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阿昌太太出事的消息已經是幾天後了,她太太是我知道的採取極端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的第一個中國人。
出事的當天深夜,當警察敲開阿昌家的門將這一噩耗通知他時,他內心莫名的恐懼才真正襲擊了他並將他結實地捆綁起來。警察告訴他,之所以認定橋墩下那具無法辨認的屍體是阿昌的妻子,是因為死者在跳橋前用心良苦地在貼身處標明了自己的身份,加上對屍體可辨認部分的描述,阿昌心中最後的幻想也破滅了,他被擊垮了!
第一次見到阿昌是在我家的一次朋友聚會,那天一開門站在老大身後的就是個子高高的他。老大快人快語地說:「你老鄉,阿昌!」看著陌生卻不拘束的阿昌我心想果然是個北方漢子。
我們大家玩得非常開心,六十好幾的老大對我先生說「你太太有天生的感染力,有她的聚會我就非常放鬆,返老還童了!你看阿昌,我同他認識十多年,第一次見他這麼放鬆、這麼高興,還跳起舞了!真是頭一遭哇!可惜沒把他太太帶來。」說完就把阿昌推到我跟前說:「跟她好好學學,像只大笨熊似的!」阿昌走到我跟前,和我共舞,他手腳僵硬。我對他說:「別聽老大的,手腳放鬆。舞從心生,你的動作不標準,但舞蹈語言很豐富啊,只要能自我陶醉,別人也會被你感染的。」他不無得意地瞥了一眼老大,放鬆地舞起來,真的自我陶醉其中了!其間我看他多次舞到我先生的身邊同他耳語。聚會結束的時候,老大再次鄭重地將阿昌帶到我們夫婦跟前說:「你們一定要請阿昌和他太太來你家好好玩玩,一定要請,越快越好!」阿昌也是一臉的期待,我們客氣地說:「一定一定。」
送走客人先生告訴我阿昌整個晚上同他重複著說「你太太的性格真好,真的太好了,你真的很幸運,真的!」我和先生同時感到他言語的背後一定有事,對他們夫妻有著一種好奇心和莫名的擔心。
這種感覺很快就被日常生活的忙亂沖淡了,加上自己的一場病,原先答應他們夫婦的邀請也沒有實現。期間遇見過阿昌,他要麼隻身一人,要麼與兒子一起,只是從未見過他的太太, 阿昌總一副幸福老爸的樣子。我內心對他們夫妻莫名的擔心也淡漠得無蹤影了。
周圍認識阿昌的人提起他來都是一片溢美聲。他在一家有名的企業里擔任高級管理,阿昌的太太也很能幹,在一家知名的軟體公司工作,職位也不低,他們有個極聰明的兒子,在學校的各種比賽中從來都是第一名,對於這樣一個外人看來無比幸福的家庭,任何人都沒有想到它會暗流涌動,處於解體的危機中。
情人節剛過,就傳來阿昌太太的消息。我同幾個朋友一起到阿昌家看望他。阿昌的父親為我們開的門,走進會客室,只見阿昌深深地陷在沙發里,兩眼紅腫,頭髮零亂,面容憔悴,老大在他的身邊看護著他。見我們來,阿昌的眼圈不禁又濕潤起來,想站卻又無力地跌回去,不能言語,看著一個大男人這樣,我忍不住扭過身,將我和我的淚水隱在同伴身後。我注意到乾淨的茶機上有一盒打開的情人節巧克力禮盒,中間還有張卡片,沒等我仔細看清楚,老大說:「兩個人本來都說好了,要好好的,重新做回愛人,可惜……」 阿昌此時已經不能自己,當我自以為是想將那盒令人睹物思人的巧克力拿走時,老大說:「別拿了,他不讓任何人碰。」
從他家出來,同來的朋友告訴我說其實他們夫婦倆都有抑鬱症,只有阿昌在醫生的指導下進行著藥物治療,卻都忽視了他太太也患有此症。兩人各自在單位忙碌勞累一天,回家很少交流,缺乏溝通。阿昌的太太不像他,有什麼事情找幾個朋友喝點,就發泄了,她是個極好強,心氣極高的女子,心中有再多的苦悶從不對外人說,包括阿昌。頭兩年美國經濟不好,各公司剛開始裁員時,她就天天憂心忡忡,果然不久她也被裁了。在美國公司裁員是件極為正常的事,有時整個公司的一個部門都會被剪掉,這與個人的能力沒有太多的關係。但阿昌的太太將本是件正常的事情緒化了,人一下子沉淪了,整天處於盲目狀態。好在她是個能幹的人,不久后她就又在這家軟體公司找到了合適的工作,並為此舉辦了他們家少有的一次聚會。但天不隨人願,很快經濟的不景氣也波及到了這家有名的公司,她再一次面臨失業,這對剛剛才為此慶祝的她來說不啻是更為沉重的一擊。此時阿昌的公司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夫妻倆都需要彼此安撫的關鍵時候,他們夫妻之間仍交流寥寥,正是這個時候阿昌的鄰居和好友老大將他帶到了我家的聚會,我想我們家開朗活躍的家庭氣氛一定讓他印象深刻,正因為這樣,老大極力想促成我們兩家老鄉間的交往。對此我深信不疑,因為那天從阿昌家出來,路上老大對我但更象自言自語道:「阿昌太太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在他太太的葬禮上,阿昌的致辭多次因哽咽中斷,他們的兒子面色蒼白地站在一旁扶者阿昌年邁的父親。看著一家三代男人的凄慘狀,參加葬禮的人都為之動容。通常美國的葬禮死者的棺木是不蓋棺的,人們要走到棺木跟前向死者最後注目道別。但那天阿昌太太的棺木是蓋著的,大家默默走到棺木前,向躺在裡面的伊人道別。這其間阿昌始終緊緊地依著他太太的靈柩,他的嘴一直在動,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除了她太太的乳名我什麼也沒聽清。
靈柩車隊抵達墓地后,守墓人啟動電扭將棺木緩緩落入墓穴,不明死者死因的牧師十分煽情地為她做最後的彌撒,此時阿昌渾身癱軟,哭聲嘶啞,掙扎著要隨棺木而去,老大和其它人緊緊抱著他說:「別這樣,別讓她放心不下!」阿昌做了最大的努力將第一把黃土拋進墓穴,朋友們紛紛將手中的花朵灑下去,大家眼看著一把把黃土填滿了墓穴,就這樣送她到最後。
聽說阿昌太太留給他的絕命書更像是封情書,而且出事當晚她打回電話到家,但阿昌仍在班上沒有接到,兩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生死相隔。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走了。這個謎一樣的女子內心懷有怎樣的情感,最後打給丈夫的電話里她想說些什麼呢?她內心有著怎樣的委曲,是什麼巨大的力量讓她這麼絕然捨棄自己的骨肉和親人,縱身一跳擁抱死亡?這樣她真的就解脫了嗎?我懷著無限的惋惜,駐足在她的墓前,更深深地為阿昌擔憂,未來的日子他們父子又將如何以堪?!
走出墓地,我的內心充滿傷感與內疚。如果他們夫妻能正常交流,那怕是吵鬧;如果我們有了那次聚會,事情會有不同嗎?此時我頭頂上有隻燕子飛來,在這二月的天空中看到它實不多見,我多希望阿昌的太太能像它一樣,無論從多高跌落,依然還能夠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