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的那頭,出現了三個騎自行車的人。老剛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在一個連里的老職工。是老剛當年最敬重的幾個人。雙方几乎是在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黃亞濤,當年的拖拉機手,籃球場上的鍵將。老剛心裡一直留著他當年在籃球場上生龍活虎,叱吒風雲的樣子。如今再見,最大的變化就是歲月的滄桑在他臉上留下的一道道溝壑。它們記載著北大荒的故事,記載著時代的變遷。
顯峰,當年的機務排長,是文革前黑河地區技術學校的畢業生。厚重沉穩,是天塌下來都不會驚慌失措的一個人,而且業務極好。知青們返城后,兵團撤銷了,現役軍人走了,這裡改成了農場。顯峰憑他的能力,先當了分場場長,後來當上了龍山農場的場長,在他手裡,農場實現了扭虧為盈。
顯峰的夫人,吳麗娟。她是當年連里的會計,人們公認顯峰和她是連里的最佳夫婦拍檔。
在老剛的心目中,他們是真正的北大荒人。知青們只能算小半個。
三個人比知青們略大幾歲,現在都已經退休了。見了面,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問題。從毛主席發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以來,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千秋功罪,誰與評說。其實,他們這些北大荒人是最有資格評論的了。
談起當年的知青。顯峰和亞濤的回答幾乎一樣。講老實話,知青們並沒有給糧食生產,農場建設帶來多大變化。其實,知青們對北大荒真正的貢獻在於觀念,在於無形之中的交流。這裡的人們通過知青了解到了大城市的文化、生活。知青們來之前,這裡的人們都沒見過塑料布,看見知青們穿拖鞋覺著奇怪,過濾嘴香煙不知道點哪頭。知青們有意無意之間帶來的是新的觀念和文化。人們除了知道笛子、二胡以外,還看到了小提琴、手風琴和黑管。知青們教這裡的家屬們唱歌,念詩,也從她們那裡學了許多方言,地方戲。慢慢地,人們知道了汪曾祺,知道了楊沫,儘管離著那麼遙遠。人們知道了北京有海軍大院、通訊兵大院。人們結婚打傢具時,不再是清一色的木箱,而是有酒櫃、高低櫃、大立櫃了。人們知道了,北京上海的商店,有專門賣帽子,專門賣鞋子的。農場的孩子們,由於知青當了老師,能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而從這塊黑土地上,走出了知青中的佼佼者,聶衛平、張德英、姜昆、梁曉聲、張抗抗……
一輛膠輪式拖拉機由遠處急急駛來,車剛停穩,就從上面跳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老剛認出,他是程俊,也是當年的拖拉機手。他也是接到電話,從十幾裡外趕來的。
程俊看上去身體更為壯實。當年他干過一件讓全連驚心動魄的事情。
一年麥收時,他駕駛著拖拉機,牽引著康拜因在收割小麥。一起幹活的一個上海女知青,看見一條麻袋掉在康拜因和拖拉機之間,想過去撿起來,一不留神,被康拜因的大鐵輪碾倒。康拜因手趕緊發信號讓在前面開拖拉機的程俊停車。車停下來了,可大鐵輪正壓在女知青的胸上。往後倒,要把人再從胸到腳壓一遍,往前開,要從頭上壓過。誰也拿不準該怎樣做。
千鈞一髮,程俊想不了那麼多,跳進拖拉機,向前開了兩尺。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女知青抬出來,泥地里完完整整地留下一個人印。那年,程俊也不到三十歲。
女知青的肋骨斷了好幾根,骨盆也碎了。萬幸的是腦袋沒有壓壞,生命無礙。但是倘若程俊當時往回倒,恐怕全身就都壓碎了。那一刻,真如站在地獄的入口,容不得半點的猶豫和徘徊。向前還是向後,全在一念之差。誰做了,誰就為此負責。慶幸的是,向前開是開對了。程俊為這個事故背了個處分。他為這事多年難以釋懷。倒不是因為那個處分,而是因為這關係到一個知青今後的生活將如何過下去。
後來,他和連長一起把那個知青按病退護送回上海,這邊連里一直給她開著工資。直到再後來,聽說那女知青找到了工作,結了婚,還生了孩子,程俊壓抑了多年的心情才得以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