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男知青在農村都作過賊,我們也不例外,偷雞摸狗沒幹過,倒不是我們謙虛,而是那年頭天天割資本主義尾巴,不準養,偷不著。只能偷點桃子李子等瓜果,一般也不偷本村的,兔子不吃窩邊草嘛,這是起碼的職業道德。俗話說,饑寒起盜心,我們盜竊卻不是為饑寒所逼,純粹是好玩,尋求刺激。常玩的把戲是到商店的櫃檯上,乘營業員轉身去貨架上拿東西,偷走她的圓珠筆、發票本和算盤。被我們偷過幾次后,營業員們革命警惕性大為提高,首先發票本被放在玻璃下面,圓珠筆和算盤都用細繩拴住,只要看見我們晃過來,就倆眼瞪得賊大,到貨架上拿貨時仍半側著臉,眼角的餘光還瞟著我們,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不少難度。
論偷,我和張獻不相上下,屬初段水平,我作過的最大案就是偷過照像館的一盒底片和沙洲中學的一把椅子,底片沒啥用,曝光后就扔了,椅子卻取代了樹墩成為我們的高檔傢俱。張獻也沒有啥好吹噓的,只有從體委偷回來的一個鬧鐘,還算拿的出手,唯有陳志,別看他笨手笨腳,稱不好秤,不會游泳,一輩子未學會騎自行車,他用氣筒給板車輪胎打氣的架式早已是全村人的笑料,但在偷盜時卻膽大心細,手腳麻利,是悟性極高的九段神偷,我和張獻遠遠瞠乎其後。
一個冬天的上午,我們在沙洲集上轉悠,走到郵電所牆后,見左右沒人,陳志說:想不想吃糖?廢話,誰不想吃糖!那就吃吧!陳志變戲法一般地從敞懷的短大衣下拿出一個籃球大小的玻璃罐,裡面有大半罐水果糖。張獻對著陳志擂了一拳:「好小子,真有你的!我怎麼沒看見你偷呢?」我也沒看見,原來就在我和張獻和營業員搭話的那會,陳志趴在玻璃上看東西,起身時大衣襟在櫃檯上一掠,糖罐就進了懷裡。我們一連吃了三天才把糖吃完,也沒忘記用糖衣炮彈去腐蝕幾個貧下中農的小孩,糖罐用來裝鹽,亮晶晶地在烏黑的土灶頭上很閃光了一些時候,直到後來也變成黑色。
自從糖罐事件之後,我和張獻對陳志五體投地,甘願當他的助手,再闖沙洲。不過這回糖罐免談了,所有商店的糖罐都放在櫃檯裡邊,使我們鞭長莫及,轉了半天,一無所獲,很鬱悶。又不甘心空手而回,就轉悠到區委,領導們正開會研究大事,我們瞄上了電話機,我和張獻前後把風,一有情況就「風緊扯乎」,開溜。陳志的活幹得真利索,幾秒鐘的功夫電話機,兩節燈塔牌大幹電池都進了他的黃挎包。回到江營,把那兩節大幹電池接上小燈泡,夜裡照明還挺好。電話機沒用,就把它拆了,留下那手搖發電機,把貧下中農的孩子抓來上電刑,把小孩的手指按在電極上,使勁搖動搖把,就有電流出來,雖不強大,但能把小孩麻得直叫喚。拆下的電話機殼就扔進豬窖的蓄水洞中用土掩埋好,沒準那天會成為出土文物呢!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區委開大會,吳書記作報告:現在這個這個階級鬥爭嘛,啊,是越來越尖銳,啊,越來越複雜了!幾天前區委的電話機被盜走,啊,這就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啊,誰會偷電話?偷了有什麼用?!種種跡象表明,啊,是隱藏在大別山裡的國民黨特務下山了,他們有電台,要用電話聯繫,所以這電話機是被特務偷走了,啊!——同志們啊!——未等吳書記說完,我們趕快溜了,真怕再聽下去憋不住,會大笑出聲。
陳志最輝煌的一次是撬門從工人俱樂部抱回來一台四管紅燈牌收音機,從此每天夜裡我們就聽短波,不是老兄(修)就是老弟(帝),有時也聽老蔣,但老蔣台噪音太大,不好聽。有一天突然從美國之音里聽到美國阿波羅號登月了,真使我無比激動,這一人類文明史中的壯舉,中國人竟懵然無知。後來才知道當時全世界僅有中國和北韓未報道此新聞。
有一天幹活時,我忍不住說,現在美國人已經登上月亮了。好多老鄉聽著稀罕,七嘴八舌,你說人上月亮,坐飛機上去的?我們村學識最淵博,看過《東周列國志》的劉兆環說,小蘆呀,上月亮的是嫦娥,嫦娥奔月,沒聽說過?月亮上還有個吳剛,吳剛伐桂,沒聽說過?那都是講古記,哄小孩的,你也信?哈哈哈哈……他晃著光頭,咧開大嘴笑起來,哈哈哈哈……周圍的人也一起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也跟著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淚。我不能解釋,否則追查謠言,我可能要做牢甚至殺頭。就在那一刻,我完全體會到了威虎山上小爐匠的悲哀與無助,凄涼與絕望。爐匠兄,你死得好苦哇……
作者簡介
蘆紫:安徽懷遠人,1968年插隊淮北,曾任教師,後進大學,1982年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獲理學碩士,同年赴美國留學,獲博士學位后就職於某國家實驗室從事病毒學研究,為資深科學家。近來用中文創作,為業餘網路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