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普天下風流天子 蓋世界浪子班頭

作者:同往錫安  於 2008-5-22 05:0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讀書|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3評論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上一點白

彷彿積雪的岩石上落著一隻純白的雛鷹;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綠上再加上一點綠

好比野核桃樹林里飛來一隻翠綠的鸚鵡。

我最喜愛的不是白,也不是綠,是山頂上被雲腳所掩蓋的透明和空無。

                                                ----- 馬驊 《雪山組歌·4

 

【第三部  ·  拍手笑沙鷗 · 一身都是愁】


馬驊  197X ~ 2004

 

馬驊這種性格的男生每個人學生時期都遇到過吧,有一點玩世不恭,有一點貧嘴,有一點放浪形骸,有令人咂舌的聰明。老師們拿他沒辦法,喜歡他的才華,頭疼他的桀驁不馴。男生們爭搶著和他稱兄道弟,女生們在他背後竊竊私語裝作不以為然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這樣的人大都很有人緣,在公司不用像我這樣裝孫子也能博得上司的青睞不說平步青雲也絕對混得很好。然後,他結婚,生子。他的太太多半是大學的校花之類,他們兩人會是每周或每月一次朋友聚會最令人矚目的一對。他在餐桌上口若懸河,她佯裝不屑一臉幸福地罵他「就貧吧你」,他的小孩子也會是絕頂的聰明,父子兩個是大小一對活寶……

馬驊將永不擁有這些唾手可得的幸福,他選擇了離開。

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朋友說要去「雲遊四海」,去越南。眾人鬨笑,「你的『世界』,就是越南嗎?」沒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去越南,沒人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他有個從不離肩的旅行包,裡面總是裝好牙膏毛巾,隨時準備上路,大家對他的這種隨心所欲亦早已習慣。大半個中國被他的足跡狂草般席捲個遍之後,最後他隻身一人來到卡瓦博格冰川下的明永村(「明永」,藏語原意:明鏡台),一個只有50多戶人家的村子。

馬驊自傳的簡歷終止到2001年,從離開北大到他辭世的2004年之間的故事,簡單得用一句輕描淡寫便可以概述,但終我們很多人一生,未必能活得出那種極致的簡單和純粹。
 

對於馬驊剛到明永村時的情景,村長大扎西至今記憶猶新。穿一身軍綠色的夾克,深色牛仔褲,長長的頭髮,「一看就是標準的城裡年輕人」,沒有任何人相信他能在那裡留下。藏族人眼裡的長頭髮是流浪漢的標誌,所以馬驊給當地人的第一印象是頹廢。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這個城裡人不但住了下來,而且他對藏文化的了解之深迷戀之甚比當地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對物質沒有太多需求,生活很簡單。幾乎每天早晨都要喝酥油茶,為此自己還買了一個茶筒。他沒有拿過當地的一分錢,用自己的積蓄和稿費在當地建了小學籃球場建,洗澡間,並藉助外國遊人光顧的便利教孩子們學英語。那裡的NGO「卡瓦格博文化社」也因他有了活力。周末的時候,馬驊和當地的藏人帶著錄音機攝像機,徒步走一天山路到村子里搜集德欽最具特色的弦子音樂,錄製傳統的各種儀式。

明永小學是一幢極簡陋的木板樓,他的宿舍就在最東頭,學校旁邊就是山上雪水化成的溪流,水很冷。住在這裡,晚上可以聽著流水的聲音睡去……  

白天他教孩子們念書,這些漢語說得極不標準的孩子們念起課文來像是在唱歌。課間人們會看到他靜靜地在孩子中穿行,或站在球場的邊緣等候著自己出場的位子。然後他和場上的孩子一起奔跑,笑著搶籃球,長發在風裡飄飛。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從窄小的窗子望出去,看藍天下的卡瓦格博雪山在雲中時隱時現……

當鄉村教師馬驊在明永冰川小學度過第二個年頭時,村裡的人們已經習慣了每天看著他給自己孩子們上課和他們打籃球,虔誠地確信這個叫馬驊的老師能讓孩子們學到很多知識……

他的死黨們卻經常接到他這樣的手機簡訊,「我又沒煙了」,「今天洗了兩個星期一次的熱水澡」或「你鴨的信箱為什麼總是退信」。

我不是他的朋友,看到這樣的簡訊也會紅了眼睛。他北京的一哥們曾寫,「我他媽居然有一次在網上給馬驊回帖時說:『白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拉話話容易見面難』,人家陝北民歌的原話是,『見面容易拉話話難』……」我深深理解,這樣的一個人,是會讓所有認識他的人刻骨銘心的。

 

馬驊在第7封被朋友稱之為雪山來信中寫:

「……   瀾滄江現在正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時候,沒了夏季的狂躁與污濁,碧藍碧藍,不時在轉彎和有暗礁的地方泛起一縷水花。望江水時間長了,先是會頭暈目眩,既而悵惘心碎,頗有效法屈子的衝動……」

2004620日,馬驊去縣城給學生買粉筆后趕回學校升旗的路上遭車禍遇難,屍骨落入瀾滄江,迄今下落不明…… 622日是中國的端午節。詩人屈原在這一天跳汨羅江水遁。朋友後記:「詩歌是讖語,所有的讚美都可以理解成一種詛咒,因此詩人,是不應該亂說話的,包括馬驊。」

 

但是在我的經歷中,卻從未有任何一個「詩人」的「說話」,讓我讀罷竟是連夜無語,再讀更是驚心:

「……   學校終於放假了,我也送走了我手下的第一批畢業生,其中的欣慰和感傷難以用文字名狀。我教的四年級學生這學期后就要從明永小學畢業去西當小學讀書去了,他們——八個女學生、四個男學生——是我的第一批畢業生 …… 710號下午5點多,所有年級的考試都結束了,我和學生搭車回村。

車子在瀾滄江邊的山腰上迂迴前進,土石路上不時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風獵獵吹著,連續陰雨了一個月的天氣突然好起來。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雲里。擠做一團的20多個學生開始在車裡唱著歪歪扭扭的歌。他們把會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銳利的歌聲里渾身打戰。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要死了。這樣的場景多年以前我在夢裡經歷過,但在夢裡和夢外我當時都還是一個小學生。《聖經》中的先知以利亞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臉,不敢去直面上帝的榮光。在那個時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亞,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

…… 很想很想寫下這些文字帶給我的震撼,可總是一再地詞窮。他教過的一個小學生卻在真情流露間輕易說出了我苦於表達的感覺:「[馬老師]讓我聞到了太陽的味道」。

真詩人的靈魂註定被延續,無法扼殺,因凡接近這靈魂的人,即使是孩童,都會不可抗拒地讓它滲入自己的血脈骨髓。

 

讀馬驊的故事讓我接連幾天有一種靈魂脫殼的幻覺。離開辦公室里堆積如山的文件和窗外不知為何日夜奔忙的車輛,我的魂不由自主被吸引到承載他的魂那個破舊木板屋裡。長凳上被他種滿了花,牆上貼著他給孩子們在冰川腳下拍的照片。看見他不止一次穿著回北京毫無疑問引來無數側目的暗紅色襤褸藏袍,把它披在身上,想聞聞他的味道。桌上堆了沒來得及改好的學生作業和他的書信文字,信手翻開:

「……   我每兩個星期會進城一次。從這裡到縣城大概要坐近兩個小時的車。碰到下雨塌方可能就沒車了。天氣越來越熱。我每周進城買的菜要不了兩天就爛了。已經連續吃了兩個多星期的臭肉了。肉剛買來的時候還新鮮,放了兩天之後就開始發臭。剛開始的幾天不適應,一天要跑好幾趟廁所。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倒是覺得有點兒發臭的肉炒出菜來有股火腿的鮮味。」

發誓這輩子歷盡千辛萬苦也要嘗一口那發臭的肉炒出來的火腿鮮味,那定是我一生未曾品過的「不配擁有的幸福」的滋味。

沿著從學校門前的山坡向上爬幾百米后,我看到一處平地,中間一棵古老的桃樹倚著一塊巨石生長,枝幹幾乎枯死,可它身上許多新的嫩芽把根扎進樹榦,重新長出了枝條。站在老樹下能清晰地望見山坡后連綿的梅里雪山,地上幾個中南海牌煙頭,是他遺留在這的惟一痕迹。每到周末他帶上筆記本電腦,爬到巨石上,在那棵老桃樹下放CD聽輕音樂,風吹時滿身桃花,他說這日子「像神仙一樣」。

 ……

20035月,我開始作一個本地大小神山的調查。整整十天,每天爬十個小時左右山路,測數據畫草圖,帶著粑粑(發麵餅)一大早上山,天黑才回來。 開始幾天爬的山還算是勉強有路的,後面幾天就全是原始森林和絕壁。我精神崩潰若干次,好幾次在絕壁上慢慢往下蹭的時候都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爬山了。可第二天還是不知死活地繼續上山。」(2003年是藏曆中一個重要的年份,是梅里雪山的「本命年」。馬驊特意用十多天時間參與到大轉山的隊伍里,后寫下幾十萬字的整理材料:《龍樹的中觀在中國佛教思想中的流變》、《陽明天泉證道偈子中的佛教中觀思想》、梅里雪山及其周圍100多座大小神山的《考察報告》、《明永村規》和《雨崩村規》等)

  

踢球、泡KTV、買足球彩票、嗜酒精廚藝、喜歡趙薇喜歡周星馳的馬驊,朋友眼裡「說話,說著說著他就不說了,喝酒,喝著喝著他就消失了, 莫明其妙的馬驊;要所有人注意時他才不說,要偷偷買完單后他才回家」的馬驊,從無到有地建校園、修籃球場、干泥水活、自己開菜地、建花園、帶孩子們體會互聯網、送走第一屆畢業生、教村民英語的馬驊,他的每一次體驗,都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去做到徹底。

他不是人們口中傳頌的知難而上的「英雄」或「聖人」,也從未有意識地決志去做什麼偉業或善舉。也正是這樣曾經活在我身邊的「凡人」才能帶給我此種程度的震撼。我從小對教科書媒體里打造的偉人不大感冒,即使是手拖炸藥包炸碉堡啥的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卻不為所動。只有與自己有關聯的人所經歷的事才能讓我這種麻木的人感覺到真實和切身。

可馬驊雖曾和我上過同樣老師的課,喝過同一個鍋爐房的水,這種共同經歷起到的作用也只是引發我對他故事的一點關注。而我們的宇宙是那麼截然不同,如果不是因為他的不幸遇難打破了這兩個宇宙間永不相交一成不變的軌道,到今天我對他的世界都仍是視而不見。

俗人如我,早習慣了當想到「慈善事業」就立刻聯想到一種獻身或自我轄制,聯想到苦行僧式的勞苦和窘迫,從而為了自己任何一點點「善舉」對自己百般嘉許。可如果所有愛心的弘揚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作代價,那「愛」的最終目的又為了什麼呢。如果精神總是和身體矛盾,快樂總是和奉獻對立,成功總是和超世無緣,那何時才能有身心健全的人類?馬驊選擇做他所做的一切都因為那對於他是不折不扣的幸福。就這麼簡單。他只是
純粹地活著,無論方向是什麼,始終完整而豐盈地存在,在今天這個物慾社會中不役於物地堅守自己最真最美最不容玷污的天性。


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真正意義上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荻行乎夷荻,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從不去狂妄地想能賜予別人什麼,啟發別人什麼,而是自己缺失什麼,卻在追求自性完滿的過程中最無目的性而又最不可抗拒地撼動了他人。《讀者文摘》曾經寫過一篇將他的行為模式化的文章,他非常憤怒,在網上跟朋友說:「操,最近鬱悶得很,被一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濫人在讀者上亂寫了一氣,影響極壞,人都把我當成活雷蜂了,
MD。(2004.06.07 21:21)」 

別忘了,丫本是「普天下風流天子,蓋世界浪子班頭」。青春,是他招之來呼之去的汗血寶馬,能載著他到千里之外朝拜雲霞。自由,是悲樂哀喜雜陳的五色祥雲,他高駕著坐在雲端,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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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同往錫安 2008-5-22 05:17
馬老師讓我聞到了太陽的味道。 真詩人的靈魂註定被延續,無法扼殺,因凡接近這靈魂的人,即使是孩童,都會不可抗拒地讓它滲入自己的血脈骨髓。 ========================= 說不出為什麼被他吸引。也許是那種雪山一樣的純凈,簡單吧!
回復 同往錫安 2008-5-22 05:18
馬驊選擇做他所做的一切都因為那對於他是不折不扣的幸福。就這麼簡單。他只是純粹地活著,無論方向是什麼,始終完整而豐盈地存在,在今天這個物慾社會中不役於物地堅守自己最真最美最不容玷污的天性。
回復 遙祝 2008-6-3 13:24
好奧妙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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