生告訴我，我得的是死亡率極高的敗血症，而且情況危急。當時七十年代初，農村醫療衛生條件極差，缺醫少葯，對敗血症這類病，一般無能為力。好心的赤腳醫生拿出了他最好的葯---青霉素，一天兩次上門給我打針，我終於轉危為安，漸漸康復。感謝上蒼保佑，赤腳醫生僅僅用幾支青霉素竟救了我的命。

人們常用甜﹑酸﹑苦﹑辣來形容人生複雜的經歷。對知青生活而言，卻只有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苦」：不僅正在發育的稚嫩身體承受了幾乎超負荷的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在物資生活上更是經歷了難以想象的貧窮和困頓。「農民真苦，農村真窮」，這就是當知青的最大感悟。多少次在風雨中，在泥濘的狹窄田埂上，挑著百多斤的重擔行走，一不小心就摔得四腳朝天，滿身泥水；多少次，在莽莽蒼蒼的深山老林中砍柴，挑著沉重的柴擔，一不留神就會踩著溜滑的松針葉，連人帶柴，連滾帶爬地滑下去數米遠，欲哭無淚；多少次，在高溫酷暑，烈日高照之下，像機器人一樣，不知疲倦地連續十幾個小時持續四五十天在水稻田裡插秧，收谷，揮汗如雨；多少次，在寒冬臘月里，頂寒風，踏冰雪去拾糞積肥，去深山裡扛木頭，去草叢中挖荒地，去開山挖渠修水利，戰天鬥地；多少次，在「每逢佳節倍思親」的節日里，捧著不見油葷的鹹菜拌白飯，思念父母，思念親人，想念媽媽擺在桌上的豐盛飯菜，想念與家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淚灑衣襟；多少次，當瘦弱的身軀經受著幾乎達到生理極限的高強度勞動時，命令自己，咬緊牙關，挺住，堅持住，因為別無選擇，只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以青春和熱血作本錢，吃大苦，耐大勞，去換取前途，希望和未來，挑戰命運。

記憶猶新的還有令我至今仍感到心悸的與螞蟥打交道的「血淋淋」的畫面。生產隊在大山腰上有塊水稻田，不知什麼原因，該稻田裡的螞蟥特別多。多到站在田邊就可以看到田中成千上萬的螞蟥在遊動。 就是這樣一塊面積不大的水稻田，插秧時也不能漏掉。隊長命令每個人都必須下田去插一行秧。於是，我下去了。天哪，等我以最快的速度插完那行秧上岸后，只見兩條小腿上黑壓壓一片竟整整齊齊的爬滿了大大小小的吃飽了血的螞蟥。我沒有時間一條一條地去拔掉那緊緊粘附在小腿皮膚上的螞蟥，學著當地的農民，順手撿起幾根稻草桿，緊緊貼在小腿上從上往下一次一次地去使勁勒，勒掉螞蟥后，每個螞蟥叮過的口子都有鮮血汨汨流出。據說是螞蟥吸了多少血，就有多少血流出來。以致兩條小腿長時間鮮血淋漓。沒時間嘆息，沒時間擦拭，拖著兩條血糊糊的泥腿，又必須馬不停蹄地去另一塊水田裡繼續插秧，於是聞血而上的螞蟥又再次蜂湧而上，甚至一個創口會同時粘上三條螞蟥……

往事不如煙，被歲月的塵土覆蓋了四十年的知青生活依然如此清晰出現在腦海中，那是因為那段歲月太不平凡。那是灑滿了知青淚與汗的刻骨銘心的歲月。它有太多的苦澀，太多的辛酸，太多的無奈，太多的磨難，太多的坷坎，以至於想忘也不能忘。知青生活，使我在年輕時代就飽受人間勞苦，世事滄桑。使我在社會的最底層接受了摸爬滾打的歷練與磨難。 使我深深地認識了農民的純樸和辛苦，社會的光明和黑暗，也產生了要改 變自己命運的強烈慾望。於是有了後來的努力，拼搏，和奮進。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知青生活也造就了一批叱吒風雲的社會精英和國家棟樑，他們正在中國以及世界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裡執牛耳，挑大樑。可以說，從權高位重的政壇驕子，呼風喚雨的商界翹楚，到默默無聞的市井小民，碌碌無為的平頭百姓，很多人都有不能拂去的知青烙印和不能解脫的知青情懷。誠然，知青運動已成為一去不復返的過去式，但是知青運動以它持續二十多年歲月的長度、覆蓋中國大部分城鎮鄉村地域的寬度、兩千多萬熱血青年和他們的家庭悉數卷進的廣度、當年的知青至今仍對中國乃至世界幾乎所有的部門和行業卓有影響的深度，成為中國現代史上濃墨重彩的篇章。另外，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來進行大規模移民的方式在世界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因此，「知青」不僅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龐大的群體，更是一段獨具特色的厚重的歷史，很值得有識之士認真地探討和研究。這就是本人在此不惴淺陋拋出拙文的意義和目的。

文革樣板戲《紅燈記》中的李玉和在唱「臨行喝媽一碗酒」這一著名唱段前有一段寓意深刻的台詞：「有媽這碗酒墊底，什麼樣的酒我都能對付」。我想在此套用這句話，那就是：有知青生活這種煉獄般的人生經歷墊底，什麼樣的艱難困苦我都能應付。這就是知青生活給我的最大的提示和收穫。我以此與所有知青朋友們共勉，讓我們以更堅定的信心和決心，去戰勝歲月帶給我們的困難，不懈追求，珍惜今天，笑對未來，為「知青」這個世界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群體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