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故鄉的戀情】
去歲5月就與老朋友商定的行程,因為種種原因推遲到今年夏日——那就是返回我們插隊下鄉的地方去看看。插隊——這是我們真正走入社會的第一步,也是鍛煉自己的第一個難以忘懷的人生階段。
這位老友與我與我近乎於「發小」,我們同班畢業於東交民巷小學、中學同校學習法語—俄語、下鄉插隊又在同一公社!
這樣難得、共同的人生經歷顯然並不多見。
小學時的少男少女、而今即將六旬的我們,早就商討著一起回到第二故鄉——內蒙古自治區四子王旗去看望老鄉們、看看昔日故鄉的變化。在今年暑期回國30天假期中,我專門拿出4天,來圓「回家」的夢。
8月11日,參加了「國際易學聯合會」在京城的一個新聞發布會後,次日早上我們相約聚集在北京西客站。一開始就很可笑,我們倆相隔不過10米,拿著手機相互說:「喂!喂!我就在進站口!」都在遠遠地向四方尋望,待收回目光,哈哈!就在近旁!
經過長達近12個小時的漫長旅途,當晚總算到了呼和浩特,我們戲言:要是乘飛機,都要到巴黎了!
呼和浩特市賓悅大酒店 酒店附近路口
內蒙古自治區有關單位將我們安排在賓悅大酒店。晚飯後,我發現在房間里還放置著一杯溫熱的鮮牛奶,正如去年在曲阜的酒店有盤大紅棗一樣——送給賓客的小禮品雖各不相同,但是禮輕人意重卻是共同的。
13日早,起床后攜帶相機上街。自1971年春天離開呼和浩特,至今快40年了,城市有何變化、人們生活如何?帶著疑惑步行在酒店四周。
啊!酒店正門竟然有個不小的噴水池!雖然早知道「呼和浩特」為蒙古語,漢語譯為「青色的城市」,但我們也清楚地知道這是個嚴重缺水的城市,在這裡建造噴水池,在當年可以說是天方夜譚!而印象中,噴水池當時在全內蒙古都是極其罕見的!接待的先生告知我們:呼市曾經創建了中國最大最高的噴水池,噴水有100多米高,只不過我們馬上要出發,無法看到了。
街上的公共汽車還是帶空調的,女孩子們衣著艷麗——竟還有穿裙裝的!同伴回憶到,當年還見到人們牽著駱駝在呼和浩特街上散步,如今的空調公交滿街行駛,真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駱駝車在呼和浩特市郊很常見。 現代的空調車
有關單位為我們的行程作出了非常有效周密的安排,熟悉當地情況的處級幹部和年輕靚麗的女士陪同、越野轎車將全程伴隨。早餐后,驅車穿越大青山,當年4個多小時的砂石路,盤山繞嶺、塵土飛揚、風雪顛簸,早已不知去向。現時是筆直的柏油路穿越溝壑,鳥語花香林木蔥,不足兩個小時就到了。看到烏蘭花收費站的大牌子,我趕緊端起像機留下這進門的瞬間。
僅從字面意思上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烏蘭花」竟是一個地名!在蒙古語中,「烏蘭」意味著紅色,「烏蘭花」譯成漢語就是「紅色的花」。
烏蘭花是內蒙古一個小鎮的名字,它位於烏蘭察布盟境內,是四子王旗政府所在地。
在旗府我們和前來迎接的旗有關部門負責人接頭后,馬不停蹄地奔赴離烏蘭花最近的當年的阿力善圖大隊——那就是我下鄉插隊所在的地方。
過去從阿力善圖大隊乘坐送公糧的馬車到烏蘭花旗政府要一個多小時,步行得兩小時。現今要多少時間無法預測,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乘坐轎車到旗里的體會呀!
不過20分鐘——還沒容我回過味兒來,轎車已經停在阿力善圖大隊四隊村口。
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眼望去,小樹林列隊成行、河床抬高了很多,土坯房很少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磚房。 啊!在哪兒啊——擔水的井?在哪兒啊——村口那僅存的小水窪?
帶著滿腦子的疑惑,我們走進了有關部門負責人預約好的村幹部家。這位村幹部是位40多歲的中年男子,當他聽說我是北京「知青」后,端詳了半天,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們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所有的語言都已是蒼白的,無法表達我此刻的心聲,淚花在眼框中徘徊,強忍住、憋了半天無語……當初,這位小兄弟還不到10歲,我更多的是與他的哥哥接觸。
坐在他家炕頭,敘說著村落的變化。
他從自己家開始逐一為我介紹村裡的情況,繼而說到不少人進烏蘭花打工去了,我當年的師傅——「大牛倌」現正在旗公安部門的看守所做炊事員。
村裡的生活方式徹底改變了!電燈、電話、自來水取代了煤油燈、手搖電話、步行穿過沙石河灘700米的擔水。
水缸上的自來水龍頭 兩台鼓風機代替了風箱
在這遠離首都的小村莊,家家都能看到40多個頻道的電視節目!我不禁感慨:「比在俄羅斯首都的20多個電視頻道還要豐富多彩啊!」
他的妻子熱情好客,馬上切開甘甜多汁的大西瓜招待大家品嘗。在我們插隊那年代,這西瓜可是極難吃到的奢侈品呀!看到主人家的廚房裡還放著早餐剩下的油糕,那可是當初逢年過節或辦紅白喜事才能吃到的。鼓風機取代了風箱——那時我們是一手拉風箱、一手往灶坑裡撒著干牛羊糞做飯的。現在做飯都是燒炭火了。
通透保暖的雙層玻璃窗取代了窗戶紙,當年能糊兩層窗戶紙的,還都是比較富裕的人家呢!
村幹部領著我們在村裡尋覓昔日「知青」點的住房,還有那村子唯一能與外界聯繫的大隊部——所有的信件就是由郵遞員送到那裡,手搖電話也只有在那間屋裡才可一見「芳蹤」,那是對外聯繫的唯一窗口。
「知青」點的住房依然頑強地矗立著,見證著滄海桑田的巨變!但它牆皮已剝落,門窗具無……望著破舊不堪的土坯房屋,往事歷歷在目、回憶油然而生……
當年不足14平方米的小屋住了我們四位男孩,除了炕、灶以外,沿牆擺放了幾個箱子,屋裡幾乎無法轉身。
回想起當初晚飯後,才八點就上炕。為了節省煤油,熄滅了燈,躺倒在炕上聊天。
某日晚,哼著樣板戲,無意中聊起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中的台詞,楊子榮深入敵穴后扮裝的應當是「胡彪」,不知怎麼的,愚鈍的偶忽然學著戲腔長嘆一聲:「林——彪——賢——弟!」眾皆愕然!
因為此言大逆不道,罪該入獄!半晌眾人皆沉默無語。要知道,在1968年,如此誤喊毛澤東的法定接班人、最高副統帥林彪的名字,這等胡言亂語是足夠進公安局的了!更何況此語還是出自於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口!要知道,當時為慶賀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或慶賀氫彈發射成功,在村落里「知青」十餘人遊行時,偶只能排在最後一個。
我關注地詢問著鄉親們的情況,不少老年人已去世了。當問及印象中當初十分潑辣漂亮、眉清目秀的「二花野」——外村嫁到我們隊的一個媳婦時(我還真記不得她的大名),這位村幹部告訴我,她還健在。我們一邊在村落里行走著,一邊與路上的鄉親們打 著招呼。
聽說我回來了,大家紛紛走出家門,叫著我的名字,拉我們去家裡做客。有的還記起1968年9月底我剛剛到村裡時,騎毛驢摔壞了胳膊——小臂脫臼,月余胳膊只好吊在繃帶上。
問及現在的工作,聽說是在莫斯科教書,大家都說,「哦,是蘇聯啊!」是啊,當年蘇軍屯兵在中蒙邊界線,號稱4小時機械化部隊的坦克就能開到烏蘭花。從北京、天津、上海、呼和浩特和集寧市下鄉插隊的3500多「知青」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戍邊衛國,為此我們還挖了防空洞。
可現在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二花野」迎面走來,如果不介紹,真是不敢認了!黑黝黝的面容、不高的身材,只是鮮艷的花上衣還能展現出她與眾不同的風格。她拉著我的手,仍舊是那樣開朗健談。她說,「算來我只大你一歲(但還是初顯老態龍鍾之感),看你還是白靈靈的!」我們歡笑著並肩攜手照了幾張像,留下難以忘懷的珍貴重逢瞬間。
1968年到2010年,歲月不饒人,40多年彈指一揮間。人變、村變、環境變,可當初錘鍊的筋骨還沒有變!
當我的短暫回鄉追尋告以段落,大家驅車再轉向老友的村莊——當初的巨巾號公社大清河大隊大后河小隊。
在他們的村口,遇到的老鄉說當年的一位小學教師正好在家,我們急不可待地走進他的家門。老友介紹說,這位仁兄是當年英俊瀟洒的年輕後生,村裡許多姑娘眼中的帥小伙,而且很現代時尚。
在這位教師家,我們深情地回顧當初「知青」帶給農村的新事物新氣象。認真地講,當初當地人一輩子只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洗三次澡:出生、結婚、去世,而且沒有人當眾穿過短衣衫。
而在這村裡,我們「知青」中靚麗的「四朵金花」在村口機井的蓄水池裡,夏日竟然穿著鮮艷的泳衣暢遊,寒冬里急馳滑冰飛翔,不禁令鄉親們大開眼界,傳聞四方。這真可謂首開先河、史無前例、名聲在外!
是啊,如果沒有「知青」來,可能老鄉們終生難於見到姑娘們近在咫尺的游泳、滑冰這類現代體育活動的實況。更重要的是移風易俗、傳播文明,推動了當地農民們的現代意識。
這位教師告知,另一教師在王府工作。我們隨即奔赴15公里外的「格根塔拉」——「四子王府」。
「格根塔拉」——譯為漢語是「光明草原」,「格根」漢語是「光明」的意思,「塔拉」 漢語是「草原」的意思。
「格根塔拉」——是1907年5名法國探險者自駕汽車出發自中國,終點到巴黎的途經地。2007年,由21個國家的230多輛老爺車,290多人參加了舉行紀念此舉100周年拉力賽的活動。12000公里的長途跋涉,歷時35天的光陰重現百年前的坎坷征途。5月28日車隊到達魅力無限的格根塔拉,當地人民載歌載舞、手捧哈達、高擎馬奶酒,以蒙古族最高禮儀招待遠道而來的各國賓客。為此,當地在這兒修建的數百頂蒙古包連成一片:有五聯包、三聯包、雙聯包和單包,分別具備了總統套房、三間套房、套房和標準間的功能,而且蒙古包里完全是現代化的裝飾和衛生設備。每當那達慕大會時全部住滿,冬秋時節維修保養。
在此,我們觀看欣賞了蒙古式摔跤、馬術的精彩表演和民間舞蹈表演、與蒙古族的姑娘們合影留念。還信馬由韁馳騁在遼闊的草原,真想不到年近60歲的我們還能安然無恙地騎馬!
在此工作的教師告訴我們,當年的大隊會計老李一直在苦苦尋找老友和家在公安部的姍,還專門到北京市去了一趟,要我們晚上回旗里后一定要見一見他。
夜幕降臨時我們回到旗府,住宿在當年接待過「神舟」飛船落地指揮部的賓館里,不勝榮幸。
在晚餐桌上,老李與我們見了面,他拿出在《北京晚報》刊登的《尋人啟示》,還告知專門打電話到姍家中。大家都為老李的真情和執著而感動。隨即由在國家機關工作的老友記下了姍的家中電話,這真是我們此行意外巨大收穫啊!也正是由此,後來才會出現來自四國——中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俄國的五人在「老莫」的難得相聚。
次日,在旗府——烏蘭花鎮中心的廣場上,我們久久凝望騎在戰馬上的英姿勃發的「四王子」青銅色塑像的高大威儀!
這「四子王旗」,就是當年成吉思汗的弟弟哈撒爾王第十六世四個王子的封地。哈撒爾王是成吉思汗的同母兄弟,在公元13世紀初,他是一個從多瑙河到白令海都讓大地為之戰慄的名字,與成吉思汗一起,是閃現在那個時代天幕上耀眼的雙星。還是在成吉思汗對乃蠻部激烈而殘酷的征戰中,哈撒爾親率中軍縱橫馳騁,初次顯露了其傑出的軍事才能。後來,在協助成吉思汗為蒙古帝國南爭北戰的輝煌一生中,他以精湛的箭術和驍悍無畏的鬥志讓世界為之震撼。與成吉思汗一樣,他同樣也是大蒙古帝國的締造者。
當年,哈撒爾家族傳至其十五代孫的諾延泰時,生四子,為:僧格、索諾木、鄂木布和伊爾扎木。四子早先牧居於今日呼倫貝爾,統稱「四子部落」,為察哈爾林丹汗所屬,這即是「四子王旗」的前身。1634年,四子率部歸附於愛新國,后征朝鮮、察哈爾、明朝,屢建功勛。1636年,清太宗皇太極賜其領地為四子部。1649年,順治帝賜其四子部於陰山北希拉木倫河游牧戍邊,多年以後,此地便稱之為「四子王旗」。
「四子王旗」在蒙語中應該譯為「杜爾伯特胡樹」,「杜爾伯特」漢語是「四」的意思,「胡樹」在漢語里是「鎮」的意思。寬闊的廣場上既有噴水池還有電視大屏,孩子們的嬉笑,老人們的悠閑都生動勾繪出烏蘭花當代邊境旗幸福生活的美好畫面。
航天英雄楊利偉自主出艙,「四子王旗」著陸場一片歡呼。
然而,更讓我們感到自豪的是舉世聞名的「神舟」飛船就落地在此。「神舟」騰空而起,帶著我們民族的企盼,收回在「四子王」數百年前開拓的疆域內,令人欣慰振奮!我們相聚在飛船的模型前留影,為第二故鄉的騰飛、為祖國母親的富強屢屢舉杯!
正是有了這第二故鄉的洗禮:人地兩生、寒來暑往、風霜雨雪、夜以繼日、跪地拔麥、放牛餵豬、擔水拾糞、五味戀情——才使得筆者以五十知天命之年開始進入「莫大」學習。
18歲的生日是成年的開端!憶往昔,在14「平米」的土坯屋裡,我花費了二十幾元買的一瓶白酒,三聽罐頭,點著煤油燈,與四位「知青」夥伴度過了成年的節日。
看今朝,今生今世唯一的甲子耳順來臨之際,雖然客居異國他鄉孤寥一身,但是深感故鄉的親人們就近在鄰里!這不,有現成的蒙古王酒、二鍋頭、京酒、干紅和自己剛做好的手桿面,香甜可口的葡萄就擺放在桌面!六旬生日之際收到來自遙遠的由華盛頓回國省親的摯友、「川大」教授、在滇進修的俄羅斯學生、胞弟、唯一的兒子和曾經並肩在俄生活的親密女友的生日祝福,暖人肺腑、倍感幸福、馨香禱祝、含淚頓筆!似在故土相聚無間,有眾多親朋好友與己共赴喜慶的生日之宴。
就藉助於網路將此文和照片傳到四子王旗、傳到呼市、傳到北京、傳到異國、傳給所有的親朋好友們!
讓我們共同舉杯吧——五洲的友人!舉杯吧——養育並錘鍊了我們的故土親人!!舉杯吧——飄揚著五星紅旗的神州大家庭!!!
僅以此拙文誠摯敬獻給時時在夢中出現的第二故鄉——挾風沐雪中盛開的烏蘭花!祝福她永遠鮮紅艷麗!
2010-09-08 —— 2010-10-17 晚19時於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