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艱難困苦的日子是在東風度過的。
東風基地氣候惡劣,人煙稀少,物質極度匱乏,生活單調枯燥。似乎在以前和以後的所有經歷中,甚至都沒有任何地方和任何時候,可以與東風相比。
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日子是在東風度過的。
頭一次回歸別離八年的家,和朝思暮想、日思夜想的爸爸朝夕生活在一起,為爸爸擔當家庭,和爸爸共同勞動,那份幸福與快樂,從來無一可與其相比。
一生中,最關鍵的成長歷程是在東風度過的。
從單純幼稚的孩童少年,一步步走進五彩繽紛的青春年華,印記了足足可以咀嚼一生、回味一世的美好記憶,積累了永不消失的精神財富和一生一世的深厚情感。
一生中,最悲痛欲絕的日子是在東風度過的。
曾多麼難得相見的親愛爸爸,曾共度多麼有限的快樂時光!
曾歷經千辛萬苦走過兩萬五千里長征路的13歲紅小鬼、曾在蔣介石電臺享有「HJ臺」之譽稱的毛主席電臺臺長,曾在德國戰犯手術刀下胃切除三分之二的大難不死,曾從抗美援朝戰場歸來直接奔赴東風基地的開拓者,眼睜睜地倒在了東風的土地。
從此,天上、人間,我們只能夢中相見。
哀哉!獻身東風的爸爸,您讓我們為此痛徹心扉、肝腸欲裂、刻骨銘心,永世懷念!
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在什麽時候,父親和東風始終緊緊地鏈接在一起,都永久地銘刻在心底的硬盤里,永遠不會格式化。
十歲那年,跟隨著爸爸和全家人,一起從生我養我的北京遷居東風基地。十四年以後,正值54歲的爸爸因病故去,全家人舉家遷離東風。
數十年來,雖然遠離東風,雖然早已與東風不曾有任何關聯,卻依舊記憶著東風,時常想念著東風,頻繁回憶著東風,永久仰望著東風。
……
至今依然清楚記得,十歲那年,臨近四年級暑假,爸爸突然從「裡邊」回到北京,專程去我正在寄宿就讀的軍委幹部子弟學校——新北京十一小學看我。爸爸握著我的手,一副很神秘的樣子,用很誘惑的提問,開始了一個重大話題。
「你從小一直全托、住校,想不想每天都回家住呢?」
「太想了!」我回答的很快。「那是不是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我接著問爸爸。
「太可以啦!」爸爸拉長了調子學著我回答。
我立刻就興奮極了。「那可太好了!我都高興S了!」
「那你可就要轉學了哦。離開北京,離開條件優越的十一小學,去大戈壁灘上的東風小學上學,哪裡特別艱苦。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什麽叫大戈壁灘?」
「就是一望無邊的大沙漠。那裡有紅柳、駱駝刺、胡楊樹、沙棗花、地窩子,還有駱駝、黃羊和老鷹。」
這些東西,我可從來都沒聽說過,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東西,反正知道有動物園。
「那都是誰住在那裡呢?有沒有小孩子?」 這才是我關心的問題。
「都是解放軍,還沒有老百姓呢。但是,你們一去啊,就有老百姓了。」
「啊哦,那我們是去當老百姓的啊。」我打心眼兒里高興,彷彿自己去是填補了那裡的一個空白。
暑假還沒有放完,我們便舉家全遷,離開熟悉的北京,乘上了奔往大西北的火車。
這是我生平頭一回乘坐可以睡覺的火車。據說,還要坐幾天幾夜呢,真是萬分高興。這一切都令我感到那麼新奇、格外神往。激動得我甚至都曾幾番可惜,不能返回十一小學告訴同學們我在火車上睡幾天幾夜的故事了。
我們全家住在一個軟臥包間里。爸爸和我睡上鋪,媽媽和兩歲的大弟合睡一個下鋪,大班畢業的妹妹自己睡一個下鋪。那時候,小弟還沒有出生呢。記得在火車上的幾個晚上,大弟都在不停地哭鬧,一直要找「奶奶」。看著他那可憐兮兮的小模樣,我都發愁,這以後可怎麼辦呢?
這個奶奶是帶大弟的老保姆,自己一生無兒無女,待大弟特別親,和媽媽相處的也很好。本來,爸爸媽媽計劃給她養老來著,打算帶她一起走。無奈東風不允許帶老人,只得灑淚分別。不知道此去一別,我們是否還能再相見?臨開車的時候,老太太便放聲大哭、淚如雨下。搞得我們全家無奈的心,都很酸楚。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甚至都感覺到了,我們家很對不起那個奶奶。我們無情地摧毀了一個孤寂老人晚年最後的夢想。
餐車的飯菜特別好吃,絕對比媽媽做的飯菜要好吃許多。每天一到飯點兒,服務員就送來蓋澆飯,每人一大盤,特有很衝的館子味兒。尤其是肉片紅燒茄子,拌著大米飯吃,更是香得不得了。長大以後,我也要在火車上工作,當廚子的念頭,就是從那回在火車上睡覺、吃那盤紅燒茄子萌發的。
眼看著,離一個又一個大城市漸漸地遠了。鐵路沿線的風景,陡然地荒涼了起來。我甚至都有些懷疑,這還是咱們中國嗎?爸爸毫不含糊地予以肯定。后兩天,吃飯就改到下車去軍供站了。軍供站的飯菜是戰士燒出來的,明顯少油少肉,味道更差了許多。好像從來還沒有吃過這么難吃的飯菜呢。爸爸說,這算什麽事?艱苦的日子還在後面呢。我瞬時就有些黯然了。記憶很快活的事情是,在軍供站里,可以和許多孩子一起在很大的空間里追跑打鬧。沒過幾天,這伙兒一同追跑打鬧的孩子們,就都一起成了東風小學的第一批學生了。
進入沙漠以後,我長久地倚窗瞭望著滿眼荒涼、風沙呼嘯的大戈壁灘。記得,我曾經問過爸爸,咱們是不是快出地球了呀?怎麼一直都沒有人呢?爸爸笑了好一陣。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瞬間感覺真是那麼準確。難道不是么?現在咱們的東風,就是中國人出地球的地方啊!
東風終結了我長期寄宿學校、脫離家庭、遠離父母的八年歷史。艱苦生活的快樂在於我可以每天都陶醉在走讀生活的興奮里,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那遲遲到來的家的感覺真很好。
東風的自然地理氣候環境極其惡劣,生活環境格外艱苦枯燥。
可是,正因為有了親愛的爸爸,有了這么溫暖的家,有了從小極少見面的妹妹、弟弟,有了新結識的好朋友,有了嶄新的東風小學,才給我的童年記憶,印記了多麼美好、多麼稀缺、多麼令人眷戀不捨的畫面。
東風小學放學,都是按照家庭地址分區,排著整齊的路隊回家。我一般是放下書包以後,先去幼兒園接弟弟,再去食堂打飯。刷完碗后,立即拎著籃子去鍋爐房撿煤核。
在山一樣高大的煤渣堆上,當戰士推出滿滿一車還冒著熱氣的煤渣出現時,同學們都會一哄而上,爭先恐后地紛紛往自己的籃子里撿煤核。只須臾功夫,一車煤渣很快就搶光了。競爭的架勢,我就是從那時的煤渣堆上建立了初始概念。我打小到大,老住校,哪曾見過這種陣勢呢?十一小學的蘇軾教育是禮讓在先。我習慣地默默退在一邊,從不參與哄搶。可也沒有撿到煤核。因為我不會撿煤核,也不知道煤核什麽樣。為了給媽媽交差,索性撿了幾大塊無人理睬的又黑、又大、又沉的「煤核」,費勁巴拉地搬回了家、搬上了樓,還小有得意地告訴媽媽,他們都搬不動。媽媽當時就氣壞了,煤核與煤石都分不清?又讓我一趟趟地搬了回去。那次,一貫自豪的我,頭一回感覺自己在媽媽眼裡,簡直是個廢物。
十一小學的教育很成功的一點在於,讓每個孩子自強自立、不折不撓。這撿煤核真沒什麽技術含量,細心看幾眼就可以知道其中的秘笈,我誰啊?多聰明呀。不就是撿那些黑的、塊兒大的、窟窿眼多的、輕的嗎?根本不用哄搶。大家搶的時候,我挨家作功課。大家作功課的時候,我撿煤核。打個時間差而已。晚去一會兒,輕輕鬆鬆滿載而歸,還省時間。原本就是小菜一碟的事情,不費力就很討巧。其實很簡單,我不告訴別人。當我一個人在一車煤渣里只挑大個煤核撿的時候,就會激動地心花怒放,覺得自己真能幹。
每逢周日的時候,最高興和爸爸一起去戈壁灘上砍枯死的胡楊樹當柴火。枯死的胡楊樹外觀猙獰,很像鬼臉。爸爸會用斧子劈開枯樹,將畸形怪狀的枝椏砍下來,攏到一起,用繩子套好。然後,我和爸爸一起用力用繩子拖回家。一路上,我特別喜歡頻頻回頭看著沙漠上遺留得那長長的、歪歪扭扭的拖拽軌跡,似乎那就是我的成就記錄。
在樓前的空地,和爸爸一起把又粗又長的枯樹劈成小塊劈柴,攢好高好大的一堆。那時,家裡衛生間有個長長的浴缸。每個周末,全家人洗澡,都是用廚房裡的小鍋爐自己燒水。我積極申請專職燒鍋爐。我特喜歡往鍋爐里添柴,看著柴火燃燒成灰燼;還特別喜歡給水箱上水,根據不同水位的不同聲音判斷水加到哪了。那時也幻想過,長大了,我還是燒鍋爐吧,會比較拿手,可以當全中國最好的燒鍋爐的。我特別喜歡最後洗澡,這樣就可以由著性子在浴缸里看書甚至睡一小覺。他們在洗澡的時候,我最喜歡剛添完柴,看著木柴在燃燒了,然後迅速地跑下樓,在夜空下,寒風中,抻著脖子、顛著腳尖看到我家房頂的那個煙囪里冒出滾滾濃煙時,高興的歡跳個不停,為又一個嶄新的成就感興奮無比。
記得那時候,家裡吃飯是在不同的食堂分別打出爸爸、媽媽的飯菜,再挨家裡做一部分孩子們的飯菜。基地規定,在食堂吃飯,每家要按照人頭向食堂繳納蔬菜。因此,家家都在樓前空地上開出幾隴地種菜。我家的菜地主要由我和爸爸負責。媽媽的老同事從北京寄來一大包蔬菜種子。爸爸帶回家基地統一印發的種菜時間表,有A3紙那麼大,被我背得滾瓜爛熟。我還發現,有一種名叫根達菜的青菜產量最高,還很好吃,只種半隴就夠全家吃還可以滿足交食堂的定量和送人品嚐。
我格外喜歡在菜地里勞作,哼著南泥灣的調子,彷彿自己在延安大生產。平整菜地、畫隴、開溝、挖坑、潤土、墊底肥,點種、埋土、壓實、用小噴壺噴水。還細緻地栽好小籬笆,讓我家的小籬笆是地裡最漂亮的一景。東風的孩子,那時根本沒有什麽可玩得地方和東西。把心踏實在小園子里,每天都希望土幹了,好穿著雨鞋、掄著長膠皮管子給菜地澆水,最好也把鄰家的地也一起澆了。那樣的話,既澆了菜地還玩了通水,幹活過玩癮,自得其樂。
閑得慌了,就盼望菜地趕快長蟲子。最喜歡滿地蟲子爬的時候,大太陽地裡,用筷子夾蟲子,攢一大玻璃罐,好喂給雞吃頓葷腥。生活困難時期,媽媽要生小弟弟了,我家就提前養了十四隻小雞做營養儲備。
最有趣的事情,我瞞著爸爸媽媽,帶著妹妹去基建隊偷磚。囑咐好妹妹看著看磚的戰士。我一趟一趟地在背面往家裡搬新磚,幾乎累殘了我。戰士一開始巡邏了,妹妹就跑來提前告訴。我們就藏起來。人家屁股剛一落座,妹妹就又跑去盯著人家。好玩極了。我很注意一摞一摞地偷得很齊整,那戰士果真看不出來哪摞沒了。
磚偷夠了,我開始在一樓的窗戶下壘雞窩。爸爸和泥,我砌墻。借著一面墻,圍了個18平方米的大院子,裡面三個睡覺的小二層樓、兩個下蛋的窩。爲了防止老鷹抓小雞,我還上服務社專門買了兩個嶄新的排球網子,用樹枝和竿子支在一米高的圍墻上,網住露天的上空。爸爸用破木板釘了個大門,還上了鎖,人只要稍微貓著腰就可以自如出入了。
我特別喜歡自家的雞窩。
雞窩被勤快得我收拾的干乾淨凈,基本沒有什麽異味。天不冷的時候,我們學習小組的四個同學,都集中在我家的雞窩里寫作業。14隻比我肥碩大母雞昂著頭在我們身邊悠遊自在地漫步,我們都哼哼嘰嘰地邊哼歌邊寫作業。直到各家的大人們都紛紛出來喊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飯的時候,同學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雞窩。我家的每隻雞都有自己的名字。每隻雞不但都知道自己的名字,還知道誰喜歡自己。每個同學都有自己喜歡的雞。常有同學從家裡偷出來好吃的東西,來喂自己喜歡的雞。我則一絲不茍地將撿回的雞蛋如數交給媽媽。媽媽和小弟吃的雞蛋,都是我辛辛苦苦喂出來的。往往同學們在外面跳皮筋的時候,我卻在家裡咣咣咣地剁著老白菜幫子,再略微撒上一點點麩皮或者粗棒子麵,拌一拌,雞就可愛吃了,幾乎一天就可以吃光滿滿一臉盆子食。
最傷心的時候是逢年過節,媽媽就要殺雞了。
每回我都提前問好媽媽,您想殺哪隻呢?然後就事先抱著那隻雞藏到同學家,吃飯也不回家。結果媽媽還是狡猾得太厲害,瞎說一個名字。等我回家的時候,她想殺得那隻雞已經在砂鍋里咕嚕著冒泡了。那時候,我就體驗了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很不好。為此,我很有些痛恨媽媽,曾和妹妹說,媽媽很卑鄙。妹妹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可能她不那麼贊同。因為她也心痛雞但更愛吃雞肉。那兩年裡,為我辛苦養得母雞命喪黃泉而嚎啕大哭,不止一回,而且都是在節假日里。
周日,爸爸不加班的時候,我會高高興興地和爸爸擔著扁擔、挑個破桶去公共廁所掏大糞,回來倒在地頭事先挖好的大坑裡漚肥,然後掩蓋得嚴嚴實實的,以免熏著別人。扁擔上肩的時候,我和爸爸總是在反復地爭來爭去,誰都想把桶拉近自己這邊。結果是,那沉甸甸的桶,總在爸爸那邊。
曾經和爸爸一起在戈壁灘上開著吉普車打過一次黃羊,開始是件新鮮而又開心的事情。待到奔跑的黃羊突然中彈一頭栽倒到地上的時候,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至今一口羊肉不吃。從那時起,爸爸再也沒有打過一次黃羊。
……
東風的生活雖然單調,但在孩子的世界里,故事很多很多,諸如此類地,還有過年的故事、上學的故事、打飯的故事、接弟弟的故事、惹禍的故事、挨打的故事、甚至離家出走的故事,都像剛發生過一樣,經過數次咀嚼,已經記憶地爐火純青了。
小學畢業了。我又要離開家到張掖育才中學上中學去了,依然是住校,一學期一回家。到大學畢業為止,天天回家的日子,總共就東風小學那麼兩年,還是在那艱苦的大戈壁灘上度過的。真短的令人心疼不已,令人遺憾不已。
哦,這多麼珍貴的兩年啊!人生中,天天和爸爸廝守在一起的日子,惟有這兩年。我其實特別想親口告訴爸爸,我和您沒呆夠呀!在爸爸臨去世的那天,這句話,我想說,卻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現在從電視上看到,幾十年過去了,東風的一切,變好了太多太多。但在我們心裡,卻依然還是那麼親切;心裡蘊藏的東風,也依然是艱苦歲月的東風。
我們隨爸爸一起走進東風。我們又和爸爸一同別離東風。東風和我們都曾經共同看到過彼此的過去。希望終會有那麼一天,希望能和家人、兒時的夥伴一起親臨故里,重溫兒時的親情和友情。我想告訴東風,我們回家來看您來了,我的爸爸,我心裡的東風
東風是永遠的故鄉。
和爸爸一起在東風的日子,是我此生此世最為珍貴的寶貴財富。
親愛的爸爸
天上
人間
從此
我們
夢中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