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者按語:這是某校友多年前的佳作,表達了對中學母校思念的盈盈情懷。遠在異鄉他國,藉此以分享給畢業生僅三千餘,足跡卻遍布了一百五十多個國土的校友們。
夜裡,我又夢回曼德利。面對這堆被焚的中世紀建築廢墟,我又想起很多過去……」
喜歡美國電影《蝴蝶夢》(Rebecca)的人一定不會忘記影片的開頭部分,影片從夢中的女主人公---第一人稱的"我"回憶往事開始,講述發生在一座古典莊園里的恩怨情仇。
闊別多年之後,在一個初冬的上午,當我重新來到和平門外語附校舊址的時候,面前似曾相識的景物也讓我產生了與《蝴蝶夢》開始一幕中同樣的蒙太奇幻覺。透過如今眼前看到的一切,我的腦海里卻如同時光倒流般地呈現出四十年前在這裡的生活感受……
站在當年南新華街2號的位置,再也看不到曾經讓我們引以為豪的老校門,除了從人行道開始緩緩上升的一塊坡地外,甚至沒有留下一絲絲的遺跡,據說門口的一組建築被拆除已有好多年。
外附老校址坐落在南新華街的西側,大門座西朝東。當年首先迎接我們每一個外語附校新生的就是這座氣派的大門樓。高大的拱券門洞足有6米高、5米寬,兩扇雕花鑄鐵半圓拱門將塵囂隔絕於門外;門樓兩邊各矗立著兩根高大的羅馬柱,使整座大門建築呈現出強烈的古羅馬風格和文化意味。這種式樣的大門樓出現在以明清古建築為主的北京,本身就有強烈的歷史意義,是上個世紀民國初年北京社會文化風貌的直接物證。然而這彌足珍貴的建築文物卻在經歷了幾十年歷史的疾風暴雨後被拆除得蕩然無存,讓我們每一個重回故址的人頓感莫名的凄涼,也為曾經是外語附校標誌的大門和母校後來的命運黯然神傷。
跨進「大門」,向前走50米左右,來到二校門位置。在這裡,一道鐵柵欄門攔住了我的去路,從門口掛的牌子上確定這裡已是師大附中的一部分。透過欄桿向內望去,發現所有的老建築都已經被一些新的高樓所取代。由於是周末,大門緊鎖著,門房間也沒人。有門而不能入,我只能讓視線穿越時空的欄桿,回到曾經有過十年不同凡響時光的外附校園……
當年的二校門實際上是一座「騎樓」,就是在一排平房中間留出一段空間作為出入通道,門口外側兩邊同樣各有兩根羅馬柱作為裝飾。通道有頂蓋,高度和寬度約4米,進深約有6米左右。通道兩面的側牆當年繪製了大幅的東、西半球地圖,讓我們每每走過都受到一次「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教育。
走進二校門就進入了學校的主校區。這裡面的主要建築有教學樓、辦公樓、中學部宿舍樓。校園的功能規劃合理,建築設計細緻,建築物施工講究。可以想見上世紀初建成時是何等的風光。四座教學樓沿東西方向布放,兩兩相對。每座樓都是外廊式的二層建築,磚木結構,東西長約60米,進深約15米。每層樓由12個連續拱券構成的外廊顯得十分的出挑,廊寬約3米,外側是木欄桿,內側就是教室的大房間。當年第一屆小學部的四個班就安排在東北角的那座樓里,一層四個大教室,二層則是四個大宿舍,每個宿舍里都有三、四十張床鋪。記得剛進校時第一天睡午覺,我就是躺在這裡的小床上遠遠聽到電報大樓傳來的鐘聲,清脆悠長,餘音繞耳,彷彿至今不散。
樓與樓的南北間距約在40米左右,初時有個小花園,規模雖然不大,夏秋時節倒也奼紫嫣紅。特別是當葡萄架上爬滿各式藤狀植物和不知名的花朵、果實時,在裡面乘涼、讀書、嬉戲,更是別有一番情趣。花園內還有一座小型的紀念石碑,只是當時沒有搞清紀念的事件和人物。在兩座樓與兩座樓之間是一個小廣場,南側是學校的二層辦公樓,東側則種著幾棵高大的銀杏樹。記得學校曾經在有一年夏天掛上銀幕,讓大家在小廣場上看過一個蘇聯十月革命題材的電影,片名好象是《以革命的名義》。
穿過辦公樓西側的過道向南走,就來到學校的大操場。當年操場的西南端是一個禮堂,後來拆掉了,騰出的空地在蓋小學部大樓時派上用場。隨著小學部的擴大,1965年前後,在大操場的南側蓋了一座四層綜合大樓,大約有4000平方米,一邊是教室,一邊是宿舍。在當年北京城區基本都是平房的情況下,這座樓已經可以算是「鶴立雞群」了。另外在大樓西北側還蓋了一座大飯堂和鍋爐房,使得小學部的教學、生活設施形成了一個完善的系統。大樓在1966年初投入使用,但我們平靜而舒適的學習生活只持續了半年,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所打亂,一切美好存在的永不復來也就從那年的夏天開始……
我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二校門,環顧左右,我被所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刺激。南側原來具有歐式風格的圖書館如今成了一個賓館,這座經典的民國公共建築雖然前幾年被山西商人整修過,但總是顯得那麼不倫不類。北側原來的輔助建築區更是慘不忍睹,如今胡亂地蓋滿了小平房,儼然成了一個大雜院。當年那麼典雅的「麗澤樓」、精緻的音樂教室和教師宿舍樓都已年久失修,擠在一堆違章建築中,只是從殘留的一些建築細部樣式中還能略微品味出當年的某種風韻。
這一切真讓我感到難以言表的驚訝與酸楚,同時又是那麼的感傷與無奈!真想讓這些飽經風霜的老房子在我這個過來人面前盡情傾訴無盡的委屈與憤懣,盡情表達強烈的生存意願與價值訴求!我甚至想到大門樓的不幸結局似乎倒也算萬幸,與其象它的老夥伴們一樣屈辱的衰微破敗,倒不如以「寧可玉碎、不要瓦全」的悲壯方式鮮活完整地存在於我們的記憶中。
如果把《蝴蝶夢》的「曼德利」當作一種刻骨銘心經歷與記憶的代名詞,那麼當年的和平門舊校址就足以稱為我們外附人的「曼德利」!如果說《蝴蝶夢》中焚毀的中世紀莊園只寄託著女主人公的人生愛恨,那麼和平門毀壞的美麗校園則凝聚了千百外附人,甚至前溯數十年間多少莘莘學子的青春年華!
人們的記憶總是依託一定的場景,而場景總要依託一定的建築。當人們在追尋自己記憶的時候,總是試圖探訪記憶所依託的建築。遊子歸來的感傷與故地重遊的樂趣肯定離不開心靈深處隱約的特定建築崇拜。但遺憾的是,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當代的人們總是希望用有序的建築來長久承載自己的經歷與感受,而後來的人們卻總是對這樣的意圖不以為然,在強調自己價值意願的同時任意地去踐踏與毀壞前人創建的建築文明。這種歷史的怪圈一直在延續,和平門舊校址如此,北京的老衚衕如此,北京城幾百年的古城風貌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站在和平門舊校址前,為今天看到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悲哀!然而當我把目光投向南新華街對面時,又為另外一番景象感到莫名的心靈震顫:我注意到當年與外語附校同為京城名校的「北師大附中」,四十年後不僅建起了一大片新的教學樓,而且還復原了解放后拆毀的老校門,修復了臨街的一排顯然也是民國建築的校舍。儘管那個老校門並不怎麼高大,但一個有著深厚文化歷史底蘊、又富含發展動力的名校風範卻已盡顯其中。
兩個名校,一興一衰;酸甜苦辣,悲喜交加。箇中滋味雜陳,令人感慨不已!我在「狹隘」地為外語附校命運感到悲哀的同時,又「大度」地為那些能夠找尋回自己「曼德利」的人們感到慶幸!
此時此地,一種強烈意識油然而生:人類為了一時之利而毀滅的文明已經太多,而且即使怎樣謝罪也不可能重生。衷心地企盼人類能夠深明大義,不要將愚昧無知的行為一再重演!如果人類總是不記取教訓,把曾經的錯誤一犯再犯,那麼最終將像《蝴蝶夢》中的Rebecca一樣,在毀滅「曼德利」的同時毀滅人類自己!
(2006.12.10構思於北京,完稿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