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中] (2007-12-04) 「強力」發展將會高處不勝寒
最近,美國「小鷹號」航空母艦數年來首次沒靠岸香港,引發了諸多中美之間暗中較勁的議論。繼之又傳來《歐洲人之聲》周報要求歐盟對中國採取強勢外交措施。種種跡象顯示,中國正在進入包括「強力外交」的「強力」發展險境。
現代學術上「power」(強力)和「strength」(實力)有很大的區別。後者是內向的自我完善,是農業文明妥善利用天時、地利、人和來充實人類生存。前者是外向的征服、主宰,是工業文明破壞「天人合一」來進行優勝劣汰。
著名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認為「impulse to power」(訴求強力)是人之常情,有的人訴求的終極目的是變成羅馬凱撒大帝,有的人在家變成無上權威就滿足了。這種訴求,中國古代也有,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老子天下第一」。聖哲有感於此,《論語》教導「大德不逾閑」(最有本領的人懂得不超越紅線);《老子》勸人「不敢為天下先」;《孟子》鞭笞「獨夫」(專制獨裁的統治者),都是針對時弊。可以概括地說,中華文明提倡「王道」,主張擁有「實力」,但反對「霸道」,不主張「訴求強力」。
喜歡趕時髦的中國國際評論突然捧出哈佛大學約瑟夫·奈(Joseph Nye)教授的「soft power」言論。約瑟夫·奈是看到「hard power」(硬強力)(軍事力量)漸漸無法維持美國一超獨霸地位,因而強調宣揚美國文化與價值觀念加以彌補,是想把文化像武力一樣擴張到海外去為美國霸權效勞。因此,他說的「soft power」並不是「軟實力」,而是「軟強力」。我們從中國農業文明的角度來看,文化如果變成實現「強力」的工具就不再是文化,而是貶值為「武化」了。
「訴求強力」文明時代免不了弱肉強食、「不適者淘汰」,是在這樣殘酷無情的全球化旋律中,中國以「拚命三郎」精神出人頭地,印度也拼出來了(但國內貧困現象仍然嚴重)。掛在壟斷資本跨國公司大車上的中國「世界工場」也無形中變成「強力」文明「自然淘汰」的工具。如果是搞零和遊戲,你「崛起」了,人家感到自己的經濟與繁榮受到威脅也會是自然現象,當然要唱反調或抵制的。
「強力」文明只能容納一個凱撒,「天無二日」只剩美國一超獨霸。當前歐洲國家都有自知之明,甘拜美國下風。俄國不甘拜下風但囊中羞澀,無法重新挑戰美國。印度從來沒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傳統。只有中國似乎躍躍欲試,至少輿論中有「摘冠」的強烈訴求。在中國大叫「超美」口號一定有許多人喝彩。
美國把世界變成一個「太陽系」
美國搞「天無二日」是把世界變成一個「太陽系」,讓所有國家都圍繞它公轉。冷戰時期,蘇聯也學美國建立起與它競爭的「太陽系」,和美國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最後自生自滅。中國這些年來,實際上已經變成美國「太陽系」的最大行星,圍繞美國中心轉動,現在想要滑出公轉軌道而自成另一個「太陽系」行嗎?如果中國成不了「太陽系」而變成「彗星」,那又會是怎樣的結局呢?能得到全世界歡迎嗎?
中國那股攀「高」的勁頭比美國以外任何國家都強。現在樣樣都在「上」,特別是繞月衛星拍下那麼漂亮的照片,那些「欲乘風歸去」參觀「瓊樓玉宇」的蘇東坡的後人是不怕「高處不勝寒」的。印度也在追趕,但不像中國那樣越跑越接近領頭羊美國。久而久之,能在「高處不勝寒」翩翩起舞的就會是兩大巨人,這對「強國夢」正酣的中國人會是莫大的歡欣鼓舞。但那「天無二日」的「強力」文明會讓中國平安無事地和美國平起平坐嗎?
聽說中國學術界和輿論界正在討論恢復「王道」、避免「霸道」,這是好事。有位論者卻認為「霸道是死道,而王道也同樣是死道」、「王道只是在封建體制下得到更多人的懷念罷了,現代社會誰需要那樣的王道來統治或感化全球」。我認為這一論調不符合「科學發展觀」,可以從兩方面來探討。
第一,古代聖哲提出「王道」是一種替代「霸道」的理想,可以引孔子「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來說明,但這理想從來沒有變成現實,因此它不是「死道」,而是一種希望把霸道變成「死道」的終極理想。第二,如果中國人在「封建體制下」有這樣的理想,那是挺不錯的。諷刺的是:中國當今「社會主義體制下」竟有許多人醉心於和霸道如出一轍的「強力」發展,甚至要學霸道國家把文化變成「武化」,這樣的發展才真正是「死路一條」。
總而言之,不要逞強,不搞「老子天下第一」,要掌握《老子》的「三寶」:(1)「慈」(寬容)、(2)「儉」(樸素)、(3)「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避免陷入當代「強力政治」高處不勝寒的險境。
十七大政治報告中說:「中國奉行防禦性的國防政策,不搞軍備競賽,不對任何國家構成軍事威脅。中國反對各種形式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永遠不稱霸,永遠不搞擴張。」這是正確的路線,不過,(1)兩句話中有四個「不」字和一個「反」字,顯得比較消極;(2)沒有凸顯中國「世界大同」的理想而從宏觀整體來提倡建立起糾正「強力」發展的國際路線。應該光明磊落地提出:在後工業時代,「power」(強力)發展已經過時,「優勝劣汰」本身是反動的發展方針,中國恕不奉陪;中國自己帶頭,也希望世界所有國家只發展自我充實的「strength」(實力)而不逞強,同時也要盡一切努力幫助所有國家充實「實力」。這才叫做「人間正道是滄桑」!
·作者是從印度退休的教授,現旅居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