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民族厄運中的俄羅斯精神:
1.俄羅斯內地作家直面苦難A,陀斯妥耶夫斯基:對二十世紀的憂患預感但是俄國的精神,俄國的靈魂並沒有屈服,這裡我短暫地回到俄國的文學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提出俄羅斯精神對世界的意義時堅信,俄羅斯精神在於比西方更徹底地摒棄了一切蒙昧主義和偶像崇拜,發展出更為深刻而獨特的忍受和消解苦難的智慧。儘管晚期陀思妥耶夫斯基撇開了帝國的罪孽,深入到人性邪惡的深淵,發現了能「超逾善惡」的拉斯格爾尼科夫的可怕性,儘管托爾斯泰很早就轉向宗教和人的得救問題,但是他們都無法預見二十世紀俄國精神遭逢的更為殘酷而複雜的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舊俄國」對他那個時代的他所預感到的世界性演變與恐怖,對即將來臨的全人類的生命流失和價值傾覆,對他所憂心如焚的一億俄羅斯人被魔化的未來世紀問道:俄羅斯將走向何方?俄羅斯作家對這一切都作出了承擔和回應。B,帕斯捷爾納克:舊俄羅斯價值觀必定復活大家知道,俄國有五名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普寧、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和布羅茨基。帕斯捷爾納克在195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獲獎的小說叫《日瓦戈醫生》,他在臨死前說,我為什麼要寫這本小說,我對我們這一代人,對我們的父輩,對俄國的歷史負有重大的責任。他說,我們的祖輩和父輩,他們已經長眠,但是我相信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希望一定會復活。他寫《日瓦戈醫生》的目的,就是讚頌那時的俄國美好和敏感的一面,就想恢復真的俄羅斯精神。C,阿赫瑪托娃:苦難中蔑視帝國堅守善念的繆斯帕斯捷爾納克的終生摯友,直接被帝國文藝總監日丹諾夫「點命」的阿赫瑪托娃這位俄國「悲泣的繆斯」,便是用詩歌把苦難內在化的傑出代表。在世界詩歌史上,第一次由一位女詩人自願地把愛情詩讓位給悼亡詩。死亡——持續的、真實的死亡——成了她詩作的最後依據。布羅茨基寫到:「她創作《死者的花環》這一組詩,就是讓那些先她而去的死者吸收或者至少加入詩歌。她在努力應付一種空虛的生活,它的意義遭到突然毀滅而變得空虛」。當阿赫瑪托娃轉向獄中的兒子時,被無情踐踏的母性的絕望、對帝國虛假永恆的蔑視以及對善的最終勝利的信仰,匯合成二十世紀苦難俄國一部無與倫比的史詩般的聖母頌和安魂曲的合奏,它已為全蘇聯和全世界噙著眼淚傳誦。布羅茨基明確地指出,《安魂曲》中眾多的聲音流露出來的同情,只能用詩人東正教的信仰來解釋;其中的理解以及賦予作者辛酸的、幾乎難以承受的抒情曲調的寬容,則只能用詩人獨特的心靈,自我以及自我對時間的感受來解釋。我們這一代人在某些歷史時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感受:在歷史發展的特殊階段,唯有詩歌可以應付現實,它將現實緊縮為可以懷抱、可以傾聽的某種事物。在這個意義上,整個國家舉起了阿赫瑪托娃這支筆,更重要的是,這使詩人能為全民族說話,並啟示給它一時尚難理解的東西。D,索爾仁尼琴:深化俄羅斯懺悔意識索爾仁尼琴,現在還活著。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答獎詞的標題叫「為人類而藝術」,在寫到古拉格群島和俄國文學的關係時,索爾仁尼琴提出了一種新的寫作觀,他指出:「正是群島給我們的文學,也許還給世界文學,提供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二十世紀昌盛時期的空前未有的農奴制,為作家們開闢了富有成果的雖然是毀滅性的道路」。索爾仁尼琴由此設想可以「斗膽」預期產生四個領域的世界文學:第一個領域:上層人描繪上層人;第二個領域:上層人描繪下層人;第三個領域:下層人描繪上層人;第四個領域:下層人描繪下層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奴役和苦役中實現了「設身處地」地為下層人——人民——這一轉變的。索爾仁尼琴強調,「在古拉格群島則是一下子在幾百萬人的頭腦和心靈上真地而且永遠地陷於奴隸、囚徒、伐木工和礦工的境地。在世界歷史上第一次使社會的上層和下層的經驗融合起來了!索爾仁尼琴在分析二十世紀俄國的悲劇時問道:這個狼種——它在我們人民中是從哪裡來的呢?它是不是我們的根子上長出來的呢?是不是我們的血統?「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我們誠實地回答的話,是我們的。」俄羅斯偉大懺悔精神在半個多世紀的苦難里支撐著俄國詩人的生命,使他們從內心認識到罪惡和邪惡的根源,從而祛除狼種。索爾仁尼琴作為在精神道德上比帕斯捷爾納克等純詩人更為純正、優秀的俄國知識界無可爭辯的代表,在古拉格群島的苦難中心把十九世紀俄國懺悔精神提升了一個世紀的水平,他發現:
善與惡的界限並不在國家與國家之間、階級與階級之間、政黨與政黨之間,——而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穿過,在一切人的心中穿過。這條線在移動,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擺動;連被惡佔據了的心中也保持著一小塊善的陣地。連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著一個……尚未剷除的惡的角落。
自那以後我終於懂得了世間一切宗教的真諦:它們是與存在於(每一個)人內心的惡作鬥爭的。世界上的惡不可能除盡,但每個人心中的惡卻可以壓縮。2.俄羅斯流亡知識分子反思十月革命 俄國的彌賽亞情結,俄國的民粹主義思想,俄國的忠實於真理的這種奮鬥(精神),作家們一直在堅持。在海外,一大幫俄國知識分子,他們的書開始翻譯成中文了,就是白銀時代(開始)的,後來的新精神(哲學)運動,俄國宗教唯心主義為代表的這幫知識分子們,他們的思想一直堅持到二戰之後。俄國社會主義為什麼失敗,梅烈日科夫斯基,索洛維約夫,布爾加科夫,他們總結了幾點基本的東西,第一,俄國社會主義必須實現俄羅斯人民兄弟般友愛的這個神聖的原理,但是在斯大林時期,俄國人怒目相向。1939年,全俄監獄在押犯人達到九百萬人,比1929年多了三百倍,每兩個俄羅斯家庭就有一個成員在服刑。第二,俄羅斯的社會主義必須實現人的高度尊嚴,高度自治。第三,這場革命必須建成一個正義的、和諧的、文明的、民主和自由的社會結構,一個社會制度。第四,這幫知識分子認為,俄國革命必須要使整個俄羅斯人都變成精神上的貴族,(具備)俄羅斯貴族的全部美德,而沒有他們那些劣行,那些缺點。顯然,列寧去世之後,布哈林被槍斃之後,這一切都沒有實現。五、廢墟上的勝利:布哈林蒙難五十年終獲「平反」我還必須提到一位俄羅斯婦女,布哈林的遺孀安拉·拉林娜。布哈林死後,拉林娜在水牢里被關押了六個月,然後在勞改營和流放地呆了18年。1961年初,布哈林慘遭殺害、被毀屍滅跡23年後,拉林娜和離散多年的兒子尤里才首次向蘇共二十二大和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提出申請,要求為布哈林恢複名譽。他們沒有得到任何答覆。赫魯曉夫屈服於國內外壓力,拒絕了這一要求。這位良知未泯的蘇共總書記晚年曾為此而「深感愧疚」。十六年過後,1977年,他們再次向蘇共二十五大和蘇共總書記勃烈日涅夫提出申請,再次被拒絕。1965年,列寧的戰友和秘書斯塔索娃和另外幾名老布爾什維克曾致信蘇共中央,要求重新審理布哈林案,但直到他們全部去世,也未得到任何答覆。1978年3月,布哈林慘死40周年前夕,絕望中的拉林娜讓兒子轉向義大利共產黨總書記恩里科·貝林格,請求這位歐洲最大共產黨的領導人「參加為我父親恢複名譽的運動」。英國「貝特朗·羅素和平基金會」很快收到這封不同尋常的信,一場為布哈林恢複名譽的運動在蘇聯之外的世界開始了。歐、美、澳三大洲成百上千名不同政治信仰的著名人士在致蘇聯政府的公開信上簽名,「要求重新審理布哈林案件,為他恢複名譽,並公開說明當時造成他的冤案的情況」。蘇聯當局對此繼續保持沉默。又過了11年,1988年,已年近八旬的拉林娜最後一次向蘇共二十七大,也是最後一次代表大會,和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也是最後一任總書記,致信。原信如下:「…我提出這一申訴不僅代表我自己,而且也是受布哈林本人的囑託。……1937年2-3月中央全會時,他已預感到不能再回來了,他考慮到我那時還年輕,求我為他死後平反昭雪而奮鬥。……我發了誓。違背這個誓言就是違背我的良心。」她請求戈爾巴喬夫:「在您的黨證上寫著列寧的話:『黨是我們時代的光榮和良知』。請按照這種品性辦事吧!……在長期的監獄、流放和集中營生活中,我費了很大的力量,記住了布哈林《給未來一代黨的領導人的信》。我願意相信,您就是這一代的領導人。」1988年2月4日,布哈林誕辰100周年、蒙難50周年之際,蘇聯最高法院作出決議,為布哈林徹底平反;5月10日,蘇聯科學院主席團作出決定,恢復布哈林蘇聯科學院正式院士稱號;6月21日,蘇共中央監察委員會作出決定,恢復布哈林黨籍。1987年11月7日,謝·戈爾巴喬夫代表蘇共中央在紀念十月革命70周年的報告中指出,斯大林對成千上萬共產 黨員和非黨人士、經濟幹部和軍事幹部、科學家和文藝工作者的政治指控和藉以鎮壓的罪名,全是蓄意捏造的;斯大林及其周圍的親信為大規模鎮壓和違法行為對黨和人民所犯的罪行是巨大的和不可饒恕的。1989年,蘇聯共產黨最後一任總書記、蘇聯政府第一任總統戈爾巴喬夫向世界宣布:解散蘇聯共產黨,十月革命在俄國的試驗已告失敗。在無盡的驚愕、茫然、惆悵、沉思中,在莫斯科切廖穆什金區一幢普通的樓房裡,布哈林的遺孀拉林娜坐在丈夫的遺照和他的作品下,那是兩幅油畫,布哈林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知識分子,克里米亞黑海的峭壁,北高加索積雪的群峰。將近六十年的思念、磨難、期待,將近一百年的奮鬥、犧牲、悲劇,到來的竟是這樣一種結局。六、結語:俄羅斯道路不僅僅是俄羅斯民族,一個民族的事情。如果西方富有遠見,不那麼自私,沒有發動兩次世界大戰,拿破崙和希特勒沒有入侵蘇聯,俄羅斯在接受西方正面文明時,將沒有那麼強烈的敵視,那麼強大的障礙,可能選擇另外一條更好的道路。如果東方、亞洲有更多的自由,有更多的現代意識,有更多的關於人的普適價值,俄羅斯自身的專制傳統和極權根源,也許會大大得到消解,從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俄羅斯的失敗絕對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失敗,俄羅斯在20世紀是一場整個人類共同的試驗。我相信像俄羅斯這樣一個精神上的巨人,歷史中的巨人,它絕對不會讓目前這種非常尷尬、非常困難的時期維持很長時間。從1861年廢除農奴制到1917年,俄國徘徊了將近60年。從1917年到1991年,俄國掙扎了74個年頭。從1991年到現在,也不過就十五六個年頭而已。我在這裡預言,像當年托克維爾一樣,俄國不會在20年之外才重新崛起。20年左右,俄羅斯會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出現於世)。從俄羅斯的經驗、教訓,俄羅斯的靈魂,俄羅斯的精神里,他們(將)重新去吸取(屬於)他們的那種力量、智慧和勇氣。作為我們永遠的北方大國,我們中國太有理由關注俄羅斯,勝過關注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