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原創:噩 夢 醒 來 是 早 晨 — 踏訪舊宅院落(之三)

作者:燕山紅場  於 2011-7-11 05:5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前塵往事|已有5評論

                  《樂府詩集. 雜曲歌辭. 悲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王府井的老宅舊院帶給自己的不僅有童趣的愜意、求知的時空、和美的居家和書香的熏陶,還有父母的嚴慈、祖輩的溺愛、手足的相助和育子的辛苦,更有那些狂風暴雨中的遮擋,冰天雪地里的溫暖,慘痛噩夢時的寬慰。

在這裡首先一定需要介紹我們的鄰居——米大使的宅院與我們家的環境。我們的前院正面臨著他們家的後窗和東窗,他家後院與我家前院中間有一堵隔牆。他們家裡有兩個兒子和三朵「金花」——大萌、二萌和三萌。我家的正房距他家的後窗大約20米左右,入夜,燈光下,那靚麗的「金花」們時常在潔白的勾花窗帘后發出歡快愉悅的嬉笑聲。他們家二兒子—米松卧室朝東,窗口就在我家院10米處,很低矮,1米左右,一步就可以跨上去。他的哥哥米璇比我們都大,當年他領著鬆鬆到我家串門,就是從窗口走來走去。來我家幫我們挑選唱片,選中的是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著名歌曲《拉茲之歌》,不像我們只會聽革命歌曲。1965年米璇考取了中國科技大學,讀自動控制專業,住校,每個周末才回來。他的成熟年長使其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我們中的孩子王,因為這是我們中間唯一的大學生啊!然而,……

那是在1967年冬末的一個星期天,三月的春寒料峭,爐子里的火肯定是熄滅了,睏倦的我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裡,窗外現出灰濛濛的魚肚白,可能五、六點鐘了,正想再繼續眯一覺,突然一陣又一陣凄厲的哭聲穿透黎明前的混沌像刀一般刺入耳膜,不覺一驚,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那是位中年婦女的哭聲,中間還夾雜著少女的哭聲。睡意全無,仔細聽去,那竟是鄰居許阿姨和三朵「金花」的熟悉聲音。她們為什麼這樣痛哭?帶著疑惑,早飯後,媽媽去他們家拜訪。自文革以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鄰居間的交往幾乎為零,大家都不甚順利,就力求各自平安度關吧。

上午媽媽歸后告訴了我們悲痛的消息:今天就是米璇去世一周!什麼?!就是那個冬天帶著我們打雪仗的孩子頭,就是那個洒脫英俊的大學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聽媽媽講述了發生在一周前的慘劇。當年米大使在蘇滬杭一帶做「地工」,曾經掩護過很多進步的文化人士奔赴延安,進而知曉了江青的來龍去脈。長子成年,就時不時透露點滴。米璇在1966年底與同班女友在廣州串聯,將父親講過的告訴了女友——江青曾經是上海的演員。而先回京的女友到校后就被革命同學叫去追問米璇的底細,還不曾嚴刑逼供,這位就脫盤而出。1967年春節過後,當米璇自廣州回校后,這位曾經的校學生會委員、文革初期的班裡負責人自然被革命同學勒令交代問題,說清楚罪行。心高氣傲的米璇何曾受到過這樣的「待遇」,上周六,班上二十多位同學圍著他開了個小型批駁會。晚上回家后,他氣憤填膺,神情異常,晚飯也不吃,在屋裡徘徊。父母看到此狀況,將他一人的單獨房間換到父母屋子的隔壁,決定大家輪流值班,看護好璇璇。妹妹們都將家中的刀剪全部收藏好。這一夜全家幾乎未眠,大約三、四點鐘都睏倦了的米家漸入酣睡。米璇爬起,米母還輕聲問了一句:「幹嘛?」「去廁所。」——米璇答覆。而半小時多不見他回來,米大使夫婦急忙喚醒了兒女們,大家逐個房間搜尋,再到院子里找,前院——沒有?後院要穿過廚房,最後在後院的僅碗口粗的樹上發現了自盡了的米璇。 許阿姨要割斷繩索,卻又一時找不到刀剪。已經四十多歲的她竟急而攀爬上了樹,想從上面儘快解開繩索,……當米璇被抬到屋裡做人工呼吸時,急救站的醫護人員告知已經沒有希望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就是今早哭聲的來由,一周了,我們竟然才知道,深為沒有去致哀和幫助他家料理後事而愧疚。後來許阿姨砍倒了那棵樹,因為見到了那棵樹就似乎看到長子最終的身影。

文革中抄家是免不了的,米大使做「地工」的手法也沒有能瞞過革命群眾,照樣搜出了掛在牆上鏡框後邊的全國糧票和存摺。為了不再造成損失,我們家就利用天時地利,將我所收集的寶貴資料:那是在天安門城樓上領袖單獨與她談話的追憶記錄——草書3頁白紙埋在的曾經種過蔬菜、玉米的地里。當然要一層又一層的牛皮紙,再塗上修車用的黃油,又加上好朋友從包頭買回來的蒙古刀包在一起,埋入挖好的坑裡。不曾想冬去春來,當再度打開時,面目全非,蒙古刀銹跡斑斑,而紙張上的字跡模糊難以辨認。為了避免抄家惹來的麻煩,入夜,媽媽帶著我們,將那些珍貴的書刊焚燒在後院。那麼多史料啊!《莫洛托夫與里賓特洛甫簽署的和平條約》、《反擊美軍在朝鮮東海岸登陸作戰方案及戰果》、《中國長春鐵路歷屆董事會文集》、《中國人民解放軍戰鬥序列圖集》,還有那讀過或沒來得及讀的線裝小說,更有那父親身著戎裝與彭總在朝鮮的合影,一張張一本本由火苗舔著變為了灰燼。那些唱片的命運就更悲慘,打開污水化糞井,一張又一張78轉的唱片丟進去,看著那些個唱片在污水裡盤旋著、沉沒了,那麼美好的聲音,就這麼遠去了。這就是我們曾經在「紅八月」乾的事,而今日自己不毀滅所鍾愛的美好就難以生存!

就這樣仍然難以避免抄家的慘痛命運。1967年夏天的周末,爸爸回家了,當我歡喜的正要撲到他懷裡時,卻一下子楞住了,他身後跟著一大群人,足有十多個。「媽,單位的同事們要檢查一下家裡」爸爸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向奶奶解釋。「秀芹,請你配合吧!」爸對媽媽說。「孩子們、老人都到院子里去!」領頭的一個人近乎是命令著。翻箱倒櫃開始了,但姐姐倔強的站在書桌前,「這是我的文具!不許動!」那些人無奈的看著頭兒,領頭的這位瞪著姐姐和我:「你們的爸爸不是好人,他是個特務,你們知道嗎?他不姓皇,本姓W。你們要跟他劃清界限。」「不!我們的爸爸是好人!」我們姐弟三人相互依偎著回答。最終他們一無所獲的走了。

如果說這次我還看到了醜惡是如何表演的,那另一次就是空白了—被軟禁在學校的自己無法保護自己的家人。因為我們創辦了《挺進報》,明目張胆的反對中央文革,在「康老」赴鄰校和平門中學視察時,明確對我校負責人指示,一定要深挖不手軟!在我被勒令不許回家的當天,同學們來家裡,七十多歲的姥姥還險些被推了個跟頭。是啊,「串聯於基層,密謀於暗室」——僅十名成員的我們為了安全,不得不在中山公園的百年老樹下商討議論。我們中間還編排了自己的暗語,想起來還真像做地下工作的樣兒。《挺進報》的三名「反革命」編輯們得到的是全校逐個班級輪流批鬥,從小學部到初中、高三(我校沒有高一、高二)。在被關押期間,家人還記得當年那位好友,有著白凈書生臉龐的韋洛經常善良地跑到家裡去通風報信,後來人家成為大文化人,滿臉鬍鬚。「噴氣式」的兇殘使我們之中唯一的女生,可敬的大才女、善良誠摯的大姐由此腰部受到終身的重創。她如果在北美看到此文,誠望不客氣的指點批評。

抄家——當年就是那麼令人談虎色變、不寒而慄、令人生畏的。衚衕里還住著國家某科學院的領導,當年被打成「六十一人集團」成員。他們家裡是四個女兒,其中的二女兒就是巾幗不讓鬚眉,當著衚衕的鄰居,迎著滿滿一車來抄家的人高聲申辯著,前面不遠就是北京市革命委員會,讓我們一起去,看他們允許不允許抄家?別欺負我家沒有男孩兒!!我真為她的膽量和勇氣而敬佩和擔心。

那些慘痛的噩夢不是孤立的,尋根溯源——蘇聯時期曾經有人看到克格勃的車停在樓下就跳樓自盡。歲月已經無情的證明邪惡必將被唾棄,良知終會得以恢復!人性的真諦不容抹殺!我們尊敬的巴金老人曾經屢次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筆者深為贊同,但自知能力有限,在俄羅斯十多年來,收集了些俄羅斯的書刊、紀念章、服飾等,就從這兒這開始吧!中國的不少狀態是有蘇聯印痕的,儘管我們當時在「反修防修」,但實際上事與願違。完稿時,推開莫斯科午夜的窗欞,遙望南方故土蒼茫,涼爽的微風拂面,一抹晚霞漸逝,明天一定會是朝陽滿天的輝煌!

 

後記:踏訪舊宅院落》之一 之三已畢,所述事實乃親歷,人物姓名有所改動。見諒!

 

燕山紅場  頓首

                        於莫斯科  2011/7/09 -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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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

回復 meistersinger 2011-7-12 02:51
講出來希望不會忘記。
回復 燕山紅場 2011-7-12 03:07
meistersinger: 講出來希望不會忘記。
是的,原來的題目曾經想寫《還記得那曾經的噩夢嗎?》,經與愛人電話討論,改為現在的題目。
回復 雪的煙花 2011-7-12 07:22
惡夢醒來是早晨
回復 Giada 2011-7-12 13:16
  
回復 燕山紅場 2011-7-12 14:09
雪的煙花: 惡夢醒來是早晨
謝謝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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