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嘉一歸根到底是日本人,他代表日本人的利益不足為奇。但是也許正如那個加藤所言,
中國人再不進行反思,就不會得到尊重,而我們最應該反思的是,那一張張麻木的年輕的中國人的臉,到底是從何而來,又最終會從何而去?
在揚子晚報上看到的消息,下午先鋒書店有講座,是一個叫加藤嘉一的作家開講,講座題目叫《致困惑中的年輕人》,出於對先鋒書店的熱愛,也出於對文化講座的熱愛,就去了。
剛到先鋒門口,就發現今天人來得有點多,門口停了好多車,往裡走,好多年輕人,再往裡走,平常舉辦講座的那個沙發區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坐滿了人,講座已經開始了。在人群外,聽到一個年輕的日本人用嫻熟的中文講著對
社會、對人生,對奮鬥當然也包括對中國一些現象的看法。我不認識這個日本人,之前也沒聽說過他,可以說是不了解他。在人群外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聽他講,當時感嘆他的中文還不錯,講得也很輕鬆俏皮。於是找了本他當天要簽售的書——《致困惑中的年輕人》看起來。從書中我了解到,加藤嘉一1984年出生於日本伊豆,2003年4月來到中國,在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畢業,現任北京大學朝鮮半島研究中心研究員,日本慶應義塾大學SFC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是中日交流的民間大使。在書的扉頁上,特別指出了2008年5月3日,我們胡主席在北京大學接見了作為留學生代表的加藤嘉一。同時,在他這本書的封面上,註明他是在華最具話語權的日本人。可以說,這是一位在中國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日本年輕人,他的言論是有一定份量的。
這使我好奇,這個年輕人是如何成長起來的。我認真地讀他的書,他在書中寫到,他在日本度過了他的黑暗的,窮困的,不堪回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在伊豆的農村長大,父親事業不成,
投資失敗,經常有黑社會的人上門討債,經常餓肚子。有時,超市裡有免費食物供客人品嘗,他和弟弟以此去裹腹,還被超市阿姨指責不能靠這樣的方法混飯吃。就是在這樣極度的貧困中,他獲得了免費到中國公派留學的機會,來到了北大。應該說,近十年在中國的生涯,他一定刻苦和努力過,用他的話叫他很自律。他也一定善於對社會進行觀察,也善於思考,更是一個能把觀察和思考寫下來的勤奮的人。可以說,到今天再來看他,他是在中國一步步站立起來,基本是可以觸摸成功這兩個字的一類人了。這個時候,我從內心是尊敬他的,我也認為,任何靠自身的努力奮鬥起來的年輕人,都是值得尊敬和學習的。即使周圍也有人在說,中國社會對老外格外好,老外在中國的生存環境和生存土壤都格外好。可那個時候我依然認為,這是一個清醒的,努力的日本年輕人,他的書寫得充滿激情,同時,可以說相當主旋律。
正當我在思考是否買一本也讓他簽名時,講座進入到了自由提問和交流的階段。我擠過密密麻麻的年輕人為主的人群,想拍幾張清晰的現場照片發微博。這時,一個男生獲得了提問的話筒,他羞澀地聲音很輕,他說,加藤君,我注意到,提問的同學都非常禮貌,都用了您這個敬語,都是稱呼他加藤君或者加藤先生,加藤老師。這個男生羞澀地提問說,加藤君,對於日本人在南京發生的事,不知道你怎麼看,不知道怎樣才能有更多的渠道去獲知真相?事實上,這個男生提這個問題時並沒有我現在這樣重述時流利,他似乎是怕為難了他眼前這個加藤君。加藤嘉一應該也是感覺到了,所以他還微笑地鼓勵說,沒事,你坦誠地提。當他這樣鼓勵的時候,我心裡甚至還有一點驚喜和溫暖,我想到底是陽光和積極的年輕人,比較真誠。我甚至認為,這個講座是談年輕人的成長,不必提政治問題。
然而,然而我發現這也許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我們這種善意到底是寬容還是軟弱。日本人,有多少日本人真正會理解和感激我們的善意,而不是在表面的禮貌下實際是對我們的嘲弄和不屑。當然,是這個加藤嘉一的回答讓我180度大轉彎地產生了這種困惑。
加藤嘉一以一種輕鬆地姿態說:首先我要表揚你勇敢,問這個問題。關於這個問題,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中國和日本政府都需要反思,這是第一位的。他接著說,在私下裡,日本很多右翼人士和他交流這個問題時說,中國政府和人民自己為什麼不反思,當他說到這句話時,我心裡還在想,我們是需要反思,反思,為什麼這麼大一個中國,會在當年被日本鬼子大屠殺成這樣?然而我接下去聽到他繼續說,如果他們(指我們政府和人民)不反思,憑什麼得到我們尊重。這算是他引用的他所交流的日本右翼人士的話,接下去,他就開始說很輕飄的說俏皮話,說什麼這個時候他就對那些右翼人士說不要在意啦,什麼不要弄得很難看的,這裡他說得很含糊,我沒怎麼聽清楚,總之是類似於打圓場的俏皮話。然後他又開始說,總之,這件事,真相是很難知道的,中國是這樣講,日本是那樣講,
香港那樣講,台灣又那樣講,反正我不明白,我現在也不明白。
這個時候,我旁邊幾個男生開始和我一起脫口而出,不明白?什麼叫不明白,意思是中國和日本說法不一,寫在教科書里的歷史不一,他不相信有南京大屠殺這回事?或者不完全承認有大屠殺這回事?我感覺到血液開始往臉上涌,我甚至開始在心裡組織詞語,準備提問,在此之前,我壓根沒想過要提問,對於年輕人該如何成長並強大,我自認為還不是很困惑,但是這個向這麼多南京的年輕人正在進行講座的日本人對於這段中國人刻骨銘心的歷史的回答讓我無比困惑,這就是一個從18歲來到中國,並在中國的
教育和餵養下站立起來的人的回答?
只聽他繼續說道,如果中國政府不進行認真的反思的話,在西方,歐美(國際)是得不到尊重的,是絕對得不到尊重的,我緊盯著他的臉,這張日本人的臉,在說出絕對兩個字的時候,完全沒有了輕鬆和俏皮,一霎那之後,他開始輕鬆地教育和指導說,要想知道真相,就應該多出去走走,比如到香港,到台灣,到國外,當然,到了自由言論的地方,你也不要完全相信他們說的話,你可以多學幾門語言,你看新華社的文章,用中文的和用英語,肯定尺度是不一樣的。你多會幾門語言,你會多了解一些真相。
無可否認,這個年輕的日本人已經熟練地掌握了傳播之道,他輕鬆圓滑地避過了這個所謂敏感的問題,並且在暗示了他對南京大屠殺歷史不承認不相信的同時,又溫情脈脈地提醒中國年輕人要學習,不要只聽一面之言。中國的年輕人是要學習,是要學會多元地獲得信息和事實的真相,但是,你,加藤嘉一,一個從日本走到中國國土上再成長的人,一個不斷在中國獲得掌聲和利益的人,一個在中國不斷發出聲音的人,就不應該認真並且真誠地面對歷史嗎?假若連這個基本的史實你也可以不明白的話,那你所謂地對社會的觀察,尤其是對中國社會那麼多的言論又建立在何種基礎上呢?假強真的是一名在華最有話語權的日本人,如果內心對這段歷史沒有愧疚沒有反思的話,憑什麼給你話語權?
我已經感覺到一種諷刺,一種隱秘地正在發生的侮辱,我開始環顧四周,那麼多那麼多的年輕的中國學子,我多麼希望有一個人能就他這個回答進行再提問,到底他不明白的是什麼,這一切到底需不需要一個正在發表言論的日本人明白?
然而沒有,沒有一個人提,提問和交流還在喜氣洋洋地進行中,有女生象溫柔的小羊一樣崇拜地問道,怎麼樣在成功后還保持簡單?有女生好奇地問,你為什麼認為中國女人比中國男人強勢?我一直高高舉手希望得到提問,直到最後一個從安徽過來的小男生,他是被獲准提問的最後一個人,我看著他站起來,因為激動,他的聲音抖得厲害,語句是斷斷續續地。
我暗暗希望,這樣激動的聲音,應該會就那個基本態度進行提問了吧。他問的是,你是怎麼樣成功的,成功以後你還會怎麼樣走下去?
成功,呵呵,中國的年輕人的確是更關注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人,怎麼樣從零開始成功。成功,尤其是從卑微處出來的成功更誘人,至於民族大義,至於國人尊嚴,又關我何事呢?
問到成功,這個已經在中國享受到成功勝利果實的日本人不免輕鬆,他說,我的理想最終還是回到伊豆,去種田,我是從伊豆出來的,我最終當然要回到我的土地上,一片嘩然,他們說,不會吧?悲哀頓時從心底升起!我看著這個日本人眼裡流露出不屑和驕傲:你們不會理解的。縱然是真情也好,作秀也罷,人家至少是煽情了一把,人家即使是吃你中國的糧,喝你中國的奶獲得了你們的掌聲,人家惦念的依然是自己的家鄉。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這樣內心裝有家鄉的表演純真的人,為什麼會對這個他所說的第二故鄉曾經發生的是他們親手製造的慘烈暴行一把抹去,視同於無?
沒有人問了,簽售就要開始了,麻木的中國的年輕人,已經排成了長長的隊伍,準備購買他的書。我在最後一排高聲喊道,請問我是否可以在簽售前再問一個問題。人群開始注意我,簽售的工作人員,我看就是南京人,一個年輕女人,不耐煩地制止我,提問結束了,不能問了。倒是那個加藤,還猶豫了一下說,你到前面來。我從人群里走到前面,我說剛才你回答的那個問題讓我困惑,如果對在南京土地上發生的事你不明白的話,你怎麼作為在華最有發言權的日本人進行發言?他的臉色變了,工作人員圍上來,不斷制止我,說是需要開始簽售了。人群開始圍上來,大家對我表示出了強烈的好奇,對於這個突然在人群中喊出這個問題的我的好奇大於了對這個問題本身的反響。而那個加藤,我清晰地聽到他回答我,你不要妨礙公共軼序。我大跌眼鏡,我高聲對周圍問,請問我妨礙了公共秩序了嗎?簽售比基本的質疑重要嗎?有男生大聲呼應,沒有妨礙秩序,你的質疑是對的。我開始朝人群大聲說,同學們,難道在這樣一個基本的問題,也是底線的問題沒有回答清楚的情況下,你們就要開始簽售嗎?這是一個在中國有發言權的人,是一個和你們一樣在未來共存的同齡的日本人,難道你們不需要問清楚他的「不明白」嗎?你們能允許他的「不明白」嗎?
周圍,只有不停的閃光燈好奇地拍著我,甚至有江蘇重要媒體的攝象機,但是幾乎沒有人去問一問就在邊上已經開始簽售的加藤。透過人群,我看見了他憤怒地看向我的眼神。透過人群,我也看到了長長的排隊簽售的麻木的年輕的中國人的臉。而我的周圍,很多的人,七嘴八舌,有人說,你讓他一個日本人怎麼說啊?有人說,他不是說了日本也要反思嗎?其中一個老者,居然說,這種心知肚明的事,你說有什麼用,你問他有什麼,你要是中國政府,他要是日本政府,去提提還差不多。還有人說,你需要他回答什麼呢,他的回答雖然不怎麼樣,但也及格了。人群中,只有零星的幾雙晶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和零星的附合需要加藤作出回答的話,零星地幾個搖著的頭,零星的幾句中國沒希望了。更多的是圍上來的,好奇的,看熱鬧的麻木的臉,和更多的沉默。我知道,他們大多數,已經被在中國成功了的加藤的成功真正征服了靈魂。
作為一個從來沒有反日情緒的人,即使在南京放映金陵十三釵之後,到處一片憤怒的罵日之聲時,我依然堅持:日本的進步和先進有他的可學之處,日本的美麗和乾淨有他的驕傲之處,日本人的勤奮和努力有他們的可敬之處,但是,日本人在中國,尤其是南京,犯下的罪惡絕不可饒恕,任何一個日本人,必須真誠直面這段歷史,也必須為這段歷史在中國人面前深深愧疚,絕不是逃避,遮掩,甚至是否認和狡辯。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應該允許這種現象發生,可是,今天,在南京,在先鋒書店,這個文化人熱愛前往的地方,發生的這一幕,我感到深深地困惑!
也許正如那個加藤所言,中國人再不進行反思,就不會得到尊重,而我們最應該反思的是,那一張張麻木的年輕的中國人的臉,到底是從何而來,又最終會從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