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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親歷雜記

作者:iamcaibird  於 2012-9-19 08:3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4評論

關鍵詞: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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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戰親歷雜記
·劉振墉·   

一、小腳逃難

十幾年前,母親以九十高齡病故。晚年我將她老人家接到城裡住,有好幾次, 半夜裡聽到她從喉頭髮出的「嗷!嗷!」聲,凄厲而恐怖,我只好起來到隔壁房 間去把她推醒。她總是告訴我說,夢見日本鬼子追來了,拚命逃呀,可小腳一拐 一拐的,總是跑不快,真急煞了!   

抗戰爆發不久,日寇就佔領了靖江縣城。那天聽說日本鬼子下鄉掃蕩來了, 母親和姑母帶著我和妹妹,跟著一小群人往北鄉拚命跑。才走了幾里地,就發現 前面的橋已經坍塌了,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水很淺,水面也不寬,同行的人都 涉水過了河,最後只剩下我們四人。那年我大約是四、五歲,妹妹正在蹣跚學步。 母親一雙三寸金蓮,在這樣帶淤泥的河水裡,站也站不穩,更別想涉水過河了。 也不知日本兵已經到了什麼地方,四顧無人,無助、無奈,心裡恐懼極了。   

姑母是從城裡逃難回娘家來的,比我母親小六、七歲,是一雙「解放腳」。 也就是幼時纏過一、兩年腳,在趾骨還沒有被裹斷時,就不再繼續纏裹,叫做 「放腳」。這樣的腳還能保持原來的形態,但要比常人小几號。那天在無可奈何 的情況下,姑母先涉水過河,到前面的村子里找到一個熟識的農民,把我們背過 河去的。   

八年抗戰中一直提心弔膽的過日子,經歷過無數次的逃難,要算這次的印象 最為深刻,一輩子也忘不了。   

戰爭給予人們的精神創傷是終生的。戰爭就是恐怖,發動戰爭的人是最大的 恐怖分子。只有被侵略、被佔領、被蹂躪者,才會真正感受到這種恐怖的切膚之 痛。   

二、「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抗日戰爭爆發前後,走過各地的大街小巷、城市或農村集鎮,總能看到「打 倒日本帝國主義」這條標語。當時全國人民氣憤填膺,同仇敵愾,抗日標語到處 都是,奇怪的是,內容卻十分單調,絕大多數就是這八個字。   

我那時雖然只有五六歲,但已讀過幾個月的私塾,認得了幾百字。我對「打 倒日本帝國主義」這條標語特別感興趣,一段時間正好失學,就成了十足的標語 迷,天天都想寫這條標語,已將這八個字寫得很熟練了。大人們一再警告:「讓 日本人看到不得了」,我心裡也非常害怕日本人,但還是熬不住要寫,偷偷摸摸 地寫。我用樹枝在泥地上寫,寫完后再用腳踩掉;用石灰塊在牆上寫,寫好后再 塗抹得看不清文字,每天都想寫,就這樣寫了無數遍。鄉下的紙張非常稀罕,我 想盡辦法找到一兩指寬的紙條,或者牛眼睛大的紙片,用鉛筆寫上這八個字后, 再團成一小塊,塞到牆縫裡或樹洞里,也有壓在磚塊、石頭下,就這樣藏匿的標 語至少也有百十條吧,直到重新上學注意力轉移為止。   

當相同或類似的標語口號反覆剌激時,小孩們出於天性,要學習,要模仿, 要顯示自己的聰明能幹,於是也要寫標語口號。這種衝動還忍不住,時時刻刻想 著做這件事,我命名它為兒童的「標語口號強迫症」,不知兒童心理學家們看法 如何?   

三、厲害的日本人   

我家住在農村小集鎮上,跑單幫的人很多,絕大多數人都是跑上海,所以能 帶回許多新的消息。因為有「一·二八」、「八·一三」兩次戰爭在先,抗戰開 始前後,關於日本和日本兵的傳聞,早已經在民間廣為流傳。我當時只是個剛剛 懂事的小兒,至今仍留有深刻的印象。現在記載幾條,也可從中看到當時大家多 么害怕日本人。   
「日本兵訓練嚴格,講究絕對服從。長官下令隊伍齊步向前走,遇到樹叢水 溝,還得挺著腰板前進,誰如果猶豫一下或亂了隊伍,就得被槍托打個半死;   
「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步槍又準確又牢靠,即使灌進了泥水,照樣能用;   
「日本兵三天兩頭打靶,練得個個都是神槍手;   
「日本兵的刺殺功夫世界第一,三個中國兵還拚不過一個日本兵;   
「為什麼日本人個個身強力壯呢?因為他們生下來的時候就經過嚴格挑選。 日本人的風俗習慣是,嬰兒出生后,要放在門外露天里凍一夜,第二天開門一看, 死了拉倒,誰叫他體質這麼差?只有凍不死、餓不死的,才抱回來養大,所以個 個身強力壯。」   

這些傳聞,對中國的老百姓和軍隊影響都很大,恐懼和自卑的心理普遍存在。 從一位鄰居長輩講的故事,就可以看出大家多麼害怕日本人。   

駐在我們鎮上的三個日本兵,有一天下鄉搶掠,他們就像春天遠足一樣悠閑, 不知不覺,走出去十幾里,突然被一股抗日游擊隊包圍住。日本兵各有一支三八 步槍,幾十發子彈;游擊隊用的是「中正式」(國軍的制式步槍)、「湖北條子」 (漢陽兵工廠造),雖然性能上稍遜一些,但有一百多人呀!從實力對比上看, 顯然佔了絕對優勢。   

但日本兵訓練有素,沉著冷靜,善於利用樹木、墳堆等地形地物,相互掩護, 逐步後撤。游擊隊是一群烏合之眾,只是老遠地放空槍,誰也不敢往前靠。結果 是,這三個日本兵毫髮未損地回到了據點。   

四、在日寇面前,中國人都是溫順的羔羊   

日本兵快要打來的時候,老百姓和當兵的都怕得要命,根本談不上什麼動員 或備戰什麼的。縣政府、區公所、鄉公所、保長、甲長等,從來沒聽說這些機構 和官員有過什麼作為。我當時已開始懂事,記得只要有人喊「日本人來啦」大家 就拚命向鄉下逃。逃過幾次后,等日本兵真來時,小集鎮上的居民已所剩無幾了。 駐軍(屬江蘇省保安第四旅)也唱抗日歌曲(如義勇軍進行曲),刷抗日標語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等到日本兵真的來了,朝天開了幾百槍后,就再 也見不到他們的影子了。據大人們說,那次只是日本人的少數偵察兵路過,對於 中國軍隊的胡亂開槍,理都不理,徑直走自己的路。   

過了些時,才有一小股日軍常駐下來。日本兵通常是找一所堅固的住宅,略 加改造,並不像後來的和平軍與國軍的大修炮樓大築碉堡。也的確不必要,他們 在這裡就像住度假別墅一樣的安全、舒適。地方上有「維持會」供應他們的生活 需要,老百姓又沒有絲毫的反抗。一個、兩個日本兵不但可以在鎮上任意閑逛, 就是下去十里八里也猶如閑庭信步。我們那兒是人口密集地區,一二十個日本兵, 就使周圍幾萬中國人嚇得要死,如遇到狼的羔羊,俯首貼耳。   

難道沒有抗日游擊隊嗎?有,很多,什麼「獨立團」、「挺進縱隊」、「大 隊」、「總隊」,取的番號都大得很。我的外婆家相距二十多里,是最落後、最 偏辟、交通最不便的地方。我每次住外婆家,總能遇上招待什麼團長或司令的, 因為他家是「肉頭地主」,沒有勢力,見到槍杆子就趕快招待。   

日本兵在我們鎮上住一段時間就撤走,過些時又進駐。每次日寇撤走間隙, 就有附近的「胡傳魁」們開進鎮上,第一件事就是向店鋪攤捐和設卡收稅。這次 來的是李隊長,下次來的可能是張司令,頭頭常換,番號常換,看來他們經常在 火拚、兼并。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他們都不敢碰日本人,連騷擾都不敢,更不 用說打死或打傷一個日本兵了。在新四軍到來之前,當地人已當穩了亡國奴,只 有恐懼,沒有抗爭。   

可能以為,對這些「山大王」,當時的人們一定是十分痛恨吧,不,有時還 盼著他們呢!有時候日本兵走了,附近又沒有成氣候的人物,於是小鎮上形成了 權力真空。這時,敲牆挖洞、綁票、明火執仗搶劫等等經常發生,人們盼著來個 強力的統治者。每當治安惡化,社會秩序紊亂時,黑社會就會應運而生,也是相 同的道理。   

直到新四軍東進到本地后,抗日運動才算真正開始了。   

五、新四軍打下日寇據點   

我的老家在靖江西來鎮北頭,出門二三十步,就有一條巷子,往西一條大路 通向季家市和黃橋。   

記得有一天夜裡,聽到街南頭有槍聲,稀稀落落的,街面上也有人走路的聲 音。猜得出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早晨起來時,槍聲還沒有完全停止。我跟著哥哥出門一看,巷弄里歇著成隊 的士兵,將近百十號人,有步槍和輕機槍,聽說他們是新四軍。我們這裡駐軍原 來是省保安第四旅(旅長是何克謙,人們稱之為何四旅),日寇入侵后,就跑得 無影無蹤。今天是日本兵佔領我們西來鎮后,頭一次看到的正規中國軍隊,不知 他們有什麼區別,看人家下軍旗得知,軍要比旅大兩級。   

不少老百姓來看熱鬧,小孩子特別多。每當南頭的槍聲一響,在場的民眾, 大人和小孩顯得都很緊張,有些人趕快往牆邊上靠,當兵的卻若無其事,笑著告 訴民眾,槍子兒遠著呢。日本人的據點在街最南頭,相隔約兩三里地。一部分隊 伍在打鬼子據點,這支隊伍大概是預備隊,休息的時候真是徹底的放鬆。   

直到下午部隊即將撤走時才讓老百姓去看戰鬥場所。鬼子的據點設在街南頭 姓封的一戶民房裡,據說日本兵大概有二三十人,最終雖全部被消滅,新四軍卻 要從夜裡打到天亮以後,我看到的隊伍有日寇的十倍,由此可看出日本兵的軍事 素質和頑強抵抗的精神。   

我趕著去看熱鬧時,新四軍正在撤離,先集中隊伍,大概因為打了勝仗,個 個精神飽滿,隊伍整齊,我看著他們一隊隊地開拔走。留下兩點特別印象,一是 不少人背上背著雨傘,可那天天氣卻很好,心裡想不通,也許因為這支部隊是從 多雨的江南過來的,帶雨傘成了習慣;二是還有少數士兵沒有槍,只背著大刀片, 刀把上飄著紅布須,刀片很大,很寬,像農民鍘草用的鍘刀。   

六、她們也是慰安婦   

江蘇省如皋縣磨頭鎮的西邊半里許,有個小居民點叫西河灣,位於一條大河 的轉彎處。日寇入侵后,趕走了這裡的全部居民,拆毀民房后建起了有多個炮樓 的據點,人們就喊它西河灣據點。   

據點在我們鄧庄小學西南方約兩、三公里,由於村莊和樹林稠密,在校門口 看不見炮樓,但它時時刻刻都壓在我們的心頭上。日偽軍以姦淫燒殺搶掠,來要 挾維持會送糧送草送給養,不過多數時候,據點裡只駐有偽軍,餵飽了就太平得 多。   

從城裡下來了日本兵,其實每次也不過十幾二十來人,與常駐的上百人的偽 軍相比算不了什麼,但周圍的幾萬老百姓,就是怕得要命。我那時雖然年幼,還 是能反覆聽到大人們在傳播:又有日本人下來啦!小心呀!等等。如果聽到有人 說:維持會從如皋城裡包了幾個「姑娘」到西河灣啦!語調里往往帶有寬慰的意 味。至於這樣的包「姑娘」,前後經歷過幾年?人數和次數?日本兵是否滿足了 獸慾就不再下鄉姦淫婦女及燒殺搶掠?由於我當時年紀太小,就弄不清楚了。   

這些年輕女性,由於戰亂和貧窮,不得不出賣肉體,實在可憐。結果卻落入 狼群,成了飼餵猛獸的餌食,而且是由自己的同胞,把她們送上魔鬼的祭壇。身 為中國人,我感到特別的恥辱和氣憤。   

中國的漢族人本來就比較懦弱,江浙地區的人更甚,民諺云:「好鐵不打釘, 好男不當兵」,可知當地的民風。百十個由地痞流氓組成的偽軍,偶爾來十幾個 日本兵,周圍十幾里,五、六萬或更多的老百姓,害怕得要命,沒有聽說有過任 何的反抗,任由日偽軍燒殺搶掠,老百姓還是戰戰兢兢地交稅交糧。   

所謂抗日運動,那是新四軍到來后才有的事。   

七、包圍西河灣據點親歷記   

大概是我讀小學四年級那年的事。   

那天已經到了學校,還沒有上課,只見校外的大路和小路上,走著一群群的 農民,有老有少,大部分是男的,都扛著鋤頭、釘耙、扁擔等農具。還有人敲著 鑼。敵偽軍據點在我們學校南邊約四、五里路,只聽得那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 早將我們的心抓去了,老師只好宣布停課。   

西河灣據點是個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我從來沒敢走近過,今天跟著無數的 大人們,大膽地一直走到據點邊上。據點是用竹籬笆圍起來的,裡面有兩三個炮 樓,看不到一個拿槍的,大概都躲在炮樓里。邊角上另有兩間低矮的平房,有幾 個伙夫在近旁淘米洗菜,看來那是他們的伙房。炮樓為園柱形,不過兩三層樓房 高,側面上留有槍眼(射擊孔)。看得出炮樓是舊磚頭砌的,怪不得鬼子偽軍到 那兒修炮樓,都要拆毀一大批老百姓的住房。據點的四周非常空曠,民居、樹木 甚至連墳堆都沒有,大概全被日偽軍推毀了吧。   

那天到的人很多,幾千人甚至上萬人,豎著的鋤頭、扁擔像樹林,聲勢很大。 據點裡有時打幾槍,槍聲一響就有人往外溜,但總能很快穩定下來。據說有鄉保 長代表民眾向和平軍提條件,要他們不得下鄉擾民等等。偽區長出面講話,他站 在八仙桌上,我看得很清楚,因為我人小,從人縫隙間一直擠到靠近八仙桌。區 長的個頭很高,講話時臉色煞白,講些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時間久了,我怕 家裡人不放心,又聽到一陣槍聲,不少人向外涌,我也就回家了。   

此後和平軍下鄉的次數明顯的少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就安穩得多。   

從這天起,我一直迷惑不解:抗日,抗日!怎麼今天連一個日本兵都沒有看 到,全是和平軍,這怎麼還叫做抗日。許多年以後學了歷史我才明白,我們中華 民族,雖然是產生民族英雄的民族,也是出產漢奸、敗類和賣國賊的民族,民族 英雄只是一個一個地出現,而民族敗類和賣國賊卻是一大批一大批地產生。   

八、我為抗戰出過力   

時間大概是1944年,區里(江蘇如皋縣磨頭區)或者是鄉里辦的基層抗日積極 分子學習班,學員都是鄉村幹部和民兵骨幹,其中有幾個人我認得。學習班結束 要考試,這可是件難上加難的事,難在學員們都不識字。   

現在人們難以理解,全是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怎麼能不識字呢?阿拉伯數 字、中國數字、自己的名字、趙錢孫李等常用字,哪怕沒上過學,三百、兩百漢 字總認識吧!不!他們中也許有幾個人西瓜大的字能識得一籮框,大多數人卻都 是睜眼瞎。多數人不但沒上過學,接觸紙張的機會就很少,接觸有字的紙張,機 會更少,接觸紙幣的機會更難得。從小到大,生活中只有挑豬草、檢糞、擔水, 勞動接著勞動。   

瞎子走路可以帶根棍子,我們四年級的十幾個同學,就給他們當導盲棍。考 試的時候,一個學員旁邊站著一個小學生。考題只有是非題與選擇題,內容非常 非常簡單。比如是非題: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是八路軍和新四軍,認為對則畫圈, 認為錯就打叉。又如選擇題:德國法西斯正在節節敗退,1、在蘇聯;2、在美 國;3、在英國,在正確答案後面畫圈。當主考人讀到某題時,我們小學生就要 用手指著這道題的位置,看著他們畫圈或打叉,千萬不要打錯位置。有人覺得鉛 筆比鐮刀斧頭難使多了,總是拿不穩,就索興扶住他們的手去畫。我引導的這位 姓韓,不久做了鄉長。   

這個鄉有大幾千或上萬人口,就只有這一所正規小學,還是初級小學。農村 學校,年級越高學生人數越少,我們三四年級是複式教學,合在一個教室,四年 級只剩下了十幾個學生。因此,在這個鄉里,我們這十幾個十歲或十一歲小孩, 不但是在校生里的最高學歷,就是在鄉里,也能算得上有文化的人群了。   

舊中國農村,文化是是這樣落後,你能想到嗎?   

九、游擊教學   

抗戰後期,日寇和汪偽軍,從蘇南調集了大批兵力、物資,將江蘇南通地區 包圍得水泄不通,進行瘋狂的清鄉、掃蕩。這塊特殊地形,南有長江,東有黃海, 西與北兩面札起了竹籬笆,在這個封閉的小範圍裡面,拉網式的反覆清剿,殘酷 的燒殺搶掠,意欲將抗日力量斬盡殺絕。   

我就讀的如皋縣鄧庄小學,距離竹籬笆封鎖線只有四五十里,不斷從老師和 大人處,聽到那邊的血腥與慘烈的故事。而且聽說,南通是清鄉實驗區,稍後將 移向我們這邊,所以大家都很緊張,也很擔憂。   

學校雖然距敵偽據點只有四、五里路,但校長王德全和所有老師,都有強烈 的愛國心。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殘酷鬥爭,做了許多準備工作。於是,我們學校 打算開展「游擊教學」。   

老師對我們說,日偽軍快要來清鄉掃蕩了,我們不能解散了事,要堅持學習, 但在學校里上課又不安全,就只好開展活動教學,也就是游擊教學。要我們每個 人準備一張小板凳,每個村莊,每棵樹下,都可以當做我們的教室。   

從某天起,游擊教學的演練開始了。我們背著書包和小板凳,排著整齊的隊 伍,走向鄰近的村莊。今天去東庄,明天去西庄,上課有時借用民房,有時就在 大樹下或草垛旁。老百姓看到沒有人覺得奇怪,更無人反對,因為當時大敵當前, 人人心中都充滿了恐懼和憤恨,為反清鄉做任何準備工作都是合理的。   

我已經記不得,這樣的游擊教學演練,堅持了幾天還是幾個星期。幸而日寇 和汪偽,此時已經是秋後的螞蚱,在南通的清鄉,是最後的掙扎,失敗后也就無 力再繼續,我們地區的抗日形勢也就一天比一天好。   

現在看來,讓十一、二歲左右的小孩們進行游擊教學,是不現實的,是註定 要失敗的。但請現在的人們,不要笑我們幼稚天真,當時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 都非常認真,非常嚴肅。難道這不是一種精神,一種同仇敵愾精神的體現嗎!   

我對王德全校長(曾任南京博物院的院長)和老師們的愛國熱忱和敬業精神, 至今都深懷敬意,儘管王校長曾用壞板凳腿打過我五個手心,我一直以為冤屈。 在那樣生活艱苦,環境險惡的條件下,堅持辦學,讓我們接受了民族教育,學到 了文化,也學到了做中國人的道理,對他們的獻身精神,我終身難忘。   

十、最可恨的是漢奸   

人人都知道「八年抗戰」,是指與日寇作戰有八年。但是,根據我的經驗, 卻是抗日五年,抗漢奸和平軍三年。   

抗戰剛開始的時候,佔領地方、燒殺搶掠的是真正的日寇,可是到了后三年, 日本兵已龜縮到縣城裡面,城外的所有據點,通常見不到日本兵。看上去,偽軍 人數要比日本兵多得多,在我們家鄉,早期每次日本兵來,也不過三、五十人, 甚至更少,但後來偽軍來,總在百人以上。   

偽軍的據點(以江蘇如皋縣磨頭區西河灣據點為例),通常是用竹子編的籬笆 圍成一圈,裡面砌兩三個碉堡。圓形碉堡有兩或三層,四周開了不少槍眼。當時 還沒有水泥,只有石灰與黃爛泥,也沒有石頭,更沒有鋼筋,只是拆民房的舊磚 頭砌成。現在看來,這種工事不堪一擊,但當時的新四軍,連黑色火藥都稀罕, 對付這樣的據點,就是難啃的硬骨頭了。   

除非大掃蕩,日本兵成月地都不下鄉,偽軍的據點就在村子旁邊,老百姓直 接面對的害人蟲就是汪偽軍,可以說,偽軍成了主要的鬥爭對象。對汪偽軍的仇 恨不下於日本人,甚至超過了日本人,有時覺得漢奸比日寇還要壞。   

我看到的和平軍,是些地痞流氓、癮君子、青紅幫、二流子等人組成,全是 些「人渣」,最為淪陷區人們所不齒。又有漢奸文人宣揚漢奸理論:一曰「曲線 救國」,二曰「大東亞共榮圈」。所謂「曲線救國」,是說日本人抗不得,抗日 必亡國,只有像他們先投降日本人,中國才不會亡。還有「大東亞共榮圈」,是 日本人的口號,那時日本人的力量還不夠大,否則就要提「地球共榮圈」了。日 本兵到中國來,是要與中國人共榮呢!   

漢奸最可恨。拿槍杆子的漢奸可恨,拿筆杆子的漢奸同樣可恨。   

十一、 表哥是漢奸   

在抗戰初期,是行政權力真空期,更是土匪如麻、無法無天的時期。我的外 婆家是地主,是農村的殷實戶,因此早己將財物藏匿起來,還在山牆上挖了洞, 萬一大門被堵住了,就鑽洞逃出去。有一天半夜裡,突然來了一支隊伍,把他家 洗劫一番。由於準備充分,劫匪既未搶到多少財富,也沒有抓到綁票的對象…… 我的表哥。突然他們發現了一個男孩,有綁匪高興地說:「抓到他的弟弟了。」   

其實我表哥幾代單傳,被抓的只是他的表弟,也就是我的哥哥。我哥哥那年 十二歲,被土匪抓走帶到了石庄鎮(屬江蘇省如皋縣)。而且有消息說,這次搶 劫的幕後主使者,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至親,我們的姨表哥沙如龍。怪不得這 些土匪長途奔襲,目標明確,情況清楚呢。   

抗日戰爭開始的混亂時期,群雄並起,什麼團長、司令的每縣都有好多個。 沙如龍先是用蘇皖挺進縱隊、江北游擊大隊等名義拉隊伍,起初還象是抗日武裝, 不久就公開投靠日寇,成了石庄鎮一帶的和平軍頭子。沙如龍的媽媽是我母親的 堂姐,由於他們那一房後繼無人,由我舅舅兼祧,這樣,我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 舅,關係應該算是很近的,何況沙如龍本人幼年也常常住舅舅家。   

我母親在家裡得到消息后立即趕到石庄鎮,直接找到沙如龍,拜託他不管落 在什麼人手上,都要請他保出來。因為我家是市鎮貧民,破落戶,窮得一貧如洗, 親戚中大家都知道,實在沒油水,幾天後也就放出來了。   

有人分析說,沙如龍指使人搶劫舅舅家,是出於忌妒和報復,他外祖父母家 的房屋田產被另一房繼承,可能心懷怨恨。其實這些敗類們,早已喪失人性,什 么壞事都做得出來。我還聽說過另外一件事,他同村某本家有錢,就派手下人將 這家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堂妹抓來扣在一口大缸里,然後捉幾條蛇放在缸里,把 女孩嚇得要死,用這辦法逼本家長輩拿錢來贖人。   

日本鬼子投降后,沙如龍搖身一變,擔任起國民政府屬下某區「自衛隊」的 隊長。聽說在四八年前後病死,雖然作惡多端,卻得到了善終。俗話說天網恢恢, 疏而不漏,其實未必盡然。   

汪精衛的和平軍,其成員都是些地痞、二流子、吸毒者、幫會分子,全是名 符其實的「人渣」,最為淪陷區人們所不齒。抗戰勝利,國民政府「複員」時, 卻將這些社會渣滓搜羅到麾下,成為區、鄉政權的武裝骨幹,實在不明智,讓許 多一直「盼中央、望中央」的老百姓,一下子失望到極點。   

十二、日軍燒毀了我的小學   

這是一所農村小學,位於江蘇省如皋縣磨頭區的鄧庄,所以就稱做「鄧庄小 學」。校舍分兩進共十間,有四個教室,都是磚瓦房,教室內有學生專用的課桌 椅和黑板。校舍的地基要比平地高出一尺多,這在當地農村建築中是罕見的式樣。 校門前是操場,有十幾棵梧桐樹,都長得有成人的腰一樣粗,兩三丈高,掉下來 的葉子,我們拾來將葉梗對摺后拉鉤,比誰的葉梗最堅韌。校后是一片園地,有 樹木花草,印象最深的是兩棵枇杷樹,有一年結果累累,摘下來分給大家,我們 每個學生都分到了幾顆,真甜!校園東南有一片大池塘,形如菜刀,民眾就叫它 薄刀池,校園后是一條小河,環境堪稱理想。   

天井不大,除中間一條前後通道外,兩側闢為東西花園,各栽了好幾棵觀賞 品種的松樹和柏樹,樹不高,樹冠像蘑菇。印象最深的是它們能分泌出樹脂來, 我們喜歡用手指頭沾著玩。松樹、柏樹的外面圍著一圈冬青樹,再外面就是屋沿 牆腳,也栽著萬年青。因為天井的活動空間小,所以下課後我們都是在操場上玩。   

像這樣的校舍和設備,在當時的農村中是難得見到的。我在那兒從二年級讀 到四年級,留下了極好的印象。當時只有一年級、二年級,三、四年級合班上課。 初小畢業后,我不得不到別處讀五年級。在我離開還不到半年,再回去看到的卻 是一片瓦礫,已經被日寇完全燒毀了。一所鄉村小學校,肯定沒有軍事意義,日 寇還去將其燒毀,除非是「喪心病狂」,還能有什麼可解釋。   

上世紀初,為了救亡圖存,各地有識之士紛紛興辦學校,有些人不惜毀家辦 學,其精神實在令人敬佩,如果有學者以此題材寫一本專著,不但有意義,也一 定是令人感動的。據介紹,我這裡所述的鄧庄小學,也是由當地耆紳賈汝言、賈 汝霖等人(均為晚清秀才)發起於1919年創辦,校舍的八畝地,系賈汝言捐贈。 別誤以為他們是大財主,其實僅能算是較為富裕的農民。我在那兒上學時,這些 老先生均己過世,看到他們的兒孫輩靠種著幾畝地,勉強果腹而己。   

日本帝國主義在我國燒殺搶掠,血債累累,到現在不但沒有賠償,甚至連事 實都不肯承認,每想及此,能不令人熱血沸騰,義憤填膺。   

我一直以為,中國的抗日戰爭並沒有取得真正的勝利,民族恥辱更沒有得到 完全的洗雪。這要怪中國人自己不爭氣,內鬥不已,民族敗類太多。   

十三、反清鄉,拆房子   

一九四三年夏天起起,以漢奸頭子李士群為首的一夥賣國賊,配合日寇,在 江蘇南通地區(蘇中四分區)開展了殘酷的清鄉運動,到處扎竹籬笆(代替鐵絲 網),以分割、阻隔人們的往來,編保甲、查戶口,燒殺搶掠,弄得通、啟 (東)、海(門)地區一時腥風血雨,目的就是想將當地的抗日軍民斬盡殺絕。 而且公開宣傳,南通地區清鄉結束后,下一期就要轉向西邊的如皋、靖江。   

我的老家在如皋與靖江兩縣的交界處,原來築有偽軍據點,不久前撤走了, 但相距七八里路的斜橋、張黃都有日偽軍據點。雖然偽軍白天常常來掃蕩,但是 民兵、婦救會、兒童團這些抗日群眾組織,卻搞得熱火朝天,反清鄉也就成了中 心任務。   

當時認為,敵人來清鄉時,一定會在本鎮設據點,根據經驗,偽軍總是先找 一所結構完整,堅固的民房做落腳點,然後再修築炮樓。既要反清鄉,又不能將 民房大拆大毀,於是,就要求每戶人家拆一間,讓四合廂缺一角。如果是三進的 房子,就在後面兩進各拆一間,沿街的店面房則不拆。總之,是要破壞宅院結構 的完整性。   要拆祖傳的房子,當然捨不得,人們心情都很沉重,但是大敵當前,在同仇 敵愾的氣氛下,大家又都能忍痛並且平靜地接受這一決策。全鎮居民中,總有百 多戶人家拆了房子。   

我家的住房,大約建於前一個世紀中期,是低矮的磚瓦平房,前面五間店面 房,後面五間堂屋,外加一間廂房。拆去的是堂屋的最北一間,本來是櫥房,現 在只好將櫥房移到廂房裡。   

一隊民兵,都是本地的年輕人,爬上屋頂,先揭下瓦片和旺板,再拆椽子, 最後卸大梁。俗話說:「砌屋三石米,拆屋一頓飯」,不消一會兒功夫,屋頂就 見天了。   

南通地區清鄉后,汪偽政權已無力再在別處開展清鄉,直到日寇投降,也沒 有再到本鎮上築據點。我家當時處於極端貧困狀態,抗日戰爭勝利后,也無力修 復。直到八十年代,我將多年無人居住的老屋出售時,宅院還是缺了一隻角落。   

十四、無聲的教誨   

我家有一間套房,特木別隱蔽安靜。裡面有一張很大的書架,另外有幾隻舊 皮箱,放的多數是木版書和碑帖,也夾雜著少量別的文字材料,這些都是祖父的 遺物,祖父去世后二十多年,很少有人動過。小的時候,我常常關起門一個人在 裡面瞎翻,可惜大部分看不懂,但還是很有收穫。   

我找到一張拓片,是一張橫幅,寬約尺許,有「還我河山」四個大字,自右 向左橫寫,署名岳飛。不知拓於何處,真的是岳飛手跡,還是僅僅表示此話出自 岳飛?我己讀過小說《精忠說岳》,對岳飛可說是無限崇敬,所以經常臨摹這張 帖。   

有一迭行書的手抄件,字數很多,有七、八頁紙,抄的是曾紀澤給皇上的奏 本。我大部分看不懂,但主要意思能明白,是關於俄國侵入新疆時有關伊犁問題 的奏摺。抄這樣長的一份文件是要費很大精力和耐心的,祖父這樣做,一定是出 於對曾紀澤的崇拜,或者是對他的觀點極其贊同。   

在箱子下發現了祖父的約十封家信,是他從關外寄給曾祖父的。我的祖父劉 芬,在日俄戰爭期間,曾被中國紅十字會派遣,去遼寧等戰爭受害地區救濟難民。 在家信中,對戰爭的災難後果和難民的悲慘狀況,有詳細的敘述。日、俄兩國要 打仗,既不在日本打,也不在俄國打,卻偏偏要在中國土地上打,讓毫無瓜葛的 中國人死的死,傷的傷,城市燒的燒,這世界上還有公理嗎?   

最令我激動的是一張中國地圖。這是張用現代技術印製的地圖,著色,有十 六開大小。它標定的四周邊界與現在相差很大,東南在琉球以東;西部和南部邊 界也要往西往南很多;東北直達外興安嶺,包括海參崴在內;西北直到貝加爾湖。 我特別記住一個現在早已為人們忘記了的地理名字:「唐努烏梁海」,那是指新 疆、蒙古往北一大片廣闊地區。我想,這就是大清王朝全盛時期的版圖吧!經過 列強的蠶食鯨吞,中國剩下的一半土地,日本帝國主義還不肯放過。   

儘管日寇和偽軍還常常從門前走過,軍靴在街石上踏出的聲響惹人心痛,我 卻常常一個人在套房,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   

我兒時剛剛懂事,就遇上日寇入侵,整個兒童、少年時期,都過著忍飢挨餓, 擔驚受怕的日子,就這樣,我這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激勵 下,在祖父無聲的教誨下,形成的是非觀,影響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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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4 個評論)

回復 翰山 2012-9-19 08:57
好文章!
回復 卉櫻果 2012-9-19 09:56
劉振墉是樓主?
回復 gpan523 2012-9-19 12:46
在這樣的帖子面前,chineseman等果粉們總是繞道走開。
回復 wcat 2012-9-22 03:48
gpan523: 在這樣的帖子面前,chineseman等果粉們總是繞道走開。
沒錯!他們只會不顧事實地瞎叫共產黨、八路軍和新四軍不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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