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ZT-錢毅誠之死(雖然長了點,但是值得一閱!!)

作者:燕山紅場  於 2012-3-18 23:4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1評論

我的朋友錢毅誠死去快三十年了……

1973年秋天,錢毅誠回農場了。他是被江峰農場保衛科的人從哈爾濱市押回來的。在此之前他在哈爾濱市公安局的強(制)勞(動)隊里呆了一年多。兩年前他因打了曹連長逃跑,在東北鐵路線上和一夥搶劫、偷盜團伙混在一起。在一次不成功的作案中被公安局抓獲關進強勞隊。現在大概是強勞隊人滿為患吧,那些「啤酒瓶子蓋兒」(對警察的蔑稱)才想起把一些關押了很久的青年遣送回原單位。農場保衛科的人說先讓他回連隊監督勞動,以觀後效。

十月中的一天傍晚,大田隊男青年們從地里割豆子回來,進門就看見「錢廣」(這是他的外號)獃獃地坐在鋪上。大家上前寒喧,但都避免問問題。連他的好友「沃倫斯基」也如此,他只是替「錢廣」打了晚飯,之後兩人又去連隊的倉庫拿回了「錢廣」的行李。宿舍的人們招呼著「錢廣」住下。同宿舍的北京青年很是熱情,給「錢廣」一包煙,關照他「有難處只管開口」。「錢廣」顯得疲憊、呆板,人更瘦,腰更彎,臉色蒼白,兩隻微鼓的大眼茫然凝視著,很神經質。無論誰和他打招呼,都淡淡一笑。在強勞隊里他被剃了禿瓢,本來就小的腦袋顯得更小。

晚上連隊政治學習會上,革委會主任韓盛英講了話。「……錢毅誠這個人流氓成性。剛來農場時一貫打架鬥毆,嚴重傷人……其父是國民黨反動軍官!他思想中有很多階級的烙印。……很壞!是知識青年中的渣子……」

聽到這兒,我但心地看了看坐在前邊的「錢廣」。只見他深深地低著頭,一動不動。

「……兩年前,他打了曹連長后竟敢逃跑,到社會上流躥。作案中被我公安機關拿獲,一直關在強勞隊里改造,現押回連隊繼續監督勞動。明天起隨大田隊下地勞動,只發生活費,根據他日後的勞動態度,我們再對他的問題做進一步的處理……」

「錢廣」仍是一動不動,頭更低。

下地割大豆時,「錢廣」幹得很瘋狂。鐮刀割在手上,砍破了腿,農田鞋割得象魚網。他毫不在乎。早起氣溫很低,大豆上結了厚厚的白霜,人在地里一趟,兩條褲腿很快就濕透,穿著絨褲也沒有用。農田鞋裡和了泥,腳一濕,凍得生疼。大豆夾很堅硬,扎得手也是又疼又癢。這時割大豆真得有點兒勇氣。「錢廣」的鐮刀又鈍又不好使,他根本不怎麼磨,揮起刀來沒命地砍,豆棵幾乎都是被他連根拔起。他的臉扭曲著,淌著汗,沾滿拔出的豆棵帶出的泥,手一抹成了大花臉。他擦都不擦,只是喘著氣拚命地一刻不停地幹下去。

我是連隊里割地最快的,人稱「飛刀手」,手裡有把鋼板刀,比一般鐮刀質量好。我很注意磨刀,刀口總是飛快,也懂得割大豆的小技巧。刀把不能長,割的時候要把豆棵壓成四十五度角。右手割的一剎那,左手往前一推;動作也要連貫,腰要哈得很低,一鼓作氣往前猛割,割豆子的速度幾乎比一般人要快一倍。把別人都遠遠地甩在後面能體會到一種快感,特別是憑實力把人們超過。有時割地的人們會較著勁暗暗地競賽,我往往是勝利者。對方被甩在後面后,常常是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丫的是他媽的機器!」

每個人每天的任務是是六根1000米的壠。連隊里搞了點「黑包工」,誰幹完誰回家。我大約需要五小時的時間能完成任務。幹完活回宿舍前,我都要幫「錢廣」默默地割上一段。他幹得太苦、太賣力,卻很慢。真不忍看到他以一種自我折磨的方式毀自己。

「錢廣」是一刻不停地干,雖然慢,到下午五點多總能完成任務。回到宿舍,他先向鋪上倒著抽煙的我一抱拳,「謝了!」一笑,便靠在行李上發獃,狠命抽煙。臉也不洗,臟糊糊的,割破的手指腫得可怕,身上的衣服也骯髒不堪。

漸漸地,「錢廣」象是從惡夢中緩了過來。地里的大豆割完后,大田隊的男青年又上曬穀場幹活。他話漸漸地多起來,講述了不少在哈爾濱強勞隊的情況。

剛被帶到強勞隊時,他和新來的人關在一起,大部份是「知青」,一個隊有五十人。大概總有五、六個隊吧?晚上睡覺一個隊的人都擠在一間大房間里,人的各種氣味兒混在一起,惡臭難聞。屋內兩邊是大鋪,每人六十公分寬的地方,要是翻個身得鋪上所有的人喊「一、二、三」一齊翻身。誰要是夜裡上了趟廁所,回來睡覺的地方就沒了,不經過一番拳打腳踢就別想重新躺下。白天五十個人都得靠牆一動不動地坐著。上廁所只能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記住,只能上、下午各一次!中午每人兩個窩頭,晚上一個,早上喝粥。

「吃得飽嗎?」人們好奇得問。

「也能活著。」「錢廣」答得很平靜。

「警察就讓你們整天干坐著?」我好奇地問。「會不會發給你們報紙,讓你們輪著念?或者背毛主席語錄?」

「錢廣」淡淡一笑,「沒那麼好事。那不是『牛棚』,比『牛棚』還糟。就得讓你干坐著,盤腿大坐。一坐就是五、六個鐘頭,不許說話,也不許動。」

「這不是懲罰嘛?」

「警察說了,就得好好整治、整治。」

「那警察在哪兒?」

「他們在別的屋子裡,時不時的過來看看。誰敢『齜毛砟刺』,頂撞了他們,或和周圍的人吵了架,他們就來整治你。」

「那幫『啤酒瓶子蓋兒』整天閑著沒事,保准成天找岔兒打人。」我推測道。

「你們自己才不動手呢。」「錢廣」冷笑道。「(他們)先認定那個惹事的傢伙,然後讓全屋的人每人打他五個大嘴巴,而且只能打在臉的一邊。」

「那就得二百五十個!」

「是二百四十五個。一人犯事,四十九人打。所以是二百四十五個。每個人都得狠打,不然警察就讓挨打的人反過來打手下留情的人。」

「我操他媽!這不是捉弄人嘛。」

「錢廣」繼續道:「每個人都站在挨打的人面前說一句,『哥們兒,對不住了。』照臉的一側狠狠地打五個嘴巴。二百四十五個嘴巴打下來,臉都打得黏糊糊的,都打爛了。」

「這是拿人不當人!」

「進去了就不是人了。」「錢廣」還是面無表情。

所有在場的人都沉默著不說話。錢毅誠倒打開了話匣子。在強勞隊最初的兩個月在「靜坐」中度過。後來他們都去干苦力。常常是挖溝,沒有任何目的,挖了填平,填了再挖。再不然就是扛木頭,也是毫無目的。今天從東頭扛到西頭,明天再扛回來。可人們都情願賣苦力。總比在屋裡干坐著一動不動強。「幹活就是太容易餓,一天還是三個窩頭一碗粥。」「錢廣」說到這餓也是心有餘悸。

「有時警察非說幹活的苦力偷懶,那這組幹活的人都得倒霉。警察會讓這一組十幾個人站成一行。頭一個(人)叉腰站著,後面的人都把頭鑽到前邊的人的卡巴襠下,前邊的人兩腿夾住後面人的頭。也就是你夾住後面人的頭,而自己的頭被你前邊的人夾著。警察管這叫『坐火車』。『坐火車』的人們嘴裡還得發出火車的聲音。『咕隆、咕隆』的一點點轉圈走。警察在邊上不時地問:『到哪了?』排頭的人就得報出東北火車沿線的站名。第一站可以隨便報,下邊就不能瞎編。報得不準『火車』就得永遠『開』下去。最後往往是警察不耐煩了,走過來照最後一個人屁股一腳,『去你媽的!』所有的人都一個個倒在地上。哥兒幾個早都累得渾身是汗……

「有時警察還會找幾個看著不順眼的傢伙,讓他們『騎摩托』。也就是裝出騎摩托(車)的姿勢,騎馬蹲襠勢,兩個腳都得掂起腳尖,不斷地顫。嘴裡發出摩托的『嘟嘟』聲兒。警察也是問開到哪兒了?不過『騎摩托』的得報哈爾濱市街道的名。也是一『騎』就好幾個鐘頭。不是『騎摩托』的一頭栽到地上,就是警察照屁股一腳……

「誰也別想和警察找彆扭。頂嘴就上狗牙(手)銬子。他們用皮鞋使勁踩銬子,讓銬子死死地卡在手腕上,手到時候都黑了……他們還吊人……他們會讓你一隻手從肩膀上翻過去,另一隻手反扭到背後,警察使勁把兩個大拇指揪在一起捆上,說這是『蘇秦背劍』……

「再硬的漢子也得服。死到沒什麼,可這慢慢地讓你受罪……」錢毅誠說不下去,用手捂著眼睛,不讓人們看見他的眼淚。

一天夜裡,我突然驚醒。由於連隊的發電機已經停止發電,宿舍里黑洞洞。幾個人小聲急促地交談著。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使他睡意全無,這不是「秦檜」嗎?!是他!安繼紅。搭話的有「錢廣」和「沃倫斯基」。他們三個過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後來「秦檜」後來和「錢廣」跑到社會上遊盪,照幹部們的話,「和流氓團伙混在一起」。

「……沒事呀,不要緊,我馬上就走。我走夜道回去,過了韃子河就是平江農場九分場。那兒有我認識的哥們兒。」這是「秦檜」的聲音。「我就是看你(錢毅誠)來了。聽說你回來了。在(強勞隊)裡面受了不少罪吧?」

「我現在是什麼也不想了。」「錢廣」低聲道。「唉,湊合活著吧。那(在強勞隊)真不是人的日子。有時真不想活了。回來后北京的哥們兒對我不錯。你自首得了,大不了在大獄里受幾年罪,回來了,大夥兒對你錯不了。」

「秦檜」沉默了片刻。「(我)該走了。趁天黑我得趕緊走……你說得在理。讓我好好想想。可自首最起碼得上強勞隊!太憷了。現在他們(警察)不是還沒抓住我嗎?」說著「秦檜」匆匆出了宿舍,在窗子上輕輕敲了兩下算是告別。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怎麼?「秦檜」還在社會上「吃大輪」(在火車上偷摸搶劫)?我沒出聲,可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大家和「錢廣」照常出工,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儘管人們心裡疑團種種。兩天後韓盛英在連隊的政治學習會上解開了這個迷。他大拍桌子。

「我們農場保衛科已與哈爾濱市公安局通了電話。現已證實,安繼紅是哈爾濱以北鐵路上專門搞打、砸、搶的流氓團伙中的罪犯。錢毅誠過去也是。兩個人過去在農場時就臭味相投,成天打架鬥毆、流氓成性。到社會上流躥作案又混在一起!當錢毅誠落入人民的法網后,安繼紅繼續在社會上為非作歹,逃避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安繼紅是老工人出身,可是卻成了『知青』的敗類。這都是不注意思想改造的結果。」說到這兒,韓盛英瞟了一眼深深低著頭,一聲不響的「錢廣」。「前幾天夜裡安繼紅找你來的吧?」

「是!」「錢廣」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為什麼不向領導彙報?」

錢毅誠一言不發。

「你最近在宿舍里都散布了些什麼?!」韓盛英磕了磕煙灰,忽然大喝一聲:「站起來!」

錢毅誠立刻站起來,低著頭,渾身不住地發抖。

「你誣衊我們的公安幹警是『啤酒瓶子蓋兒』,還造謠,說幹警常體罰你們。有沒有這麼回事?!」

「有!」「錢廣」又是一個極乾脆的肯定。

我聽到這兒心直跳!很是緊張。冥冥中他感到了一種兇險,總覺得「錢廣」象一頭困獸。面色土灰的「錢廣」越是篩糠般的抖動,低頭不語,他就越隱隱地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韓盛英接著說道:「別以為我們不在邊上,你就可以胡說八道。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一言一行我們都了如指掌!從明天起,錢毅誠隔離反省。今晚就搬到連隊革委會的倉庫去住。那有個土炕,先在那住下。錢毅誠!沒想到你如此地不老實。夜班打更的何福田(一個非常老實的東北青年)負責監管錢毅誠……」

「俺不行!」何福田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高聲喊道。會場里所有的人都吃一驚。他又繼續道:「我幹不了這活,我幹不了這活!」自從「沃倫斯基」偷豆種被曹連長拿獲后,連隊幹部一致決定要安排個打更的夜班巡邏,防止有人再次夜間偷糧食。林慶山讓何福田干,純粹是要照顧他的雞西市的哥們兒。何福田有點傻了叭唧,機耕隊、後勤隊都不想要他,所以他雖然住在後勤隊宿舍,可還是跟著大田隊幹活。打更這活不錯,就是夜裡在曬穀場、油庫、發電機房和連隊倉庫四處轉轉。何福田平日膽小,走到哪兒都用個大手電筒亂照一氣,心裡怕極了。他實際上是不想干這活,可礙著林慶山的面子不好不幹。這會兒又讓他「監管」錢毅誠,他立刻不幹了。在他眼裡,錢毅誠還是三年前用大板斧砍人的凶神。

會場里頓時亂糟糟,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林慶山見狀和韓盛英耳語了幾句,便大聲宣布散會,讓何福田留一下。

大田隊的男青年們前腳會到宿舍,後腳跟來了韓盛英派來的幾個機耕隊的,他們讓「錢廣」趕快收拾行李搬到連隊革委會的倉庫去。屋裡一片沉默,只有錢毅誠匆匆忙忙地捆著行李。已是十一月份的天氣,那間屋子裡的火炕根本沒燒火,能住人嗎?

錢毅誠捆好行李扛著往門外走。在門口又用眼神掃了大家一下,他沒說話,隨那幾個機耕隊的上了革委會。

誰是韓盛英引以為自豪的「革命群眾」?我看著宿舍里的人們。是他?!王新華!太應該是他了。我沒什麼根據,只是憑直覺。想到這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並不是完全的齒冷,還有噁心的成份,心裡罵道:「你王新華他媽的也是北京人。」

這年冬天來得早,雪一場接一場。已經割倒的大豆沒來得及歸場就被雪蓋在地里。大田隊的男青年們又開始忙著歸場大豆,整天趟著雪把豆棵從雪下邊用四齒叉子挑出來,甩到拖拉機拉的大平板車上。干這活雪不斷地往脖子里灌,人們罵罵咧咧。我這時總是想到「錢廣」。他要是干這活肯定比割豆子強,只要動勁兒就行。

「錢廣」因為是隔離反省、監督勞動,所以不能和人們在一起幹活。他在曬穀場干,其實也沒人看著,就是梁連長每天給他指派些活。早、中、晚三頓飯都是他自己到食堂去吃。上午、下午自己到曬穀場去干也每人看著。這到好了,「自覺革命」。也好,反正幹活不會太累,而且「錢廣」幹活也不會偷懶,不會又人說他表現不好。偶爾,大田隊的小子們路過曬穀場時會看見「錢廣」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我們幾個向他揮手,他也揮揮手,卻站著不動。

晚上的時候,「錢廣」自己燒炕,打水洗臉。一到九點,何福田就來「監管」。實際上就是鎖門。他來了就會打個手電筒笑嘻嘻地問:「錢毅誠,你可躺下睡啦?」

「鎖(門)吧!」「錢廣」每天就是這麼一句。何福田每天早上七點來給他開門,日復一日。

一晃又過了一個月,又到了嚴冬的季節。晚上宿舍里燒得極暖和,散了政治學習之後,人們都回到屋裡抓緊時間聊天、打牌、下棋,十點一過連隊停了電,大家都鋪行李睡覺,我點上蠟燭看書。突然一陣急促的奔跑聲和含糊不清的喊叫,隨即門被撞開,一團白氣中撲進一個人。

「救命呀--救命呀--!不好啦-不好啦--!」那人連滾帶爬地來到大家面前。借著燭光才看清他是何福田,魂飛魄散的樣子。

「怎麼回事?啊?」我很吃驚。「遇上狼啦?」

「井裡…井裡!井裡有人!他還活著……他喊救命……啊-啊-!」何福田大哭起來。

「哪個井?!是誰?你他媽的說清楚!!」我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他媽的哭什麼?!」

「他喊救命啦!快去呀!我看見他啦--嚇死我啦--!」何福田仍大哭。「就在井裡呀!沒沉下去!他喊救命啦--啊--」

「我他媽的問你是誰?!哪個井?!」

「就是食堂邊上的呀!嚇死我啦!」

哥兒幾個已經穿上衣服。「走!走!到食堂邊上的井去!」早上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在那口井刨冰、穿冰。食堂邊上的井用水量大。水打上來濺到井幫上就一層層凍起來,井口漸漸就被冰封住,越來越小,終於放不下桶去。這在北大荒的冬天是常有的事,用鐵穿子把冰穿鑿掉就行。由於井口、井壁上的冰太多,我們把冰都穿下去后,井底的水面上竟落了兩、三尺厚的碎冰。下午的時候人們在井裡掏了會兒碎冰,天色不早了,後來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掏。何福田說井裡的人沒沉下去,一定是由於井裡有大量的碎冰浮住了此人。

人們匆匆跑出了門直奔食堂邊上的井。我路上撿起何福田驚惶失措扔掉的手電筒。大家都跟在後邊,幾乎都認為是有人失足落井。

我第一個來到井沿上,迅速地趴下,用手電筒往井裡一照,失聲叫道:「是『錢廣』!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呀?!」

「錢廣」雙手扒著井壁,人浮在碎冰上,但身體都泡在冰水裡。他跳井的時候確實不想活了,孤獨摧毀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已覺得活著與死沒什麼區別。這天晚上,何福田按慣例鎖了門,「錢廣」沒象以往那樣在漆黑中沉沉入睡。他只覺得自己往下沉,可人卻是異常的清醒。猛地,他跳了起來,一腳踹開窗戶跳到外邊的雪地里,不顧一切地沖向離他最近的一個井,食堂邊上的井,縱身跳了下去。一切都該了結。

可那天為什麼穿了水井的冰?為什麼錢毅誠不頭朝下跳?他跳下去時,上半身竟被浮在水面上的浮冰架住。他拚命想往下沉,卻動彈不得。數分鐘后刺透身體的冰水使他不得不屈服。他開始大聲呼救,「快來人呀!我受不了呀!」錢毅誠大哭著。他要趕快結束痛苦,回到那永恆的冥冥中去。「救命呀!」上蒼呀!你就讓錢毅誠的生命擺脫苦痛吧。

怎麼就那麼巧,何福田在這個時候路過食堂?

人們小心翼翼地從轆轤放下了水桶讓「錢廣」抓住。慢慢地把他搖上井口。「沃倫斯基」一下子跪在井邊上放聲大哭。人們架著「錢廣」奔回宿舍。我往回跑時,腳下踩個杆子滑了一交,拿起一看,竟是何福田打更的防身「武器」,一桿梭鏢,順手拿回了宿舍。

宿舍里亂成一團。何福田仍沒頭沒腦地哭。他蹲在地上,大概著實嚇得不輕。「沃倫斯基」也哭。還沒見過他這麼傷心過呢。他把自己的被子讓出來,大家七手八腳把「錢廣」的濕衣服扒下來,把他塞進被窩。「錢廣」的兩條腿都成了青紫色。他面色土灰,在被子里劇烈地抖動。閉著眼不回答任何人的問話。有人從革委會倉庫拿回了「錢廣」的被褥,再把何福田送到後勤隊宿舍。一切忙完了已經是下半夜。

王新華說要去找革委會主任韓盛英彙報一下。大家都陰著臉不說話,他便作罷。我一直注意著王新華的舉動。當他知道「錢廣」跳井就蔫了,現在他又要去連隊辦公室彙報,八成心裡有鬼。

大家都躺下睡了。我躺下來,想著、想著,終於睡著。然而我又突然驚醒,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這是一種可怕的驚醒!心狂跳,喘不上氣。就著窗外的月光,看見身邊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新華正下鋪往門外走,大概是到門外撒尿。我定定神,正想翻個身睡去,猛然見「錢廣」從被子里一躍而起,那桿何福田的梭鏢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拿在手中,寒光閃閃。我還看見錢毅誠那張可怖、猙獰、絕望的臉。

一切都來不及想啦!我也躍起來撲向錢毅誠,雖然抱住了他,梭鏢還是刺中了王新華的肩膀,把他刺了個大跟斗。我和「錢廣」都摔到了鋪下面。「別攔著我,我根本活不成了!我本來也不想活了!」錢毅誠奮力掙扎,可我死也不鬆手。

屋裡的人又都醒了,紛紛跳下來拉住「錢廣」。王新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傻子一般。梭鏢很鈍,但他的肩膀還是被刺了個大口子,血不斷地流淌下來,棉毛衫染了一大片。沒人和他說什麼,他也只是獃獃地一動不動。

又是一陣大亂。有人跑去叫來連隊醫生。他給王新華包紮傷口,又給滿嘴囈語的「錢廣」打了鎮靜葯。「錢廣」終於沉沉地睡去。此刻已是翌晨。

「錢廣」第二天下午被分場的保衛幹事押到分場關了「小號」(類似於關禁閉)。跟著傳來更令人吃驚的消息:錢毅誠又逃跑了!我怎麼也想象不出他是怎麼跑的?據說是傍晚的時候去上廁所,就再也不見了蹤影。

大概永遠見不到可憐的「錢廣」了。我心中久久都是這個揮之不去的陰沉沉的念頭。沮喪。

1974年剛過,原連隊的後勤隊排長,雞西青年王有發特地來到大田隊男宿舍。他很早就調到十二分場當連長。那個連隊就在韃子河邊上,北京的小子們釣魚路過那個連隊常常得到他的熱情照顧。他本是個忠厚人,對曾經是「死敵」的北京青年頗能「捐棄前嫌」,北京的小子們對他很有好感。

人們見到王有發進來,未及寒喧,他劈頭一句,「錢毅誠死了!」

果然!久久的預感成了現實。我心頭一沉。

「怎麼死的?!」人們都瞪圓了眼睛。

「叫警察打死的!」王有發憤憤的。「我一定要告他們!」他講述了錢毅誠的死,我從此痛恨鐵路警察。真的恨。

新年剛過,王有發從雞西市匆忙趕回連隊。到縣城就到江峰農場接待站找車回連隊。一進供休息的大屋子就發現人們議論紛紛。大通鋪上用被子蓋著個人。知情者說,清晨,三個年輕的鐵路警察從火車站拖著個人來,扔到接待站大屋子的鋪上。他們和接待站的人交待了幾句,揚長而去。那個被扔到鋪上的人奄奄一息,遍體鱗傷。接待站的人說,這人是北京「知青」,在齊齊哈爾市火車站搶劫被抓獲。三名警察遣返該「知青」回農場。在火車上他們打了這青年一路。接待站的人已給總保衛科打了電話,可這幾天過新年沒人上班。

王有發跳上炕掀開被子一看,馬上認出是錢毅誠。他已處於半昏迷狀態,臉色灰青,但沒有傷,只是嘴角還掛著些血痕。「錢毅誠,錢毅誠!你這是咋啦?!」王有發大聲呼喊著,他一下抱起「錢廣」。「你倒是說話呀?」

「錢廣」大聲呻吟著,喘著氣,示意王有發放下他。王有發放下「錢廣」,迅速解開他臟臭的上衣一看,身上都是棍棒擊打的青紫。

「啊!人打成這樣!誰下得了這樣的毒手?!啊?」王有發激憤地喊叫。人們圍上來,有人遞過來碗水,可「錢廣」已經沒法喝了。王有發跳起來找到接待站的頭兒,終於截了輛卡車,把尚存一息的錢毅誠送到縣醫院搶救。他自己又冒著刺骨的寒風跑回農場接待站,要了些紅糖再奔回來,準備給錢毅誠沖點水喝。剛一進急診室,大夫便道:「來得正好,你送來的人已臨床死亡,這是檢查的初步結果……」

「啊――什麼?!我的兄弟!錢毅誠!你怎麼沒說一句話就走了?!」王有發大聲嚎叫著。「你怎麼就沒挺住?!你為什麼不挺住?!」

錢毅誠面容僵著,嘴難看的半張著,顯得牙很鼓。王有發無奈地拿過檢查報告念道:「……腹腔大出血。懷疑脾破裂。腰椎外傷性骨折。會陰部廣泛淤血。前胸、背部、腹部等處廣泛皮下出血、水腫……」

「他也是人!」王有發朝大夫大喊。

大夫一愣,喃喃道:「是呀,他也是人。人這麼打就得被打死。」

選自:《山河情》幼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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