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丁(2010-02-19 13:39:54)
昨天又是每年一度的2月17日。31年前的昨天,打響了共和國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後的一場戰爭。對於這場戰爭,網路解析了它全部的肌體,卻忽略了一個灰色的角落:戰俘。 我來說一位戰俘的事情。
1981年春天,部隊已班師中原兩年,我因訓練時腳部受傷,在師衛生隊住院治療。由於床位緊張,衛生隊把我安排在臨近的師招待所雙人房間寄住,那時我已經任排長。
這天晚上有人敲門,開門進來兩個人,一位是師政治部幹事,另一位穿著士兵服裝,但沒帶帽徽領章,一張臉蒼白而浮腫。幹事沖我點點頭就走了,士兵黯然坐在對面的床上,屋外稍有動靜,士兵就要哆嗦一下。這是怎麼啦?
士兵連續幾天都不說一句話,我也不便問,就這麼悶著。直到有一天招待所燒鍋爐的老兵告訴我:你屋裡住了個俘虜耶!一臉的神秘和輕蔑。
什麼!俘虜?我馬上去找衛生隊要求換房間,隊長說明天再說吧。
無奈回到房間,卻見「俘虜」在悄悄地抹淚。想一想,俘虜也是打了仗的呀!與其悶著,不如聊聊。誰知剛一開口,「俘虜」竟大哭起來,哭聲凄厲且極度壓抑,男人能哭成那樣,真還沒見過。
那天我們聊到深夜,「俘虜」叫何源海,湖北鄂城農家子弟,我師某步兵營七連機槍射手,在戰鬥中負重傷昏迷,在草叢裡躺了很久,醒來時連隊已經在越軍的醫院裡。在醫院倒沒遭什麼罪,可是傷好之後,噩夢就來了。
沒完沒了的審訊,一個入伍一年的士兵能問出點兒啥呢,於是就刑訊逼供,雞蛋粗的竹子打裂了幾根。最後看著實在沒「油水」,就發配到一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地方。越南人善用攻心戰,印了很多戰爭廢墟圖片讓戰俘們看。「有些顯然是美國人轟炸的廢墟,都重新長出老粗的樹了,也說是我們乾的」,何士兵說。
「越南人還拍了電影放給我們看,裡面有兩個被俘軍官說了些混帳話,我看了就很生氣,仗都打了,還悔個屁!真他媽沒骨氣,還不如我這個新兵吶!」
「越南人讓你說這些話了嗎?」 我問。
「讓了,還有錄音機呢,不過我沒說。」
「那越南人能放過你?」
「打了幾耳光。可能看我是個新兵蛋子,說了也沒啥用,就放過我了。」
「俘虜」的遭遇讓我心痛,第二天衛生隊長讓我換房,我說不了,就住在這兒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何士兵又斷斷續續說了一些事情。他說,都以為我死了,部隊給他立了一等功,老家的民政局也給家裡發了陣亡通知書,烈屬牌子掛在門前都兩年了,這可讓我怎麼回去啊?
張士兵最擔心的,是回去以後村裡人會怎麼看他。「鄉下都包產到戶了,我回去以後鐵定是不分到田的,會不會再把我關起來呀?」
士兵的擔憂不是沒有理由的,那個年代在中國人心目中,俘虜幾與叛國同罪,先要流血,接著還要流淚。
「俘虜」告訴我說,家裡的老媽媽得知兒子陣亡后眼睛都哭瞎了,至今都不知道兒子還活著。
第二天我跛著腳來到師政治部,找了位熟識的幹事,說能不能早點辦完手續讓這位士兵回家呀?幹事說麻煩得很,部隊派人去聯繫了,可他們縣裡和公社都不想接收,我們再想想辦法吧。
我又說,那能不能讓我把他代回去,就留在我們排,年底再讓他複員。幹事眼睛瞪好大,反問,你見過俘虜留隊當兵的?
幾天以後,我做完理療回招待所,對面床鋪疊得整整齊齊,人已不見蹤影。鍋爐工告訴我,俘虜被帶走了,聽說是遣送回老家了。
三十多年了,「俘虜」兄弟渺無音訊,在白眼和唾沫中夾著尾巴「做鬼」的日子,不說也知道。然而在我心目中,他是功臣,一切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應該銘記這位「俘虜」為我們這個國家付出的巨大傷痛與犧牲!
2010年2月18日
後記: 昨天在越印邊界烈士陵園掃墓時,見到了何源海的機槍副射手,何中彈受傷時他就在何的身邊,前年還專門前去湖北看望了何源海。他告訴我,何元海重傷后我們都以為他陣亡了,當時連隊轉移了陣地,準備戰鬥結束后再回來收其遺體。但回來后已經不見人。何元海被遣返后告知,連隊轉以後,越南人搶先來收屍,卻發現他還活著,於是就收送到了越軍醫院。因為是單獨醫治,傷愈后就沒被送到戰俘營,而是被丟到一個越軍邊防連隊做雜役去了。兩年中無人過問。
兩年後,一位越軍高級軍官視察邊防連隊,遠遠看見一個襤褸青年在連隊菜地種菜,問了情況得知是中國戰俘,就叫來詢問何源海願不願回國,何當然願意了。軍官說那好,明天就送你回老家,這句話把何源海嚇壞了,因為中國話的「回老家」有兩層意思,一是回故鄉,再就是...何源海一夜不敢睡覺,等著第二天的命運安排。
第二天早上,越軍拿來一套軍服讓何源海換上,還理了頭髮,隨之就被送到中國的邊境口岸上。
幾天後何源海被送回原部隊,接下來就是本文敘述的事情。
何被遣送回家鄉湖北鄂城農村后,其烈士稱號和一等功均被取消,縣裡和公社將其安置在一農場看管勞動。因為不堪處處被人監視,幾年後何源海炒了農場的魷魚,後來又去另一個林場謀生,到齡后離開。
兩年前,何源海的老連長曉晨(博名)得知何的遭遇,專門從四川趕到湖北,與地方政府多方交涉,目前何源海的落實出國作戰人員相關待遇事宜已近尾聲。
2014年3月19日補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