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外婆,我母親也沒有和我直接地、較完整地談論過她。我所知道的外婆的一切,一部分是我父親告訴我的,而我父親對我外婆也知道得不多;另一部分,就是我母親的零星講述了。
據說,我外婆出生貧寒,還是個大腳,這使得我的外曾祖母十分不滿。加上我外公把我外婆的母親接來和他們同住,於是我外婆就成了外曾祖母的眼中釘、肉中刺
了。我外公家兄弟二人,外公是老大,由於我外婆和她母親的緣故,外曾祖母就搬去和小兒子過了,但兩家人其實僅隔了一道山牆。我外婆每天的生活都是從外曾祖
母牆那邊的咒罵開始的,據說語言十分惡毒和骯髒。外婆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六女一男,我母親是最小的一個。母親說,雖然是地主家庭,但外婆總是從早忙到晚,
並沒有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丫鬟僕人伺候的腐朽生活。
我父母的故鄉在滇南一個還算富庶的小城,雲南和平解放后,在山裡面打游擊多年的邊縱(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區縱隊)進到城裡,迅速接管了當地的政權。土
改開始后,我的外公、外婆成為第一批被批鬥的對象。母親說,外公外婆被用大鐵鏈拴著遊街,然後拉到城隍廟的戲台上戴上高帽子,讓他們跪在打碎的瓷碗和仙人
掌上接受批鬥。晚上放回來后,母親姐妹幾人便在發黃的油燈下,十分小心地將嵌在外公外婆膝蓋里的瓷碗碎片和仙人掌刺慢慢地挑出來。後來,外婆受不了了,我
想不僅受不了這皮肉之苦,更受不了這種大庭廣眾之下無休止的人格侮辱。於是一天早上她吞下了大量的草烏,跳井自殺了。人們發現后將她打撈上來,她還沒有咽
氣,口中喃喃自語,人們費了好大勁才聽懂,她一直叫著我母親的名字。人們趕緊去學校叫我母親,但外婆終於還是沒有等到我母親回來便撒手而去了。我外婆就這
樣成為了那個縣城裡第一個被斗死掉的地主婆。那一年,我母親九歲。
當那個偉大的黨和政府極力宣揚著他們當年奪取政權的光榮與正確時,卻完全掩蓋了我外婆這樣無聲無息的小人物的生平。當他們攜百萬大軍,以排山倒海、勢如破
竹之勢對付我外婆那樣一個手無寸鐵的農婦時,並不給她為自己申辯一句的權利。當年董卓大軍出遊,路過一村莊,下令將村子里的村民屠殺后,將人頭掛在車轅
上,班師回朝,稱其殺賊立功大獲全勝,對其光榮正確也極力宣揚了一番。我看不出這二者之間究竟有什麼區別!你們可以剝奪他們的財產,因為你們強大;你們可
以剝奪他們的生命,因為你們手裡有槍有炮。但是,你們真的不可奪走他們的財產和生命后,還要污衊他們,把他們說成是邪惡的一群人,理應消滅。你們真的不能
這樣!我外婆不識字,她並不懂什麼士可殺不可辱的豪言壯語,但她卻這樣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報應,我外婆死後沒幾年,當反右鬥爭開始后,所有參加過邊縱的
人,都被打成了右派。其中那個斗我外公外婆最凶的人,據說在他所效忠的政權建立的監獄里呆了好幾十年。當然,還有那個偉大的領袖,至今還曝屍天下,不得入
土。還有那個百戰百勝的將軍,據說死後和他老婆兩個人的頭顱都被蘇聯克格勃砍了下來,用水把皮肉煮掉后將骷髏拿到莫斯科去做鑒定,至今還身首異處,不得好
死。而我的外婆至少也算是慷慨赴死,入土為安!
最後說一句:我外婆的名字叫劉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