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小說

作者:horse66  於 2009-4-16 21:1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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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小說是作家王鴻聽了我們家族真實的傳奇故事後,根據故事內容改編而成的,關於這個真實的傳奇故事可以看一下散文《童年的回憶》中的記述。而我只是想通過這篇王鴻寫的小說,使我們家的這個故事廣為傳播

2001

        無處復仇(約2.2萬字)

   

 

 

對於沙粒般渺小的個體而言,一個家族的仇恨往往比一個國家或朝代延續得更為綿遠些。當歲月之河將舊年代沖刷得幾乎不留痕迹,當新史撰成,塵埃落定,再大的國恨僅余嘆息,家仇還在某一特定人群的心底深埋,滲透他們的靈魂與血液,伴隨和影響著幾代人的一生。

  我是在十歲那年的中秋節認識家仇的。此後,我的整個青少年時代都籠罩著家仇的濃重陰影,直到十六歲那年我考上師範而逃一般離開外婆的老屋。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外婆講述家仇時臉上那種古怪的表情,不激憤,不張揚,更談不上咬牙切齒,卻有一絲莫名的森冷在她薄而微翹的唇邊閃爍。那個月光如水的中秋夜,我緊緊地抓住外婆瘦若枯枝的手,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小小的心裡灌滿鉛一樣的沉重。

 

外婆至今還珍藏著一張早已泛黃的舊報紙,用油布細細地裹著,把它壓在床頭那隻大衣櫃的深處。大衣櫃是外婆當年的陪嫁物,五十幾年過去了,上面的朱紅油漆早已黯淡斑駁,可柜子依舊篤實堅固,龐然踞於外婆雕花眠床的左側,與房間里的其他擺設顯得極不協調,頑固得一如外婆那誰也無法承受的犟脾氣。

在童年的記憶里,外婆從不讓人碰那隻大衣櫃。她自己也不常動裡面的東西。往往是每年外公的生忌日,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小心翼翼地攤開那張裹著油布的舊報紙,長時間地閱讀其中的某一片段。往往這時候,一向面容慈祥的外婆臉色變得異常陰鬱,眉宇間彷彿被打上一個無形的結。有一回我從緊閉的門縫往裡窺視時,發現外婆正背著身子低聲讀那張舊報紙。她的聲調古怪而陰冷,時而緩慢時而疾速,最後竟然抽搐著肩膀低低哭了。

也許從這一天開始,我對外婆床頭的大衣櫃產生了莫大興趣。尤其是藏在裡頭的那張神秘的舊報紙,吸附其上的是怎樣的一個片段,能讓外婆關起門來閱讀乃至傷心落淚?兩天後,也就是中秋節的那天傍晚,我趁外婆在廚房做飯時溜進她的房間,並從她的枕頭套里摸到那把長滿綠銹的銅鑰匙。

我踮起腳跟,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大衣櫃。翻出裡頭的東西時,我不由得呆住了。

我不單找到那張用油布裹著的舊報紙。我還從外婆那些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式衣物中,翻出一把舊竹笛和一件破爛不堪的灰色長衫。長衫上開著許多口子,還布滿大片大片顏色發黑的痕迹。我將它攤開,一股夾雜著陳年霉味的古怪氣味撲面襲來,嗆得我一陣發暈。我趕緊把長衫往衣堆里一塞,攤開舊報紙看了起來。

這張名叫《閩都日報》的舊報紙上儘是些密密麻麻的繁體字,剛瞅一眼就讓我頭昏腦脹。可一想這上面有段讓外婆那麼傷心的文字,我還是硬著頭皮讀下去。頭版左上方的兩行粗黑大字在瞬間吸引住我的視線:

 

    昔日好友見利忘義      興化商人埋屍店內

 

憑著小學四年級的閱讀水平,我約略明白裡頭說的是一樁殺人案。死者是位名叫余德麟的興化人,因為帶了很多金子的緣故,被他的兩個好朋友殺死,埋在客店的床底下。

「慧慧——」這時,從廚房那邊傳來外婆的叫喚聲。

我心頭一驚,急忙將報紙往櫃里一塞,手忙腳亂的就去拉箱蓋。只聽「啪」的一聲,那隻沉重的大箱蓋狠狠地砸在櫃身上,發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外婆聞聲趕來,只往大衣櫃瞧一眼,臉色便刷的白了。我唬得大氣也不敢出,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腦子裡一片空白。外婆一步步向床頭走去,打開衣櫃,把裡頭被我翻亂了的所有物件逐一整理好,又輕輕地把柜子合上,重新上了鎖。然後,她走到門后取下一把雞毛撣子,把我叫到跟前,厲聲喝道:「把手伸出來!」

我顫巍巍地抬起雙手,並讓它們在外婆面前盡量伸直。從外婆剛才驟變的表情里,我已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怎樣嚴重的過錯。我罪大惡極無可饒恕。我只能聽由天命甚至連一絲小小的僥倖都不該自心頭閃過。可是,不爭氣的眼淚還是在剎那間冒出來。

外婆的雞毛撣子最終沒有落下。相反,她將手裡的東西往後一丟,把我緊緊地摟在胸前。

外婆在擦去我臉上的淚水時,幽幽說了一句:

「慧慧,那個被埋在床底下的余德麟,就是你沒見過面的外公。」

這個月光灑滿庭院的中秋夜,在當年坐等外公回來的石桌旁,外婆第一次向我講起那段被歲月掩埋了三十多年的家仇。

 

1948年農曆八月十二日上午,那位叫余德麟的中年人從台江碼頭上岸時,臉上也許浮現過一絲隱秘的笑意。因為一到福州,他一直懸著的心頓時踏實了許多。他十三歲就在福州的一家豆腐店當學徒,直到二十二歲那年娶了史桂芬後去台灣謀生。這座飄滿蝦油味的老城對他而言,那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他已經是位地地道道的有錢人了。但上得岸來,他並沒有叫挑夫,而是左右手各提一隻藤箱,踏著青石板一步步走離碼頭。走到較為寬闊的江濱路,他才叫了輛黃包車,直奔台江客棧去。一路上,只要車子稍微顛簸一下,他便下意識地扶了扶腿邊的兩隻藤箱。當然,只有他清楚這兩隻藤箱的份量,一個裝著他這些年在台灣苦心經營的全部積蓄,一個裝著準備帶回閩中老家的幾樣水果,其中有孩子們愛吃的蘋果,有女人史桂芬最愛吃的香蕉。

台江客棧黃掌柜的笑容永遠都那麼和氣燦爛,你車子還沒停穩,他就像見了老朋友似的快步迎上來。一邊用響亮的福州話和你打招呼,一邊伸手為你提東西。——恰好是左邊的那隻藤箱。余德麟心頭一凜,來不及細想便一手按住黃掌柜的手,說不了不了,我自己來。黃掌柜興許已感覺到藤箱的份量,趕緊縮回那隻已觸到箱柄的手,不禁有些訕然地笑了。

黃掌柜照例為余德麟安排了靠東邊的那間大廂房。大約有十餘年了吧,他總在中秋節前幾天從台灣坐船到馬尾,在這兒住上一兩天,會一會朋友、談一談生意,然後中秋節那天趕回鄉下去。在流水般南來北往的住客里,這位興化商人候鳥一樣的行程,總有那麼點耐人尋味。在黃掌柜的印象中,他似乎不是個健談的人,入夜後也不像其他生意人愛往江濱一帶溜達,只是一個人長時間坐著看書,清癯俊秀的臉容透著幾分書生氣。他最活絡的時候是從他的兩位把兄弟到來后開始的。他們照例要叫菜喝酒,飲到半酣之際還要和上幾曲。他從藤箱里掏出一根橫笛,兩位把兄弟一個操起板胡一個端起三弦,從《風入松》到《梁州序》,從《江頭金桂》到《駐雲飛》,吹拉彈三樣配合得天衣無縫餘音繞梁。耍得晚了,三人便解衣同床而卧,還真有點桃園三結義的味兒。

余德麟在客棧安頓下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幾張票子,讓店裡的小夥計去請他的兩位把兄弟:陳烏多和楊天散。

陳、楊二人跟余德麟是鄰村,小時候一起念過幾年私塾,長大后又都來福州謀生,意氣相投,一來二往,就磕頭拜了把子。余德麟去台灣發財以後,他們仍在福州賣糯米糕,因為嗜賭,辛苦一年下來手頭剩不了幾個子兒,對當年差不多出身的余德麟自然只有艷羨的份。余德麟為人厚道仁義,每次從台灣回來,都要路過福州看看他們,離他們住處不遠的台江客棧便成了他的落腳點。余德麟這一回之所以這般急切要見他們,其實另有他的想法。從省城福州到他家鄉還有近三百里路,眼下並不太平,剪徑的匪盜此伏彼出,即便再好的身手,誰也難以預料路上將要發生的事情。倘若兩位把兄弟肯陪他上路,那可是再好不過了。

余德麟的功夫在四鄉八里是出了名的,一根祖傳松木扁擔舞起來滴水不漏,據說七、八個漢子都休想靠近他。陳烏多和楊天散論年齡都比余德麟略大,可一直尊余德麟做大哥,其實心裡服的還是他那根松木扁擔。這幾年余德麟發了,不像以前賣豆腐時天天扛著一根扁擔,人也稍稍有些發胖,但從那雙細長眼裡透出的光,還是讓人感到一絲無法觸摸的威嚴。他們知道,改穿了長衫的余德麟,腰間除了鈔票之外,還藏著一樣比松木扁擔更厲害的東西——手槍。余德麟也許從未真正用過那把黑黝黝的手槍。擁有槍以後,他似乎沒有因此擁有更厚實的安全感。他在決定結束長年的漂泊時,一定憧憬過富足安寧的田園生活,嬌妻在側,兒女繞膝,該是何等的光景。但這乍想起來觸手可及的一切,對於隻身在外的余德麟而言,好象仍有點山重水複行程漫漫。

據黃掌柜回憶,八月十二這天晚上,余德麟為招待兩位把兄弟,叫了很多的菜,猜拳喝酒,一直鬧到深夜。不過讓他奇怪的是, 這回他們並不像往常那樣和上幾曲。那天晚上他約摸半夜時分才睡去的。一覺醒來已是下半夜兩點多,起來小解恰好碰到陳烏多和楊天散掩上門出來。余德麟的房間黑著,門口的走廊上囚著一角清冷的月光。黃掌柜說兩位今晚不在這兒擠鋪了?德麟呢?陳烏多說余大哥他喝醉了,讓他一個人躺得舒坦些,我們就趕回去睡了。大家是老熟人,黃掌柜就不再問,睡眼惺忪間,為他們開了店門。等他們閃身出去后,黃掌柜這才注意到走在前頭的楊天散肩上背著一包東西,而陳烏多卻是空著手走的。——他們忘了帶走各自的樂器。黃掌柜在關門時想喊他們回來,可轉眼間,兩人已披著月色走遠了。

第二天早上,店裡的小夥計照例過來叫余德麟吃飯,敲了半晌房門不見動靜。推門進去,發現裡面根本沒有餘德麟的人影。昨夜的酒桌上杯盤狼藉,靠窗的一把木椅上躺著陳烏多的板胡和楊天散的三弦。余德麟的一隻藤箱在地上敞開著,裡頭堆滿他從台灣帶回的水果。

余德麟神秘地失蹤了。

 

這位名叫余德麟的中年人便是我外公。他自上岸到於台江客棧神秘地失蹤,頭尾還不到一天時間。關於這一天內發生的種種,因為當事人的消逝而變得迷霧重重。前面這段有點不厭其煩的描述文字,一半來自外婆那個不知講過多少遍的家仇故事,另一半則源於我個人的主觀臆測。它和真實情況有多少距離,或許只有我那蒙難半個多世紀的外公知道。

 

在村裡人眼裡,1948年中秋節前的史桂芬無疑是位好命女人。這位私塾先生的女兒因為父親的偏愛,不但未曾下地幹活,還偷偷地從《三字經》、《百家姓》背到了《幼學》、《瓊林》,成為周圍幾個村莊公認的「女秀才」。十八歲那年她嫁給溪東的余家,又碰上余德麟這位能幹敦厚的好男人。余德麟原先家境清貧,分家時只分到兩間舊瓦房。婚後第二年春天,他就跟外鄉人搭船往台灣闖蕩去了。在日據時代,台灣尚未得到大規模開發,從南部高雄到北部雞籠(今基隆),到處一片蕭條,外省人在島上謀生之難可想而知。余德麟硬是憑著一身力氣一副膽識,從拉人力車、賣水果到開豆腐店,一步步闖出自己的路。他的腰包一天天的鼓起來,但他並不貪戀生意,每年中秋節前都要趕回家去。與妻兒度過幾個月閑適的家居時光,第二年開春天氣轉暖,他又再度掛帆東去。

余德麟去台灣謀生的第十個年頭,他決定把舊瓦房拆掉,在村頭靠溪邊的開闊地帶蓋一座五間廂大屋。臨行那天晚上,他將計劃告訴史桂芬。史桂芬聽了並不當真,說蓋這麼一大座新屋,那得花上多少銀元?余德麟笑了,笑得有些自得和神秘。他說你把耳朵湊過來,我告訴你咱在台灣到底賺了多少錢。史桂芬說你有多少錢我還不知曉,爽快點說吧。余德麟還是笑了笑,自個兒把嘴巴湊到女人耳朵旁,小聲地說了個數字。史桂芬一聽頓時傻了眼。她怎麼也想不到,平日衣著隨便生活儉樸的丈夫,經過十年來的慘淡經營,竟在海那邊的島上擁有一筆令人咋舌的巨額財產。她問余德麟這兩年你做的是啥生意,怎麼會賺這麼多。余德麟瞅著她又笑了,說傻瓜這還用問嗎?單單靠賣豆腐,哪賺得了這麼多。史桂芬就問那你到底做啥生意。余德麟搖搖頭說,明天你就張羅蓋新屋吧,今年中秋我回來住新屋時,自然會告訴你。而且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走台灣了。

是啊,再也不用走台灣了。要是賺夠了錢,誰還喜歡離鄉背井飄洋過海的日子呢。余德麟知足得太晚些。在決定結束島上經商生涯的這一年,他剛剛三十五歲,而他知書達理風姿綽約的女人史桂芬,才三十一歲。他們膝下共有三女二男,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

余德麟臨行前還說,新屋的院子里要砌上一張石桌,等他中秋回來,一家子就圍著石桌一邊賞月一邊吃團圓飯。那時節村頭溪里的螃蟹正肥,要吩咐隔壁的三叔公多捉幾隻,蒸熟后擺上一壺陳年糯米酒,那才叫神仙過的日子呢。余德麟愛吃螃蟹,他總說每年中秋節前幾天,秋風乍起,田裡和溪里的螃蟹已養足力氣,個個膏滿肉肥,成群結隊地往海邊爬,他小時候經常一回就捉上一大簍,吃得全家人都嘴油唇黃呢。

1948年中秋節來臨的步履似乎比往年慢上許多。打八月初三晚,史桂芬就開始長久地凝望空中的新月了。從一線暗紅的細鉤,到彎彎的銅鐮,到缺了口子的薄餅,再到渾圓明亮的大玉盤,那是一個怎樣艱辛漫長的過程。也就這不到半月的時間裡,曾經可望不可及的五間廂大廈已然告竣,去年秋天和丈夫一道手植的雛菊也開成滿庭的金黃和玉白,上個月還呀呀學語的小女兒也會清晰地叫「爸爸」了……

中秋這天晚上,她特意在院里的石桌上備了一盤螃蟹和一壺陳年糯米酒。可直等到月過柳梢、桌上的螃蟹都涼了,門口還是不見他的身影。

父親的回來固然盼望已久,但桌上的螃蟹畢竟讓人垂涎三尺。孩子們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史桂芬嘆了一口氣,只好讓孩子們先吃。但見風捲殘雲,不一會兒,一大盤螃蟹僅剩三隻。余德麟仍然沒有回來。孩子們吃飽后,在院子里踏著月光嘻嘻哈哈鬧上一通,慢慢的一個個困了,嚷著要回房睡覺。史桂芬起身把孩子們安頓好,又回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獨自一人等余德麟。

勞碌了一整天,可她一點也不覺得餓,就這樣痴痴地坐著。月亮已升至中天,明晃晃的,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晝。史桂芬想著丈夫臨行前說的話,眼淚便熱熱的淌將下來。她千百遍地推測著余德麟遲歸的緣由,又千百遍地將之一一推翻。她是如此執拗地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一定會如期歸來,看看這寬敞氣派的新屋和滿院盛開的菊花,從此長相廝守直到終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對漸漸多起的錢有絲隱隱的恐懼。想象中黃金的光芒總是讓她有些眩暈,有些茫然和無措,它將給這個令人羨慕的家庭帶來的似乎不是更大的幸福,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壓力和憂慮。

「阿芬——」

正胡思亂想間,她猛然聽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那聲音低沉而凄涼,像來自院外的樹梢,又像來自遙遠的溪岸。當她仔細再聽時,分明是丈夫余德麟的聲音!

「德麟!」 史桂芬心頭一陣狂跳,風一般衝出了院門。

院子外邊月白風涼,放眼望去,門前的溪面上升騰著一層濃濃的霧,四下里連半個人影也沒有。一陣尖銳的蛐蛐聲在腳踝旁的草叢裡驟然響起,把她嚇了一跳。史桂芬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想,該不會把吹過柳梢的風聲聽成德麟的聲音了,於是掉頭往院里走。腳剛踏上門口的石階,冷不防一雙大手從背後抱住她。史桂芬一驚,猛地回頭,竟是自己的丈夫。史桂芬又驚又喜,捶著他的胸膛說死鬼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余德麟不答話,卻把她箍得更緊了。史桂芬被箍得快喘不過氣,剛說你放手呀我們回家吧,突然感覺自己手臂上一片粘乎乎的,用手一擦,居然是滴滾燙滾燙的血。她頓時害怕起來,一邊說德麟你怎麼啦,一邊定睛往丈夫身上瞧去。這一瞧,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余德麟從頭到腳血跡斑斑,渾身都是利器劃過的傷痕……

史桂芬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十二歲的大兒子聞聲從房裡趕出,扳住母親的肩膀連聲喊道:「媽!媽你怎麼了!」史桂芬睜開眼,才知道是南柯一夢。周圍萬籟俱寂,中秋夜的月亮已移到西邊的天空,清冷得如同一片圓形的薄鐵。史桂芬定了定神,擱在石桌上的雙臂一片冰涼,伸手一摸,竟是濕漉漉的一層露水。

她摟住身旁一臉驚恐的兒子,像是大病初癒的人,用極微弱的聲音說:

「明兒一早,我就和你大舅去福州。」

 

史桂芬和她大哥坐著馬車趕到福州時,已是八月十七日的清晨。從家鄉到省城將近三百里路,他們僅僅用了一天一夜,把兩匹拉車的馬累得差點趴在地上。

余德麟已整整失蹤五天。客棧的黃掌柜起先以為他早起辦事去了,並沒把事情估計得太嚴重,心想也許傍晚他就回來。直到第二天早上,還是不見余德麟的身影,他這才慌了,趕緊向當地警署報了案。警署的人傍晚才來,草草地看了下房間,問了些余德麟平日的情況,就拍拍屁股走了。余德麟失蹤的事就這樣被擱下來。黃掌柜怕出事脫不了干係,偷偷派店裡的小夥計去找那兩位把兄弟問訊,沒想到陳、楊兩人也在這一天內失蹤了。問他們房主,才知道他們從八月十二那天走後,壓根兒就沒回來過。黃掌柜心裡暗暗叫苦,知道肯定出了事。就在他一籌莫展時,余德麟的女人找上門來了。

史桂芬跌跌撞撞奔進余德麟住過的房間。剛往裡一瞧,眼淚就撲簌簌的下來了。她看見那隻敞開的藤箱里,裝的正是自己和孩子們愛吃的幾樣台灣水果,有一部分已經腐爛,房間里充斥著一股嗆人的氣味。史桂芬定定地掃視一遍四周的物件,突然抓住大哥的手,咬牙切齒地說:「哥,咱找他們兩個去!」

史桂芬和她大哥重新套上馬車,真的找陳烏多和楊天散去了。他們首先找到兩人的住處,希望能打聽到半點蛛絲馬跡。那房主說這兩個賭鬼昨天還有人找他們討債呢。媽的突然發財走人,連破鋪卷也不要了,他們還欠我兩個月房租咧。

史桂芬和她大哥趕著馬車幾乎跑遍了整個福州城,只找得口乾舌躁腳酸腿軟,但人海茫茫,哪有他倆的蹤跡。掌燈時分,他們無奈何又回到台江客棧。

史桂芬發瘋似的在房間里兜圈子。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有著一副好身手的余德麟,說好中秋節要回來和她團聚的余德麟,就這般沒聲沒影地消失了。正當她急得團團轉時,黃掌柜和小夥計進來了。史桂芬一見黃掌柜,突然氣打不到一處,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胸,大聲嚷道:「你賠我丈夫,他哪兒去了,你告訴我他到底哪兒去了……」

黃掌柜猝不及防,一邊掙扎一邊後退,不巧腳被椅子絆一下,一趔趄就仰面摔下去,屁股恰好砸在眠床前的踏凳上,把偌大一張踏凳砸得偏離原來的位置。小夥計急忙上前去扶。把掌柜扶起時,他驚奇地叫起來:「咦,我的小鐵鏟怎麼跑到這兒?」

大家仔細一瞧,原來踏凳下擱著一把三尺多長的小鐵鏟。小夥計俯腰拾起小鐵鏟,口裡嘟囔道:「這倒奇了,那天我在門口的花壇鋤草鋤到一半,掌柜的喚我有事,就扔下鏟子走了。辦完事回來,咦,鏟子不見了。這幾天我到處找它,沒想它跑到余老闆的床底來了。」

原本有些歇斯底里的史桂芬心頭猛一激棱。她一把奪過小夥計手裡的小鐵鏟,急急地沖她大哥喊:「快,快搬開這張床!」

大家七手八腳搬開那張眠床,可下面什麼也沒有。台江客棧地勢低洼,又加上毗臨江邊,床底下濕漉漉的,木質地板上長著一層綠幽幽的苔蘚。史桂芬並不死心,索性蹲下身來仔細察看。她用手按了按地板,居然有些鬆動。史桂芬的心陡然一涼,操起小鐵鏟就撬起地板。黃掌柜本想說這怎麼可能呢,但一想史桂芬剛才那副樣子,他馬上打消僅存的一絲僥倖,沖著愣在一旁的夥計喊:還不快多拿幾把傢伙來!

三個男人操起傢伙剛動幾下,史桂芬就斷然止住他們。——在掀開第二塊地板時,她已明顯感到下面泥土的疏鬆。不知為什麼,就在這瞬間,一股巨大的疼痛像蛇蠍般鑽進她的心臟,折磨得她胸口發悶、四肢冰涼。她像一隻受傷的母獅咆哮起來:「走開!誰叫你們動手了?你們誰也別碰這地方,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出去!」史桂芬又喊又搡,把連她大哥在內的三個男人都推出門外,啪的一聲上了閂。

終於,在這間余德麟前幾天還住過的屋子裡,只剩下史桂芬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她在重新走向那個不祥之所時,表情無助而悲愴,彷彿一位正被押往刑場的蒙冤死囚,仍在靈魂深處作一次徒勞的祈禱。她是多麼不情願再次走回那裡,然而她別無選擇,一如即將被獻上祭壇的羔羊,等到冰冷的刀刃劃開它的軀體,才能證實上蒼安排給自己的真正命運。

她緩緩跪在那片已被挖開一個小坑的濕土上,一陣來自地底的陰冷透過她的褲管和膝蓋,浸透了她的骨髓。她俯下身子,用雙手拚命地刨起來。她死勁地刨啊挖啊,眼淚像斷珠一樣掉在被翻開的泥土裡,不一會兒,便把雙手挖得鮮血淋漓。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仍然埋頭髮狠地挖著刨著。突然,她那雙近乎痙攣的手停住了。史桂芬挖到一隻彎曲得好象鳥爪的手。一隻冰冷似鐵的男人的手。

史桂芬只往那隻手瞧一眼,喉嚨里「啊」的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人就一頭栽在自己挖開的土坑裡。

 

外婆關於家仇的敘述把我生硬地推出童年時代。

我必須而且正在成為一位不苟言笑的小大人。我已不再輕鬆,我小小的心裡,被埋下一粒叫做仇恨的種子,它堅硬、冰冷而又碩大,在外婆一遍遍催促下迅速地生根、發芽。

余德麟、史桂芬、陳烏多、楊天散,他們圍繞台灣金子演繹的一出悲劇,於極短時間內佔據我的整個心靈,壓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做惡夢,金子的光芒讓人眼花繚亂,強盜手中明晃晃的刀光更令我不寒而慄。有段時間,我甚至害怕看到外婆的臉,因為一看到她的臉,我就飛快地聯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位叫史桂芬的苦命女人,想起她曾經擁有的一切幸福與期待,在一夜間全變成永無絕期的仇恨與傷悲,我的心便猶如被鋼針穿透般疼痛起來。

我考上師範后才逐漸明白,我的舅舅、姨姨們之所以都那樣刻苦優秀並最終一個個遠走高飛,興許與我上面所說的這種疼痛有很大關係。勿庸置疑,外婆肯定曾千百次地向他們說起家仇,並懷著莫大期望把復仇的宿願寄托在他們身上。為父報仇的念頭,如一副血跡斑斑的枷牢牢套在余家兒女的肩上。可是,在父親遇害后的幾十年時間裡,他們甭說復仇,甚至連仇家的影子都不曾碰上。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只能無奈地選擇逃避,儘管這樣的逃避足以讓他們痛疚一生。他們當中,後來大舅成為北京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二舅成為上海一家建築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大姨成為西安一個國營大廠的副廠長,小姨則於八十年代初的考研熱潮中去了美國,據說現已擁有一筆數額不菲的財產。只有我母親混得最差,到現在還是閩北一個國營農場的工人。「文革」期間,因為父親的「黑五類」身份,一家人被折騰得愁雲慘淡、生計維艱,為保證兩個哥哥足夠的營養,母親只好把剛滿六歲的我送到鄉下的外婆家。

索居已久的外婆因我到來喜出望外。那年她其實還不到六十歲,但長期的煎熬與操勞使她過早變成一位形容憔悴的老人。她幾乎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直到那麼一天,我被籠罩於家仇的濃重陰影下而將它視為莫大的負擔。

出於對幾個兒女的普遍失望,外婆只好把復仇的最後一絲希望轉移到我身上。我將去師範報到的前一天晚上,在替我打點行裝時,外婆突然神色凝重地對我說:「慧慧,你去縣城念書,可別忘了幫外婆打聽仇家的下落。要記住,害死你外公的那個人叫楊天散,他的右邊少了一隻胳膊……」還沒等外婆說完,我就急急地打斷她:「外婆,你自己咋就忘了?害死外公的是兩個人,另一個叫陳烏多!」外婆的臉上掠過一絲詭譎的笑意。她把我拉到身旁,貼著我的耳根神秘地說:「我怎麼會忘呢。那個陳烏多,早在解放那年春天,就被我僱人給殺了!」說到這兒,外婆神采飛揚,還情不自禁地揮動一下右手,彷彿體驗到手刃仇人的痛快。不過很快的,她的眼神又黯淡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可惜呀可惜,當時只砍掉楊天散的一隻胳膊。三十來年了,我一直在暗暗找他,可連他的人影都沒找到。老天有眼,千萬別讓他自個兒死了。」

「你為什麼不希望他死?」我不解。

外婆的口氣突然轉冷:「我不是不希望他死,而是要他最終死在我的面前,把他撕成肉片去喂野狗!」

外婆的話讓我毛骨悚然。熒光燈下,她蒼白瘦削的臉龐,宛若一塊被仇恨凝固的化石。

這天晚上,在我認識家仇已經六年後,外婆又向我披露了一段關於家仇的往事。這段往事因鮮為人知且敘述得過於簡略,無形間被披上一層冷峻而神秘的色彩,使我恍如閱讀一則迭宕起伏的古代傳奇筆記。事情的大致經過是這樣:

外公遇害以後,外婆晝夜都在盼著復仇,但又束手無策。後來經人指點,在鄰縣的一座山裡探訪到一位專門替人復仇的殺手(此類人在舊文學作品里往往被描述成俠客或義士)。此人據說身手不凡但要價高得嚇人,而且偏愛黃金。外婆報仇心切,幾乎動用了全部家產,才湊足殺手想要的那筆黃金。殺手拿到預付的一半定金后就出發了,臨行前說等殺了人再回來討另一半數。半年以後,也就是1949年的夏天,殺手滿臉風塵地回來了,他為外婆帶回陳烏多的一隻耳朵和楊天散的一隻手。殺手不無遺憾地說,可惜只結果了陳烏多,到底還是讓楊天散給跑了,只砍下他的一隻胳膊。殺手極講義氣,因任務只完成一半,便不好意思向外婆討另一半數的黃金,丟下帶回的東西就匆匆走了。後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我問外婆再後來呢,外婆卻說:「再後來,就解放了。」

 

我一直深信一個人的極端性格是和他(她)的命運緊密相聯的。比如外婆。

聽母親和村裡人說,解放前(準確說是1948年中秋節前)的外婆是個性子極好的女人,知書達理,溫文嫻淑。然而自從外公遇害之後,她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她變得暴躁易怒,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罵孩子,事後又心痛得一個人悄然落淚。若干年過去,隨著兒女們漸次長大和離去,她又一天天變得沉默起來。直到那麼一天,連最小的女兒也離她遠去,人們才發現,當年的史桂芬已經是位孤老婆子,一臉皺紋,表情陰鬱,守著空蕩蕩的老宅猶如守著一座荒涼的古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外婆差不多被村裡人忽略了。那座日漸破敝的老屋,也因主人的怪脾氣極少有人過來敲門。只有郵差手裡拿著匯款單高呼「史桂芬」時,人們才恍然想起,老太婆又有哪位子女給她寄錢了。

再多的錢也難以撫慰外婆那顆粗糙空落的心。她期望的不是錢,而是復仇心愿的最終實現與兒女在側的溫暖。可現實總是一次次不無殘酷地提醒她:你已經無處復仇。這個家族已經沒人能夠擔當得起複仇的使命。你的執拗只會將兒女們一個個地從自己身邊推走,推遠。然而外婆始終不明白這一點。她的這種執拗,後來也成為我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使我在和她度過相依為命的十年歲月後,最終還是選擇了逃離。

 

外婆這種形影相弔的生活大約持續了十年時間。這十年中,我的舅、姨們也多次想把她接到各自所在的大城市去,可外婆說什麼也不同意。她說老房子住習慣了,哪兒也不想去,再說這屋裡供著德麟的靈牌,她就是死了,也要和靈牌在一塊。——她一直深信外公的靈魂從未離她遠去,而是像空氣般浮蕩在老屋的每個角落,雖無形跡卻隨時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她和他陰陽暌隔又唇齒相依。

儘管外婆如此固執地依戀著外公遺下的老屋,但房子畢竟隨時光流逝走向衰敗。1996年夏天,一場由颱風帶來的特大暴雨中,老屋頹然傾覆。好心的鄰居強行把外婆拖出來時,發現她懷裡還死死抱著余德麟的靈牌。

幾個月後,遠在美國的小姨給外婆寄來一筆為數不少的外匯,為她在鎮上繁華地段買了一幢新開發的商品房。房子一共三層,裝修得寬敞明亮。村裡人都說史桂芬這下享福了,但外婆搬進去住后,臉上卻找不到一絲笑容。房子實在太大了,她一個人住上一些時日,心裡空得人都快要病了。親友們建議她把下面兩層租出去,一來收點房租,二來也熱鬧些。外婆搖搖頭說不行不行。人家問她這是為啥,她壓低了聲音說:「這房子要是住了外人,他(指外公)就不回來看我了。」

話雖這麼說,可不到一個月,外婆的新房子就接納了一個外人。這個外人,就是才七歲的黑蛋。

 

黑蛋的出現宛如一團燃燒的火焰,輕易融化外婆心底那塊積壓多年的冰。她的身體和脾氣出人意料地變好了,不但腰板挺直,那張時常陰雲密布的臉也重新浮現出慈祥的笑容。這一切,僅僅因為她身邊有了個黑蛋。

外婆常說,她把黑蛋從垃圾堆里撿回來時,黑蛋簡直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狗。那個下著細雨的冬天傍晚,外婆剛從鄉下回來,路過街道的拐角時,她聽到一陣類似小狗叫的微弱聲音。循聲尋去,發現街旁的垃圾堆里蠕動著一個小乞丐模樣的小孩,光著膀子,骨瘦如柴,看樣子快不行了。外婆心頭一抖,顧不得垃圾堆里散發出的陣陣惡臭,急忙俯身將他抱起來。這一抱可把外婆給嚇壞了,懷裡這位黑炭似的小男孩,雙目緊閉、嘴唇發紫,渾身燙得簡直像塊烙鐵!外婆顫聲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抱著小男孩直奔鎮衛生院去。

小男孩第二天清晨才蘇醒過來。鎮上的醫生說,這小孩得了很嚴重的肺炎,要是再拖上半個鐘頭,可能就沒命了。我們這兒技術條件有限,還是儘快送縣醫院吧。於是外婆當即把小男孩送到縣醫院。

一個星期後,在醫院的治療和外婆的精心照料下,小男孩的情況漸漸好轉。但身子過於虛弱,仍然下不了地,只能靠著病床坐一坐。外婆問他話,他除了名字,什麼也不肯說,眼睛里閃動著一絲和年齡極不相稱的戒備。外婆看他犟,也不去難為他,只是用小刀削了蘋果一小塊一小塊地喂他。日子一天天過去,慢慢的,黑蛋和外婆的話多了起來。後來,居然還親昵地叫她「奶奶」,把獨居十多年的外婆高興得直掉眼淚。

黑蛋足足在醫院裡住了兩個月,花去外婆上萬塊錢不說,還把外婆累得自己都快趴下了。可外婆一點也不在乎,倒像撿了塊寶似的將黑蛋接回家去。在回家的車上,黑蛋這才向外婆坦露自己的身世。原來,黑蛋打懂事起就沒了爹娘,由撿破爛的爺爺帶著四處流浪。爺爺愛喝酒賭錢,有一回跟一個江西的乞丐頭賭,輸到最後連黑蛋也押上了。黑蛋自從跟了乞丐頭后,就再也沒吃過一頓飽飯。乞丐頭每天都規定他必須討到一定數目的錢,完不成任務除了不讓吃不讓睡外,還要罰跪挨打。皮肉經常受苦,慢慢的就不覺得有多疼,可肚子經不起天天餓,他只好常往垃圾堆里刨東西吃。打今年秋天起,他就開始生病了,乞丐頭不但不給葯吃,還天天逼他上街討錢去。拖到冬天,他再也撐不住了,趴在街上乞討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有時連一分錢也討不到。乞丐頭見他沒用,就一腳踹開他不管了。黑蛋說:「他手下像我這樣的小乞丐有十幾個,死了一個半個,他再向人販子買就是了。」

黑蛋說這話時口氣相當淡漠老成,令人無法置信他是個才七歲的孩子。外婆心疼得沒辦法,淚水一個勁兒往外冒,把整個手背都濡濕了。她又一次將黑蛋緊緊地摟在懷裡。

 

像當年對待我一樣,外婆把全部的愛都給了黑蛋。黑蛋喜歡啥玩具就給他買啥玩具,愛吃啥東西就為他買啥東西,到後來簡直是在慣他了。我在電話里不無嫉妒地對外婆說:「你別把黑蛋給寵壞了,以前我在你老人家身邊時,你好象都沒那麼寵我嘛。」外婆急忙辯解說:「慧慧,黑蛋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只是心疼他,讓他吃好穿好一點,走出去也不會被其他孩子欺負。」為進一步充實自己對黑蛋好的理由,外婆還向我列舉黑蛋的種種良好表現,比如能自己系鞋帶,自己疊被子等等。外婆還說你要是不信,什麼時候來鄉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說最近不行,等秋天來了再去吧。

我說不行不是因為自己忙,而是我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奇怪的是,在我即將成為母親的這段日子裡,我開始不可救藥地思念我的外婆,而且程度大大超過對我身居閩北的母親的思念。

秋天來了以後,當上母親的我終於去了趟外婆的新居。在我去的前幾天,外婆已到鎮上正式辦理領養手續,還把黑蛋送進一家幼兒園。因年齡偏大,幼兒園原本不肯接收,外婆好說歹說,差點給園長跪下了,人家這才勉強收下黑蛋,順便收了她一千塊錢。

外婆的心情似乎從未這麼好過,帶著我上上下下地參觀她的新居,神采飛揚,興奮得像個孩子。她的話兒特別多,當然十有八九都關於黑蛋。上午十一點左右,我和外婆正坐著說話,底層的鐵門被急促地敲響了。外婆驀地站起身,喜滋滋地對我說黑蛋回來啦,急忙下樓開門去。

回來的果然是黑蛋。眼前的黑蛋濃眉大眼、臉色紅潤,健壯得像只小獵豹。外婆把他打扮得跟城裡的孩子沒啥兩樣:兒童運動裝、名牌球鞋,背著個印有奧特曼圖案的雙挎書包。

黑蛋一進屋就嚷:「奶奶,我肚子餓了。」外婆摸一下他的頭髮,忙不迭口地說:「好好,奶奶這就做飯去,你先吃個蘋果吧。」在替黑蛋解下書包時,外婆突然盯著他的後頸叫起來:「黑蛋,你又和誰打架了?」我湊過去一看,只見黑蛋腦後的脖頸上,被誰抓出兩道約十厘米長的血痕。黑蛋並不答話,脖子像烏龜一縮,飛似的跑上樓去了。跑到二樓的樓梯口,他回頭沖我做了個鬼臉,動作滑稽得像猴子。

外婆搖搖頭,有些無奈地對我說:「這孩子原先在外頭野慣了,現在也是個混世魔王。」我說外婆您還是別太寵他了,現在孩子小無所謂,稍微長大些,惹的禍就不是您老能承受的了。外婆說那是那是,有時我也想對他嚴一點,可一想他沒爹沒娘的,心裡頭不知咋的就軟了。說到這兒,外婆的神情突然凝重起來,眼裡就有了水霧。我怕又觸動外婆心底的傷心事,急忙岔開話題說:「明天剛好是重陽節,我們去棲雲寺爬爬山怎樣?」

外婆眼中一亮,頗有感慨地說:「好些年沒上棲雲寺燒香了。咱把黑蛋也帶去,讓他在佛祖面前磕一磕頭,保佑這孩子一輩子都順順噹噹的……」

 

棲雲寺在鎮子北邊的青雲山上。山不高,但山勢陡峭,一條石徑曲折蜿蜒,爬上去得花個把鐘頭。山上寺古而多松柏,遂有「古寺蒼松」之稱。近兩年來,縣裡將青雲山列為旅遊開發項目,多次邀請專家論證,大做廣告宣傳,居然在省內吹出不大不小的名氣,前來旅遊的人數大幅增加。我和外婆上山時,往日的石徑已不復存在,取代的是一條寬約五米的水泥盤山公路。由於上棲雲寺燒香的人絡繹不絕,公路兩旁幾步就一個賣香火的地攤,喋喋不休的攤主吵得人頭皮發麻。外婆是個軟心腸,經不起人家幾句話,就伸手往兜里掏錢。我趕緊拉住外婆的胳膊說,買香火越往山頂越便宜,咱到上頭買也不遲嘛。外婆這才加快了腳步,可再快也快不過黑蛋,我們說話間,他已泥鰍般穿過人群,跑到前頭更熱鬧的地方去了。

時逢金秋,天高氣爽,可我們上得山來,還是出了一身汗。走到棲雲寺門口,隨便問一家香火攤主,價錢果然差了將近一半。攤主是位衣衫襤褸、長得像瘦猴似的老頭,正弓腰低頭整理地上的東西。他的背駝得厲害,幾乎整個身子都歪了。

外婆在攤子上揀了兩束香和一副貢銀。我問老頭多少錢,老頭仍然低著頭,說一共四塊,香兩塊,貢銀兩塊。我剛要往坤包里掏錢,外婆已把錢遞過去,還關切地問他:「四塊錢夠不夠?」那老頭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伸出左手來接錢。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右邊的衣袖原來是空的。

在看清老頭臉部的剎那,外婆的表情僵住了。她雙眼發直地盯著面前這位瘦猴似的獨臂老頭,遞錢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老頭渾濁的眼睛霎時掠過一絲驚恐的光,手一哆嗦,幾張薄薄的紙幣差點掉在地上。他有些慌亂地把錢塞進腰裡,然後別過臉,顫聲招呼起其他香客來。外婆怔怔地盯著他那隻空蕩蕩的衣袖,臉色鐵青。我搖了搖外婆的手,問她怎麼了。外婆這才把目光收回來,淡淡地說沒什麼,就提著香袋和我離開了。

才走出七八步,外婆忍不住又回過頭去。我順著外婆的視線一瞧,正好碰上擺攤老頭那充滿惶惑的目光。老頭的肩膀一抖,整個人彷彿登時縮小了許多,慌忙低下頭去。外婆於是掉頭又走,我詫異地追上她問:「你認識這老頭?」外婆腳步並不停下,咬著牙低聲說:「豈止認識,他就是殺死你外公的另一個兇手楊天散!」我心頭一凜,問外婆你能肯定?外婆默默地點點頭,說:「那位殺手到底沒騙我,他右邊的胳膊確實沒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不單是我,就是幾十年來天天叨念著報仇的外婆,也是如此茫然不知所措。這樣的境地里,停下腳步倒成了一件殘酷的事,因為一停下,就容不得你思考,你必須在瞬間與這段凍結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血海深仇對視,並作出應有的抉擇。

我和外婆心事重重地踏上棲雲寺山門的台階時,黑蛋出現了。他像皮球似的從台階上頭直蹦下來,轉眼來到我們面前。黑蛋腳未停穩,就撲進外婆的懷裡嚷道:「你們太慢了,我都到裡面逛了一圈,你們才走到這裡!」黑蛋的出現使外婆的臉色緩和不少。她擦了擦黑蛋汗涔涔的前額,柔聲說:「奶奶老了,怎麼能跟黑蛋賽跑呢?奶奶剛才買了一束香,等會兒要到寺里拜佛,保佑黑蛋聰明花早點開呢。」黑蛋聽了,不好意思地朝我一伸舌頭,就去搶外婆手裡的香袋。外婆把香袋給他,說小心別折了。黑蛋從裡頭掏出一根,湊到鼻子前聞了聞,說真香,在哪兒買的?外婆說就在這門口唄。黑蛋又問門口哪兒呀?外婆被纏得沒法子,只好往老頭的攤子一指。這一指不打緊,沒想到黑蛋像著了魔似的將香袋一甩,人就朝老頭的方向直奔過去。在黑蛋躍下台階的剎那,我無比清晰地聽到從他口裡彈出兩個字:

「爺爺——」

外婆猛地一震,身子就搖晃起來,我趕緊扶住她坐在台階上。她的手僵硬冰涼,伴隨著一陣陣顫慄。

擺攤老頭顯然聽到黑蛋的叫聲,他驀地抬起頭來。我無法描繪他看到黑蛋(或者說是黑蛋跟我們在一起)時那種古怪的表情,只見他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呈畸型狀張開,緊張與意外使他整張臉都扭曲了。

黑蛋幾乎是貼著地面沖向老頭的,攤子上的東西被他踩得四處亂飛。黑蛋一把抱住老頭的腿,凄凄的叫聲「爺爺」,接著便是昏天暗地的號啕大哭。老頭慌了,一手把黑蛋推開,急忙收拾攤上的東西。黑蛋不讓,再次抱住他的腿,哭得更厲害了,口裡含混不清地喊:「你不要我了,爺爺,你不要我了,爺爺——」

黑蛋的哭聲宛若尖銳的鐵器,劃破棲雲寺門口喧鬧的帷幕。不一會兒,看熱鬧的人就圍成一圈。外婆再也忍不住了。她顫巍巍地站起,推開我攙扶的手,一步步向老頭的攤子走去。

老頭那隻還在收拾東西的手忽然停住了。外婆拉起滿臉淚痕的黑蛋,細細打量一下眼前這位表情驚恐的獨臂老頭,吃吃地冷笑起來:「你逃了幾十年,到最後連自己的孫子都不敢認了!」

老頭猶如當場挨了一棒跌坐在地,左手緊緊捂住前胸,臉色變得死灰。黑蛋搖著他的肩膀喊:「怎麼了爺爺?」他卻猛地推開黑蛋,踉踉蹌蹌的擠出人群,跑了。我和外婆尚未回過神,沒想黑蛋也爬起來,死命追他爺爺去了。

外婆怔怔地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直到一道山崖擋住她的視線。一陣山風吹過,吹起地上散開的金箔紙,又紛紛揚揚灑往滿是蒼松的山谷。遠遠望去,活像下起大雪似的。

 

與楊天散猝然相遇,也許是外婆生命中除外公遇害外,最為痛苦的一個事件。它簡直是把沉甸甸的鐵鎚,將外婆累積了近五十年的復仇宿願,像古老的瓷器輕易敲碎。

從山上回來,外婆幾乎整個人都垮了。她斜斜地躺在那張舊式雕花眠床上,長時間一言不發,深凹的眼眶裡一次次盛滿渾濁的淚水。我默默坐在她床邊,心底翻來覆去想了許多安慰的話,但一句也說不出來。

天已經黑了。我把晚飯端到外婆床前,她只瞟一眼,微微地搖了搖頭。我說外婆您吃點吧,別餓壞自家身體。外婆還是搖頭,卻朝牆上的掛鐘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惦記黑蛋,就說人家有了親爺爺,可能再也不回這個家了。外婆一聽,突然發起火:「誰要他回來了,他回不回來關咱啥事!」我清楚外婆現在的心情,趕緊把話題引開,說都快七點半了,你不吃飯怎麼行呢,要不喝點湯吧。外婆不答話,卻像小孩賭氣似的扭過頭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沒法子,只好把碗端回飯桌上去。這時,從樓下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聲。

我下樓開門一看,原來黑蛋偷偷蜷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呢。這傢伙滿身灰土,臉上除了淚痕,還被什麼東西劃了道口子,腳下的球鞋也跑得只剩下一隻。我拉了拉他的衣服,說趕緊起來吧,奶奶正擔心著你呢。黑蛋瞥了我一眼,還是坐著不動。我說你肚子不餓了,大家正等你回來吃飯呢。黑蛋的嘴唇動了動,還是不吱聲。我說你再不起來,連奶奶也不要你了,作勢就要往裡走。黑蛋這才急了,一蹬腿跳起來,緊緊抱住我的腿,哇的哭了。我撫了撫他臉上的傷痕,忍不住自己也掉下眼淚,說阿姨是說著玩的,奶奶怎麼捨得扔下黑蛋呢。走,跟阿姨上樓吃飯去。黑蛋一聽,哭得更厲害了,一串鼻涕順著鼻孔淌出,差點滴在我的腳面上。我又哄了好一陣,這才把黑蛋勸上樓去。

外婆還是臉朝里躺著。黑蛋站在門口連叫幾聲「奶奶」,她動也不動,似乎已經睡過去。黑蛋當即又哭了,衝過去撲在外婆床前,拉住她的手拚命地搖。外婆被搖得沒法子,只好把臉轉過來,瞅了他一眼。看清黑蛋此時的模樣時,她的嘴唇微微一顫,眼裡閃過一絲關切的光。但很快的,她的眼神又陌生起來,冷冷地推開黑蛋的手,重新背過身去。黑蛋不讓,搖著她的肩膀直喊:「怎麼了奶奶?你到底怎麼了奶奶?」任憑黑蛋在一旁怎樣哭喊,外婆仍像個木頭人似的躺著,一聲也不吭。我在一旁看得心酸,於是走過去拉起黑蛋,說黑蛋乖,奶奶今天不舒服,咱吃完飯再過來看她吧。聽我這麼一說,黑蛋才慢慢的鬆開手。

一口氣吃下兩碗飯,黑蛋的眼睛也困得快睜不開了。我把他抱進外婆對門的屋裡,腳上的鞋還沒脫下,他就呼呼的睡著了。我輕輕走回外婆的房間,發現她的肩膀正劇烈地抽動著,臉上早已淌滿了淚。

這一晚,多年不曾失眠的外婆失眠了。

在那張外公曾經睡過的雕花眠床上,我緊緊地貼著外婆瘦骨嶙峋的軀體,彷彿又回到和外婆相依為命的舊日時光。那時候,外婆幾乎每天晚上都給我唱童謠、講故事,一邊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讓我不知不覺間滑入甜蜜的夢鄉。那時候,我是多麼熱切地盼望每個夜晚的來臨,直到那個月光如水的中秋夜,外婆關於家仇的敘述陷我於深深的恐懼中。而今晚,睡在外婆身旁的我已不再恐懼,當年做夢都想著復仇的外婆也已心力交瘁。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頭腦清醒,但什麼話也不想說。沒有人能夠安慰她,也沒有人能夠從她微弱而勻長的呼吸里,觸摸到她全部的心事和無際的哀傷。

也不知有多晚了,在逐漸濃厚的睡意里,我恍恍惚惚覺得外婆起身下了床。我本以為她是去衛生間,就歪過頭繼續睡,可過了好一陣子還不見她回來,趕緊睜開眼也下床去。

走到門口時我不由得愣住了。借著外頭逸進來的月光,我看見外婆斜靠在對面的門框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屋裡睡得正香的黑蛋,滿頭零亂的髮絲在黑暗中白得晃眼。過了一會兒,外婆終於挪開身子,一步步往黑蛋的床前走去。我唬得大氣也不敢出,一顆心頓時涼涼的揪緊了。

我的擔心純屬多餘。只見外婆輕輕的坐在床沿,為黑蛋掖了掖被子,還往他額頭上輕輕的親一下。

 

外婆對黑蛋的寬容與慈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個積攢了近半個世紀復仇心愿的老人,當她突然發現自己精心撫養的恰是仇家的後代,內心那種劇烈的衝撞與痛苦的抉擇。然而在極短時間裡,外婆逾越了那道似乎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從她含笑注視黑蛋的目光中,找到那個唯一答案:當時代變遷將復仇之念推向虛妄時,正是黑蛋的出現喚醒她沉埋多年的母性,讓她從一個執拗孤獨的復仇者,重新變成一位滿懷慈愛的老祖母。

外婆始終沒跟黑蛋講起任何跟家仇有關的事。但打從青雲山碰到楊天散后,黑蛋就莫名其妙地變了。

黑蛋似乎又回到剛被外婆撿回來的那陣子, 整天鬱鬱寡歡,眼神里閃動著一絲超年齡的戒備與倦怠。在學校,黑蛋的表現更讓人生氣了。不但上課蓄意搗亂,下課後還動不動和人打架,結果每天不是自己鼻青目腫地回來,就是有某個家長找上門來告狀。外婆稍微訓他兩句,他就賭氣不吃飯,或者乾脆躲到哪兒一天也不回來,害得外婆每一回都找得心急如焚。

外婆幾次在電話里憂心忡忡地向我提起黑蛋的事,有一次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起來。我在話筒這一端聽著,不知怎的,心底倏然泛出一絲淡淡的苦澀。我說這裡頭肯定有原因,咱一片好心收養黑蛋,可楊天散不這麼想呀。外婆您沒跟黑蛋說余楊兩家過去的事,但人家說不定早就跟自己的孫子說了,不然黑蛋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子。外婆聽我這麼一說,似乎在電話那頭怔一下,不由得沉默了一會兒。良久,她才緩緩地對我說,慧慧你猜得沒錯,這兩天,我幾次從樓上瞧見那個老不死的,正在咱家房前屋后盪悠呢。我說外婆您還是留神點,說不準黑蛋什麼時候就被他騙走了。外婆一愣,說不可能吧,他如果要黑蛋的話,當時就不會讓他當小乞丐了。那天在山上,他不是扔下黑蛋自己跑了?我說他現在連自己也養不活,當然把黑蛋看成累贅了。可黑蛋畢竟是他親孫子,或許依他看來,黑蛋就是當小乞丐,也比被仇家收養放心些。楊天散逃亡了幾十年,您就是明確跟他說不再計仇了,他能相信嗎?您現在還對黑蛋這麼好,他能相信嗎?外婆被我問得答不出話,最後只好說那我小心點就是了。

儘管外婆為黑蛋花上全部心思,但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個星期日的早晨,我剛起床在衣鏡前梳頭,電話鈴急促地響了。我一提起話筒,耳鼓就觸摸到外婆焦灼而顫抖的聲音:

「慧慧,黑、黑蛋他丟了!」

 

星期五那天上午,黑蛋和班上一個外號叫胖熊的男孩不知為啥打起來。胖熊是鎮上一位暴發戶的兒子,人高膘壯,黑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黑蛋打他不過,便隨手操起一隻小板凳,朝胖熊頭上砸去,剎那間砸得他血流滿面,直挺挺躺在地上。老師聞訊趕來,黑蛋早已跑得沒了蹤影。

黑蛋這一砸,讓胖熊的頭部足足縫了十二針。胖熊爸凶神惡煞,差點沒把趕到衛生院的外婆撕掉吃了。外婆千道歉萬賠罪,他還是不依不饒,口口聲聲說沒主的野崽你養個鳥,要是讓他碰到的話,不一手捏碎才怪呢。生性自尊好強的外婆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可一想都是黑蛋惹的禍,只能咬咬牙忍下來,氣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後來還是老師出來打圓場,說都是小孩間的事情,要怪就怪我們老師沒有看好,責任在我們,你就別難為史婆婆了。大家好說歹說,胖熊爸才慢慢消了氣,但開口除了醫療費外,還得賠兩千塊營養費。老師說醫療費我們出,這兩千塊營養費也太多了吧。胖熊爸說,這兩千塊又不是要你幼兒園賠。外婆一聽就有氣了,說那你肯定是要我賠了?胖熊爸哼的一聲冷笑,說是啊,你老人家放著清福不享,寧願辛辛苦苦收養這麼一個野崽,那不是錢多是什麼?現在他闖禍了,你不賠誰賠?外婆氣得渾身直哆嗦,一跺腳說,這兩千塊我出,但不許你叫他野崽,黑蛋就是我親孫子!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外婆窩著一肚子火回到家時,已是中午十二點半。黑蛋還是沒回來。外婆又到鎮上走一圈,問了好幾個熟人,都說沒見到黑蛋。外婆走得也累了,順便在市場上買了點菜,慢慢的走回家去。時已午後一點多,外婆靠在廚房門上歇了兩口氣,就開始洗菜做飯。偌大的房子靜悄悄的,只有廳里的壁鍾嘀嗒嘀嗒走個不停。外婆洗著洗著,心裡驀然湧起一股粘稠的酸楚,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這時,虛掩的鐵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了,有人躡手躡腳的走進來。外婆聽腳步聲就知道是黑蛋,但仍低頭切絲瓜。黑蛋以為外婆沒注意到他,把書包往背上一甩,就要溜上樓去。外婆氣打不到一處,厲聲叫道:「黑蛋你給我過來!」黑蛋知道躲不過,只好撤回腳走到廚房門口。

黑蛋的左臉頰腫得像個饅頭,眼睛被擠得都有點歪了。身上那套剛買不久的運動服也撕破了,雪白的前襟沾滿從他鼻孔里淌出來的血,活像一塊色彩斑駁的畫布。外婆只往黑蛋瞧一眼,幾乎人都要氣炸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把手裡的菜刀往砧板上狠力一剁,歇斯底里地朝黑蛋吼道:「你還知道回來呀你,看我不一刀把你的手也剁了!」

外婆這一剁太用力了,菜刀被砧板彈得脫手飛出,砰的剛好砸在黑蛋腳板上。黑蛋腳上雖然穿著厚厚的球鞋,但這一砸還是把他嚇壞了。黑蛋「啊」的一聲驚叫,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甩,像只兔子般奪門而出。

外婆也被自己剛才的舉動驚呆了,愣愣的望著滿地絲瓜片出神。等她回過神出門一看,黑蛋早已不見了。

 

黑蛋再也沒有回來。

關於黑蛋的出走,細細分析應是多種因素造成的。然而外婆還是感到一次比一次強烈的自責與懊悔。

外婆不止一回跟我說,其實楊天散是拉不走黑蛋的,她自信黑蛋跟她的感情已遠遠超過和他爺爺的感情。據鄰居們反映,她們幾次看見一位衣衫破舊的獨臂老人,躲在街道拐角向路過的黑蛋招手,可黑蛋漠然的瞧他一眼,就盪著書包自己走了。

為尋找出走的黑蛋,年已八旬的外婆幾乎磨破了腳底。由外婆親自撰寫、附有黑蛋照片的尋人啟事,在市裡的報紙電視上一口氣刊播了五天,仍然毫無消息。外婆不死心,花錢複印了兩百多份尋人啟事,自己提了一桶漿糊,沿著鎮子一路張貼過去。有一天時過下午二點了,外婆還空著肚子朝電線杆上刷啟事,結果累暈在縣城的中心大街上。

好心的人們都勸她別找了,反正不是自己親孫子,再說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百年之後,這孩子誰替你照看,到頭來還不仍是個孤兒?外婆搖搖頭說,我不管自己能活多久,只要在世一天,我就不會打消找他的念頭。沒爹沒娘的孩子,可憐哪。

說到這兒,外婆的眼淚禁不住又嘩嘩流下來。

 

黑蛋的出走使外婆陷入深深的孤獨與煎熬。失去黑蛋,她簡直像丟了魂兒似的,整日茶飯不思,沒幾天就變得神銷骨立。消失多年的失眠症又影子般追上她。許多個寂寥的夜晚,她常在一遍遍輾轉反側之後,神思恍惚地下了床,不知不覺摸進對門黑蛋住過的房間。黑蛋睡的小枕頭還在,黑蛋穿的小鞋也還在,可人到底哪兒去了?外婆怔怔的望著那張空蕩蕩的床,與黑蛋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又重新夢一樣浮在她周圍。她再也忍不住了。在這座近乎空堡的三層樓房裡,她像夢遊者似的打開一扇又一扇門和一盞又一盞燈,然後又逐一將它們關上。

黑蛋從出現到失蹤算起來還不到一年時間。外婆憶及這段時光時常常不勝感慨地說,黑蛋這孩子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上輩子也許欠了黑蛋什麼,所以上天在他快要斷氣時,把他安排給我。現在債還清了,我氣也受夠了,他就自個兒走了,再也不肯回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和楊天散這老不死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雖然外婆把話說得如此超脫,但冷酷的現實是:在當了近一年操心掛肚的老祖母之後,她最終又回到往日那種形單影隻的生活。我於心不忍,幾次打電話請她來城裡住一住,可她都謝絕了。我問她這是為什麼,她有些傷感地說,其實我也挺想去看看小曾外孫哩。只是我走了,萬一黑蛋溜回來怎麼辦?慧慧,我想我還是呆在家裡好,興許哪一天,黑蛋他就自己跑回來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黑蛋終究不見回來,外婆也始終沒來城裡小住。轉眼已是1998年的秋天,那天上午我剛下班回到家,外婆卻奇迹般地出現在門口。

外婆是為一個來路不明的傳聞而來的。這個傳聞源於1998年夏季長江流域那場著名的世紀洪水,其內容大體如下:有一批在洪水中失去父母的小男孩,將在政府的統一組織下,送往東南沿海地區讓人領養,而且不需交納任何費用。我所在的這座城市將於明天舉行該項活動,地點就設在市體育中心田徑場。

該傳聞幾乎傳遍本地區的所有鄉村,許多重男輕女的鄉下人為此激動不已。而年逾八旬的老外婆,居然也由此產生再次收養一個小男孩的念頭,所以急沖沖趕來了。

聽外婆說明來意,我不禁啞然失笑。外婆的話讓我想起上午在市報上看到的那則澄清啟事。我說外婆敢情您是聽錯了,世上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外婆見我不當一回事,當下就急了,瞪大眼睛辯解道:這事鄉下都傳遍了,我怎麼會聽錯呢?我只好說今天的報紙都登出澄清啟事了,此事純屬謠傳。您要是不信,我下午把報紙帶回來讓您瞧瞧。

我的話剛說完,外婆的臉就刷的白了,背靠著椅子愣了半晌,半句話也說不出。我急忙轉移她的注意力,說都十二點多了,外婆我們吃飯吧。外婆無力地搖搖頭,說我不餓。我像伺候小孩一樣,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強把她勸上飯桌。

整頓午飯吃得鬱悶而沉寂。我想了好多逗外婆開心的話,可一碰她那愁雲慘淡的眼光,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吃完午飯,我攙著外婆的胳膊想陪她去午睡,她卻盪開我的手,站起來怏怏地說,我睡不著,我想現在就回鄉下去。我一聽急了,說外婆您好長時間都不來城裡看我了,好不容易把您盼來,可是剛來又要走,外婆您是不是不疼我了。外婆說慧慧你都當媽媽了,哪還用得著外婆疼。我心裡堵得慌,在城裡也呆不住,你就讓我回鄉下去吧。

「外婆——」我的嘴剛張開,淚水就像童年在她身邊那樣,不由分說地湧出眼眶。外婆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抹了抹我的眼睛,仍然執意要走。我清楚她的犟脾氣,也不好再勉強,只好說那我送送你。外婆往我那正在搖籃里熟睡的兒子深深地望了一眼,轉身向門口走去。

打開防盜門時,我瞥了一下腕錶:十二點三十分。外婆從滿載希望而來到怏然而歸,前後還不到一個鐘頭時間。我握著她那瘦若枯枝的手走下台階時,心裡突然針扎似的一疼,眼中剛剛散去的霧又瀰漫開來。

 

我和外婆牽著手走在中午的大街上。秋天的陽光明艷艷地照著,小城的街上依舊是匆碌個不停的人流與車流。從我住處往汽車站的路並不長,可在我的感覺里,自己似乎和外婆走過一個世紀。

我們就這樣慢慢走著,一句話也沒說,直到一陣急促的鑼聲吸引住我們的視線。

鑼聲是從車站門口圍著的一堆人群里傳出來的。伴隨著鑼聲,有人不斷地大聲叫好,看樣子像在耍猴。我和外婆透過人群往裡一瞧,才知道是三個小乞丐在表演雜耍,全是約摸七八歲的小男孩。敲鑼的個兒高些,看樣子是其中的小頭目。另外兩個正在合作表演鐵鎚砸釘板,一個男孩光著上身躺在水泥地上,雙手將一塊插滿釘子的木板緊緊按在自己肚皮上。另一個手裡掄著一把小鐵鎚,正學著電影裡頭江湖藝人的樣子煞有其事地往木板上砸,每砸一下,躺在下面的小男孩便有些誇張地「嗨」一聲,把張小黑臉憋得通紅通紅。外婆心腸軟,當即從衣兜里掏出兩塊錢,擠過去放在地上那個裝錢用的塑料盆子里。可當她直起腰將往回走時,我卻發現她猶如雕像般僵在了那裡。

外婆的目光緊緊地盯在那個躺著的小乞丐臉上。緊接著,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來。原來,躺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外婆朝思暮念四處尋找的黑蛋!

外婆搖搖晃晃地喊了聲黑蛋,衝過去將那個正在掄錘的小乞丐一把推開。躺在下面的黑蛋一激棱翻起身,滿臉驚恐地看了看面前的外婆,突然「啊」的一聲,鑽出人群頭也不回地跑了。

「黑蛋!黑蛋你回來!」外婆顧不得年邁,竟然撒腿追上去。

黑蛋跑得飛快,沒幾下便把外婆遠遠的撂在後面。外婆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哪能跟小孩一樣跑,沒跑出多遠,就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腳步也踉蹌起來。我快步跟上她,說外婆您別追了,黑蛋不想回來,你就由他去吧。外婆搖搖頭,還是拚命地跑,雖然她跑得並不比走路快多少。

轉眼間,黑蛋已順著人行道跑到大街的盡頭,再過去就是橫穿這座城市南部的福廈公路了。依我判斷,黑蛋是打算穿過公路繼續跑往對面的街道的。恰好此時路上的車特多,一輛緊跟一輛,根本沒有讓行人通過的機會。黑蛋終於停住腳,回過頭望了望落在後面的外婆。外婆一見黑蛋停下,不禁喜出望外,甩開我攙著她的手,朝黑蛋跑得更快了,口裡不住地喊:「等等我,黑蛋!」黑蛋沒料到外婆會這麼快接近他,也顧不得路上車多,趁著一輛大卡車剛過,就向前猛衝過去。

這一剎那間,意外的事發生了。一輛緊跟在大卡車後面的黑色轎車呼嘯而過,黑蛋連喊都來不及喊,便像個皮球似的被遠遠的彈出去。

正在奔跑的外婆突然觸電似的停住了。接著,她如一隻折了翅膀的風箏,搖搖晃晃地栽倒在午後的陽光里。倒下去的那一瞬間,我聽到她肝膽欲裂地喊了聲「黑蛋——」。這聲音讓我驀地想起五十年前史桂芬在台江客棧那聲凄厲的慘叫。它尖銳無比,像利刃般長長劃過我頭頂的天空,使整座城市彷彿都在這一瞬間陷入死寂。

 

2001 105日初稿

 

(本小說刊於《福建文學》200211期「福建小說新人專號」,同年獲第九屆雲里風文學獎二等獎)

 

 

作者簡介:

王 鴻,男,1974年冬出生於福建莆田沿海。哲學專業研究生。已在《詩刊》、《散文百家》、《福建文學》、《新民晚報》、紐約《世界日報》等國內外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等逾60萬字,並被多種文集選載。主要著作有:詩集《一棵海邊的樹》;中短篇小說《送秋》、《此生彼岸》、《無處復仇》;文化人類學論文《在主流與邊緣間徘徊的文化矛盾》;歌詞《相聚在媽祖故鄉》、《海岬謠》等。作品曾獲第二屆雲里風短篇小說創作獎一等獎、第五屆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二等獎、首屆中國網路音樂節最佳作詞獎、「媽祖閣」海內外公開徵賦特等獎。系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

 

電話:0594-5851166/13607512201

郵箱:whong11@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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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水影兒 2009-4-17 11:10
從頭讀到尾,好看。

不知是因果報應還是戲劇性巧合,黑蛋和外公之死都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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