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8年告別中學母校──北京外語附中已整整三十年了。此間經歷了人生中永難忘卻的工農兵大學生活,度過了在湖南長沙的十二個春秋。
從衡器鉗工到應試考生
伴隨著大批幹部的分配工作,特定歷史產物「五七幹校」的逐步消亡,我們這些五七幹校的「青年班、排」即日解體。1972年7月20日,我成了武漢鐵路局漢陽機床修配廠的學徒工。進廠后馬上就投入基建,拉磚、卸砂、卸煤、扛水泥、拋片石、拉鋼材,整日在藕塘回填,拋下基石,開過推土機,也在廠辦做過宣傳員寫稿。1973年春,廠里調我與兩位老師傅,兩位部隊複員兵的武漢籍青工,5人組成了武漢鐵路局衡器檢修組。
我們5個人要負責以武漢為中心,北至廣水,南達蒲圻,西至襄樊,東到黃石,數十個大、小車站的行李室,稱重不等的磅秤的檢修調試。 當時我們手提20公斤大砝碼3 ── 4個,身背工具包,懷揣全局通行的鐵路免票,奔波於各站。
時而一天3-4個車站,時而在中等站一干就是一整天。有時外協單位的工作也來找我們,像黃石市華新水泥廠是上萬人的大廠,還有武昌和江岸兩個大型機車車輛廠的地秤,要達到秤重數十噸而相對精確,都在師傅的指揮下努力檢修完畢。
1973年春末夏初,全國範圍內的推薦上大學工作已逐步開始。我雖然很少在廠里,經常出差就是幾十天,但還是抽在廠休息的時間,向當時的人事部門負責人夏幹事彙報了思想,報了名。7月的一天,在襄樊市工作,師傅告我,厂部來電話要我自漢丹線儘快回廠。經與廠辦通話,告之,回廠複習、體檢、馬上要參加考試。荒廢學業已有多年,中學又是以外語等文科為主的內容。聞此消息喜憂參半。沒有幾天的準備,就到武昌某一中學的教室里完成了入學前的所謂「高考」。記得上午考的是數學,內容有中學數學和幾何。下午考的是語文,除了語文常識外,還有一篇記敘文。我考得不好。數學本來對於我來說就是弱項,估計沒有能夠做對多少道題。語文中的作文又寫成了散文,自命題為:「我愛紅旗」,將基建工地、農村地頭那激勵自己幹活兒的心態感受寫入文章,估計成績不佳。
當時,全國範圍內已出現了張鐵生這樣交白卷的所謂典型,從形勢上看,考與不考,很難說作用效果如何?懷著不安與焦慮的等待,度過了一個多月的企盼光陰。
支部建在班上
1973年9月初,厂部通知我領取入學通知,被長沙鐵道學院錄取,專業為鐵道工程。將此消息告了京城的老父后,家人甚為喜悅。此際方知父親在東北大學的一位老友曾於1959年自京城調至此院,曾任院長。
大約是9月中旬,我告別了武漢的工廠和友人們,來到了湖南長沙,在火車站乘坐學校迎新的大客車,來到鐵道學院。
我被分配到73級2班。我們年級共六個班,約一百六十餘人,分三個大班上課。當時每個班的建制都是黨、團、行政,完全是近乎于軍事化的管理。黨支部、團支部、班委會在每班均自成體系。其下有黨小組、團小組、行政小組。我在班內系非黨人士,作為團員,身在第二行政、黨小組和第二團小組內。重大問題均由黨支部作為學生班的管理者予以實施。
當時,第一任班長是樊勇,入學前他是海南某縣檢察院的檢察員,這在我們入學前的第一線普通勞動者看來,簡直就是「大幹部」了。作為我們的班長,后又成為了黨支書,就十分自然地有了威信和才幹。副班長塗海祿,也是海南來的學員,他兼任黨支部組織委員。黨支部宣傳委員是團支書兼任的。記得班上有7──8名黨員,二十多名團員,非團的群眾只有1──2名。正是這個集體,使自己完成了1975年12月9日加入黨組織的人生歷程。記得我們班裡先後發展了4──5名黨員,使支部黨員數達到13 ─ 14人,還發展了班內僅有2名女學生中的一名,她就是樊勇現在的妻子徐有智。
三0五室的同窗
我被分配住在四舍305室。當時學生的宿舍一共有一、二、三、四個宿舍樓。一舍是女生宿舍,二舍是外語系和運輸系的男生,三舍是機械系的男生,四舍是工程系的男生。305室是四舍三層朝南的一間寢室,僅有十四平方米左右,放置3付雙層床,住5個人。有一張靠門的上床,放置大號的箱子等雜物。每個人有一張學慣用的小桌,學慣用品、書籍作業、教材講義均可存放在桌內。每個寢室還有一個1.5米高的鐵架子,同樣放雜物、洗臉盆、餐具等。我們房間里有2位廣西來的同學海強、建松,一位湖南隆回縣的同學智夫,還有1名長沙市的同學赤光,再就是我。大家一同學習一同生活,共同度過了三年的時光。
青年大學生的生活是清苦的,每月要交納十二元左右的伙食費,每天早餐是稀飯饅頭,中晚餐是米飯。每天菜肴是葷素各一勺。記得當年的肉菜是很少的,我們都開玩笑地講,空心菜是「無縫鋼管」,一來特別硬,二來是刮腸油。每天午、晚餐后都要打開水,開水房不大,往往要排上4─5層的人牆才能輪到你打上開水。南方來的同學都是堅持每天晚上打上2桶熱水,泡泡腳。而我仍然延續著自去河南五七幹校而開始的冷水浴,這在當時的班裡、年級內都很少有人能做到。
在我住的宿舍隔壁,隔著有陽台的大房間,306室是組成我們班第二黨小組的另一半。這裡有一位來自海南某農場來的職工田志,他是北京四中老高一的畢業生,作為北京的老鄉,在學業上又頗有造詣,我們都稱他為「老田」,儘管他只比我大一歲。而在302室亦有一位與我十分要好的「老鄉」,他就是大偉,他來自襄樊鐵路機械修配廠,是我們在河南五七幹校的朋友,真沒想到在長沙再度重逢,他在一班,我在二班。我倆幾乎有2年左右,在每周六的晚上,到學校門口小飲食店吃上一碗肉絲麵,再各來一碗甜酒。這幾乎成為我們倆當年不成文的規矩,也是自我改善生活的途徑之一。
重逢與聚會
在大學里,常去拜訪父親在該院的老戰友,一位是前面提到的1959年調來籌建的文舫前院長。另一位是副院長,當年仍在工作著的懷鵬副院長,他告訴我,外語系有一位我幼年時的朋友,我們兩家是世交,當年在瀋陽,父母工作都很忙,因此我們兩家的老人,互相幫著帶小孩,常常是一位老人牽著5 ─ 6個小孩去另一位家裡玩耍,作為兩三歲時就相識,而一別在二十多年後又重逢的確是十分難得的。好像是在食堂附近找到外語系的同學,尋到雁光。開闢了大學里的又一塊新天地。當時我們這些「狐朋狗友」們,由雁光牽頭,組成了一個友人聚會的俱樂部。有西安鐵路局來的慧毅,福州來的榕生。還有武漢來的沈生,鄭州來的「大車」,都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在周日,採買食品,大吃一頓,並暢所欲言,以補充生理和心理上的「營養」。得天獨后的他們倆,不知怎麼控制了一間兩人住的宿舍,為我們的聚會提供了場所。……後來我們的隊伍里又有了杜珉,這位自部隊來的學生。他來自錦州鐵路局軍運處,我們為他起個別名叫「中尉」,連排幹部嘛!
當時我們這些朋友在一起無話不談,上至國內外時局和院內動向,下至個人隱私。記得有一次,大家共同去迎接雁光的女朋友楊*來長沙,大家開著玩笑講,這時的雁光連蚊子飛過是公是母也能分得清。還有慧毅的女友小鴻,作為朋友們也是極力促成這個滬籍女孩與西北小伙的姻緣。
我們當時的這種聚會,是與學院的傳統要求和正式紀律相悖的.我們的交往和友誼超過了班級、專業限制,是一種無利害影響,又有天然聯繫的交往。記得1975年夏天,我們相約去武漢玩,再北上返回各自的家。當年, 信陽地區發大水,我們就乘船自武漢順江而下。到了九江市,江西也發大水,鐵路中斷。雁光的父親親自調動了1台機車(就是火車頭),就拉1節車廂,我們倆和1位乘務員,直抵南昌市。在市郊,甩了那節車廂,我們倆就站在火車頭除障器前的踏板上到了南昌市內。那可真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坐火車。
當時,我們邊聚餐還邊談談各自學習的情況。文舫院長的夫人慶秀阿姨,文革前是學院的人事科長。慶秀阿姨與我的母親是1946年──1947年時的同學,共同求學在齊齊哈爾市"西滿」鐵路職工學校。而我又與其子成了工農兵學員的同學。
在我畢業留校后的1978年,文舫院長不幸病逝,全院師生去大禮堂為其舉辦了追悼會,我代替父親,以東北大學老同學、老戰友的名義致意送了花圈。十分不幸的是,次年慶秀阿姨也離開了我們。在這短短的兩年中,他們先後去世,使我經歷了向其告別,並與其子女共同來分享其悲哀的難忘場面。
學院的黨委書記、老紅軍國棟同志,蕭宇阿姨也常邀請我們去做客。我同雁光等一些友人常去他家聚會,雖然當年的供應十分緊張,但老書記常常為我們做些豐盛的飯菜,留下我們吃飯,這在我們來說,是親切可親的聚會,絲毫沒有領導與學生間的界限。
1976年10月大快人心的遊行后,我對老書記之子談了我們這代人的理解 -歷史觀、價值觀和社會觀,希望他能像其父親一樣,在社會上做出自己的成績。
老院長夫婦及學院主要領導
在校園內難得重逢、歡欣有趣聚會的同時,自己還經常去學院幾位老領導家裡,拜訪和看望這些久經世事的老人們。其中特別要提到的是老院長文舫同志。他比我的父親年長四──五歲,也是東北人,是典型的技術幹部。1959年奉調,自北京從鐵道部工務局的領導崗位上來到長沙,先在中南土建學院里任職,后開始籌建長沙鐵院。到1961年,老人親自率全院千人師生員工,肩挑手提,自河西(湘江西岸)搬遷到了市南郊的爛泥沖,開始了學院的建設高潮。當年,為了邊建校邊教學,在來不及安裝窗戶的教學樓里,教授們講課時還飄著雪花,而學生就邊作筆記邊掃雪。真有點「抗大」的味道。但如此拚命工作的老院長在1962-1963年卻被打成了右傾,進而在「文革」中又受到必不可免的衝擊、批鬥。
我入學后,僅3─5天,老院長就不顧近七十多歲的年邁之軀,直接到宿舍來找我,詢問有何困難。爾後又約我到家中共同進餐。每年的元旦、十·一這類重大節日,我都應邀到老院長家,與其家人同聚,他的大兒子是湖南大學化工系72級的學員。而黨委書記,老紅軍國棟同志,蕭宇阿姨家, 我亦常去. 他們的兒子--- 建軍現在廣州深圳一帶工作,已成為了專業技術方面的人才。
當年在學院各級領導的關心愛護下,走完了三年的大學生涯,這不能不說是機會和厚愛。
校園中的吟詩抒懷
雖然我學習的是工程技術,但自幼對詩文的愛好、興趣,加上在特定的歷史年代,工農兵大學的三年中經常借古詩詞來抒發心中的感慨。就在入學后,1973年的10月前夕,在長沙湘江之畔的校園裡寫下
入學半月有感
手持毫筆望山河, 四海為學共飲和。
擒賊批林歸地府, 必殘鬼魅落天羅。
東方紅光敦皇極, 日月星晨奏凱歌。
虎嘯龍吟看世界, 共產一統意如何?
1974年的12月份,入學已經有一年余,懷念遠在祖國四面八方的友人 ,故拙筆賦詩抒懷:
共勉
數載同窗心相傾,一朝握別倍份情。
雪樹寄由珠峰外,雲浪蕩自野湖濱。
壯懷浩浩襲寒月,碧血瀝瀝書邊心。
縱使難舉鴻雁翅,化作冰川啟明星。
敘情
搏浪擊舟濤中傾,壯辭京城豪天情。
海南插柳天山外, 塞北惜別饒河濱。
灑血揮汗影伴月,承志繼業現丹心。
雛鷹高翔任展翅,鵬程復斜北斗星。
1975年的4月,校園裡早被時局所左右,江青等人對教育界的屢屢插手,令我們遠在這閉塞之室的靈魂感到壓抑和扭曲,不得不用古人之詩文,抒當時之情感:
賀新郎(1975年4月9日──4月13日)(致古人張之翰──送胡邦衡謫新州──之作,借其意而用之)
如浮萍含露。
看秋芎精巧佳作,早飽眼福。
憶昔青樓歌舞場,纖纖玉手繪圖。
輕吐微言聲似虎。
情深意淺復誰知。
更別久離長亦難訴,
紅豆兩心傾肺腑。
北雁南渡相思苦,
耿懷星河望斷雲,心音尺素。
足踏萬里落何處?回首難聞別語。
曉風殘月且得行。
目盡青天懷今古,見男兒何惜拋忠骨。
英靈在,魂相依。
在校學習期間,教學實習(又稱實踐課)未曾間斷,1975年4月,在河南洛陽西的鐵門車站,選線課程的實習中,同學一行數人,有幸借五一節之機乘車西行,奔赴陝西境內的西嶽華山,當時留詩有:
五·一游華山
崎途險關霧雨稠, 陡坎巉岩天門頭。
足踏華山千古路, 眼觀秦川群峰首。
雲海古棧太華喉, 仙掌拴馬萬人愁。
天開別眼廳景壯, 地滿峰煙彈痕留。
而在1976年的4月,我們正在江西九江──湖北黃梅的小池口地區,進行九江大橋工地的橋樑實習,恰逢世界震驚的天安 門四·五運動發生,在登廬之際,又提筆而留下憤慨之言:
登廬有感
對壘三番廬山巔, 忠魂九旋化青煙。
冷眼憂憂尋浩氣, 熱風滾滾漫山還。
世無仙人書御簽, 地有庶民奏本篇。
含鄱晨觀長江斷, 杜鵑啼血開萬千。
在這些詩中,引證了1966年冬,在北京,筆者參與的一位同齡女士揮筆血書上奏主席的史實,內含了當年人大附中女傑詩作 「蘭氏玉手遮天」,還有與珠峰之南麓負責監聽印巴的同窗, 與遠在西北大戈壁實驗基地的摯友之間的互勉。
畢業后留校和二十年後的重逢
伴隨著1976年10月的驚雷,我被留校任教。在留校的工作中,送走了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76級。又迎來了改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學員,77級大學生。此期的學校工作與我們工農兵學員的學習、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學習文化知識正規嚴格系統,業餘生活豐富有趣多樣。他們經過這樣的培養,畢業后紛紛走上國家和社會各重要崗位。而我自己,幾經周折,終於在1985年底返回故里北京,結束了十二載的校園工作和生活。1996年,是我們畢業分配, 走上工作崗位后, 整整20年,在校友們的組織和邀請下,於當年11月,我們當年工程73級6個班的一百六十名學員中的近百名學員欣然聚會在母校,暢敘二十年來的收穫。望著已霜染兩鬢的同學們,大家萬分感慨,敘談各自工作中的收穫,倍感同窗的友情。有機會聚會時,同當年的黨支書樊勇同志的一張合影是十分自然和親切的。
作為工農兵學員讀大學,是特定歷史階段下的特定產物。無論世人和歷史如何去評價,自己還是感到:在自己的人生歷程中,是一段難以忘卻的珍貴歷史,是走向科學文化殿堂的起步之階。 謹以此文,獻給當年的同窗和朋友們。
燕山紅場
原止筆於1998-6-10——7-14 北京
后在莫斯科的夏日修改,人名均有改動。
2011/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