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後,教務處老師找我父母談話,表揚我過去一年表現不錯,放學后無需再去校辦工廠了,一則功課要緊,學校抓升學率等等。二來怕我出什麼工傷,學校不好交代。我父母反而希望我繼續留在師父那裡,學校好像不置可否,後來我還是每天放學後去師父那裡學木工,也沒見什麼人說事。
中學時代,最流行的電視劇是《姿三四郎》和《加里森敢死隊》,一到周末上海灘幾乎萬人空巷,里家沒電視機,我得去別人家「蹭」著看,日子久了,有點不好意思。師父那裡有一台自製的黑白電視機,外觀不咋地,他偷偷在外面的大樹上拉了天線,因此收看效果極佳,有一天我鼓起勇氣開口問他可不可以周末晚上允許我來他學校的宿舍看電視,不料師父竟然一口答應了。這樣我每個周末翻牆進學校的師父那兒看電視,有意思的是,我每次遇到食堂的李阿姨也在師傅那裡,對我挺客氣的,後來李阿姨每次都帶幾個肉饅頭或者松糕之類的點心給我們吃,師傅那份點心通常被我代為享用了,他常說我小孩子正在生長發育階段,需要多吃點,他老骨頭一把了,無所謂了。我猜我師傅和李阿姨有一腿,嘿嘿,因為我不止一次聽他喃喃自語道:「現在阿拉三噶頭這格晨光多像一家人啊!」。
有段時期,我相當佩服《加里森敢死隊》里的有個叫「酋長」的飛刀本領,總想做把飛刀練練手,一天我撿了根廢鋸條,鋒鋼的,我用砂輪機磨成了刀,按了刀把,試著飛了幾下,沒有效果,飛出去的刀老是在空中翻滾。去請教了師父,他告訴我在刀尾部要綁上布條穗子,刀身還得加配重塊保持平衡,經我一番修改,這飛刀效果還真不賴,十步之內可以取人性命,呵呵。很快就拿去班級同學那裡顯佩啦,你一刀,我一刀,教室大門很快成了麻皮,班主任查明原因,刀被沒收,把我告到了師父那裡,咱被他老人家拎了耳朵,被重重吃了幾個毛栗子。
一次正在師父那兒看著電視,他突然問我想不想學無線電?我說當然感興趣啊。幾天後,師父領我去了一個叫虯江路的舊貨市場「淘」晶體管零件,電阻,電容,二極體,三極體及舊電路板等等,當時的價格很便宜,一分錢可以買到一把電阻,最貴的三極體才5分,一毛錢吧。另一處叫中央商場,東西更多,不過價錢貴點。師傅就在這些商場的櫃檯前,用萬用表手把手教會了我怎樣識別晶體管的好壞,特別是那個比較重要的三極體,測量還比較複雜呢。我從單管機開始學,電烙鐵,松香,焊條,假焊了,虛搭了,查線路,萬用表,忙得不亦樂乎,成功了就拆掉,再朝複雜里裝,一直裝到了6級管收音機,當時我很有成就感,興奮地抱著它聽了好幾天。這個階段我學到了很多物理電工學的知識,後來高中時我奪得了全市物理實驗競賽的第一名,為此我由衷地感謝師父的栽培。
80年代初上海開始有調頻立體聲廣播了,師父趕新潮裝了一台帶調頻的落地喇叭的收音機,我也想裝一台,大概需20來塊錢,可惜沒錢。那時我外公已去世,父母經濟拮据得很,實在無法滿足我的願望,落地喇叭計劃眼看就要泡湯了。這時我已初三快畢業了,曾經跟師傅發誓過,阿拉過去幾年裡受盡了這個學校的歧視,堅決考去別處念高中,赤佬豬頭三才會留在這個傷心之地嘀。我功課一向很好,班級里始終名列前茅,考去別處是沒有問題的。師傅心裡是相當渴望我留在原校讀高中的,他把我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的,捨不得我離開他。這個時侯,師父居然引誘咱,哈哈,他提出他老人家出錢(那個時候師傅一月工資也就30來塊)幫我買電器材料,條件是要我留在原校讀書陪伴他,我嘛,這次違心地騙了他。。。後來等我把新高中(我考取了市重點高中)入取通知給師父看時,他又揍了我,不過這回不是真的打我了,請我吃了幾個頭塔,他對我說人各有志,祝我前程遠大,臨別時師傅眼淚汪汪地送我一套自製的木工雕刻刀作為紀念。
師父長得又黑又瘦,樂於助人,平日學校里的阿狗阿貓都要指使他,他見人多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外人看來甚至有些卑微,可是我知道他是位鐵骨錚錚的漢子,貌似羸弱而內心強勢,師父一直為自己的右派落實政策問題同領導據理力爭,從未屈服過,我知道他非常希望回原單位或者能去學校的化學,物理實驗室工作,納入教師編製。有幾次甚至當我的面與校長吵架,氣頭上會對他們說:「你們不配給我平反,落實什麼政策?你們該對我們右派鞠躬,賠禮道歉,要賠罪!".
離開學校的後幾年裡,我一直去看望過師父,他最終被落實到實驗室當管理員了,我聽了很高興,總算如願以償。不幸的是,4年後學校突然搬遷了,原校址讓給了一所專科學校,沒能找到他,教職員重組了,新學校的領導和老師沒幾個認識的,沒人知道師父確切去了何處?有人說他提前退休投奔外地的姐姐家了,有的說去南方給人開模具賺大錢去了。。。寫到此,我禁不住潸然淚下,一別二十多年了,師父:您在哪裡?您還好嗎,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