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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到清明了,都說女子傷春,男子悲秋。小黃就是在一個落雨的秋天走的,他是個死囚。
看守所的張大個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一再懇求我接下小黃的案子,他說:「他太文了,需要你這樣文一點兒的律師。」
見到小黃的時候,如果不是在看守所,我會以為他是個年輕的教員,文質彬彬,瘦弱儒雅,那身號服也被他穿得乾淨齊整,我根本沒法將這樣一個年輕人與刑事犯聯繫起來,而且還是個搶劫犯!
小黃是在一次出差的過程中犯的事。偶然間他一眼看見了同屋採購員攜帶的巨款,多年前國內的經濟活動和銀行業務不象現在這樣頻繁和便捷,業務員攜帶現款進行交易實屬司空見慣!這一眼註定了他人生的軌跡從此不再有明天!想起家中常年多病的老母,他象被施了魔法一樣想要得到它!他外出買了些酒水、小菜,與同屋開懷暢飲。同屋根本沒有料到自己的啤酒里早已被小黃下了迷藥,不消一袋煙的功夫,丟下失去意識的同屋,小黃拿了同屋的巨款逃之夭夭。同屋醒后,立即報警,小黃還沒將到手的錢捂熱就被疏而不漏的法網網結實了!
進了看守所,小黃對所有的事情全撩了,象是在說別人的事情,用字精確到多一個字嫌多,少一個字不行。他的言行表達了他無限的悔意。他的合作及與其他嫌犯的不同讓所里的警員都惋惜、憐惜他,希望這個文弱的年輕人能儘早走出牢籠,不粘染絲毫那裡的邪氣!
沒有想到,為小黃辯護的工作是那麼艱難!原因有二。一是他採用致失主昏迷的手段在當時被法院認定經年未有,作案手段奇特,有一定的誘導性,社會影響極大、極壞!二是款項巨大。就這樣一個巨大、一個第一判定了這個青年要在牢獄中渡過十五個春秋年華,這已經是我能做的最好結果了。宣判的那天我對小黃說:「我盡了力,人一定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擔當自己的過失,好好表現,爭取減刑,有什麼需要與我聯繫。」他什麼話也沒說,感激地看著我,流著淚,點著頭被帶走了。
不知道別的人如何,我每做完一樁案子,不論是民事還是刑事,內心都會有波動,自己的情緒也會在一段時間內受到影響,需要介入到另一樁案子里來擺脫,讓自己儘快完成角色的轉換。但小黃的事讓我放心不下,之後,我再次找到失主,他也寫了書面材料,我們都希望有朝一日,小黃能通過改造提前釋放。
時間如梭,我的日子一天天地與當事人消磨著。有天夜裡,我接到省一監的電話,說我曾經的一個當事人有急事找我,那人姓黃。
趕到那裡,見到了小黃。他笑著跟我說:「伊律師,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為他能提前釋放而高興。興奮地說:「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有這一天的!」
他沒有接我的話茬,關切地問我最近忙些什麼,我告訴他我這幾天有個案子天天跑海關,他聽后笑著說:「我明天去的也是海關,只是我這個海關有去無回。」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他還是笑著,淡淡地說:「我想告訴你,明天是我大限的日子。」
我失態地起身奔到值班室,那裡的人告訴了我關於小黃的一切。他的減刑材料還沒來得及送上去,就遇到了國內特有的嚴打。嚴打是中國司法制度的一個特色,每過一段時期就會出現一次並且層層撥下指標,小黃因為作案手段的與眾不同,被列入嚴打之列,我象是被人打了一悶棍,呆在那裡。
幾分鐘后再次面對小黃,我脫口而出:「為什麼不早讓我知道?我能為你做點什麼?」本以為他會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給我些新的案情讓我為他做最後的努力,我沒想到的是,他象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問我:「能聽我給你講講我自己嗎?」
我認認真真地做了他的聽客,隨著他的講述,我和他一起尋找他短短的二十幾年的生命歷程:他多大的時候第一次會笑,第一次叫媽媽,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男孩子,他怎樣第一次上學,第一次進城,第一次見到漂亮女生會臉紅......呈現在我面前的完全是一個敏感細緻的男子,如果沒有當初的一時糊塗,他會是個孝順的兒子、柔情的丈夫、稱職的父親和和藹可親的朋友!我用心聽著他的敘述,不曾打擾他的動情與平靜,他的講述在他「出差」的時候再無法進行了!牢房裡那盞燈是昏暗失色的,昏暗的燈光下他那張臉是生動光明的,可明天它將不再生動......
我多少次想大聲對他喊:「你當初為什麼要那樣!是什麼讓你鬼迷心竅,你悔不悔啊,你!」這叫喊就這樣一直在我心裡憋著,他說了多少句,我就在心裡喊了多少遍!我不想喊出來讓他聽見!我捨不得打攪一個將死之人的最後平靜,我狠不下心來在他生命的盡頭讓悔恨那麼無情地噬咬他那已經坦白了的心靈。他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自己的往日,我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聽著他生命最後的回憶。
我們之間的這種默契被看守無奈地打破了,能看得出看守對小黃的同情,但他的職責讓他不得不打斷一個生者與將死之人的對話。我的當事人對我說了最後的話:「謝謝你花時間聽我的過去,我的心扉願意為你打開,明天能送我一程嗎?我害怕.....」
「好的,我送你去海關。」
我的心第一次為一個刑事犯疼痛地顫抖,第一次做了從業以來與自己無關的事,為一個罪犯送行。
那是個落雨的秋天,一大早我就跟了他們一行人,不遠不近地看著他被帶走,他的樣子就象當初宣判的那天,他感激地看著我,只是眼裡沒有了淚。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那雙瞳孔是空洞的,我知道那雙盯著我的眼睛其實沒在看我,而是在看這個世界,這個他沒弄明白的世界!他的眼睛是哀切的、無助的,象一個無辜的任人宰割的弱小動物......我將他送到我不能再送的地方,沖他笑笑,高高舉起我的手,希望他能一直看見,在臨死的時候有所支撐,死得不失尊嚴......
他就這麼走了。 我不知道是醫學院的學生收了他還是有家人料理他的後事,他象一顆小草,他的生死沒有給這個喧囂的世界帶來半點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