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冰心七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我生下來7個月,也就是1901年的5月,就離開我的故鄉福州,到了上海。 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圻(qí)〕邊界。」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冰先生。巡洋艦「海」字型大小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籌」「海琛」「海容」,這幾艘軍艦我都跟著父親上去過。聽說還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為艦長駕駛失誤,觸礁沉沒了。 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裡,都要經過這裡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里。這昌壽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區,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親所講的關於我很小時候的故事,例如我寫在《寄小讀者?通訊(十)》裡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壽里為背景的。我關於上海的記憶,只有兩張相片作為根據,一張是父親自己照的:年輕的母親穿著沿著闊邊的衣褲,坐在一張有床架和帳楣的床邊上,腳下還擺著一個腳爐,我就站在她的身旁,頭上是一頂青絨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親很喜歡玩些新鮮的東西,例如照相,我記得他的那個照相機,就有現在衛生員背的藥箱那麼大!他還有許多衝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還保存有一個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張相片是在照相館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兩邊,茶几上擺著花盆、蓋碗茶杯和水煙筒,祖父穿著夏天的衣衫,手裡拿著扇子;老姨太穿著沿著闊邊的上衣,下面是青紗裙子。我自己坐在他們中間茶几前面的一張小椅子上,頭上梳著兩個丫角,身上穿的是淺色衣褲,兩手按在膝頭,手腕和腳踝①〔踝〕讀huái。上都戴有銀鐲子,看樣子不過有兩三歲,至少是會走了吧。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裡,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冰先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統」就是「統領」的意思,我想這也和現在人稱的「朱總」「彭總」「賀總」差不多)。我對薩統的印象也極深。記得有一次,我拉著一個來召喚我父親的水手,不讓他走,他笑說:「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問:「誰叫打?用什麼打?」他說:「軍官叫打就打,用繩子打,打起來就是『一打①〔一打(dá)〕量詞,12個為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說:「繩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劃著說:「嚇!你試試看,我們船上用的繩索粗著呢,浸透了水,打起來比棒子還疼呢!」我著急地問:「我父親若不回去,薩統會打他吧?」他搖頭笑說:「不會的,當官的頂多也就記一個過。薩統很少打人,你父親也不打人,打起來也只打『半打』,還叫用干索子。」我問:「那就不疼了吧?」他說:「那就好多了……」這時父親已換好軍裝出來,他就笑著跟在後面走了。 1903~1904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台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台,先住在市內的海軍採辦所,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里有一副長聯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語出《左傳?昭公十二年》:「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后泛指一切古書。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篇課文!父親那時正忙於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牆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的嗎?」於是我就也拿起一枝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22個字都會念會寫了,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幾本古書。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台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院去寄居。這時來幫我父親做文書工作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也把家從福州搬來了,我們兩家就住在這所醫院的三間正房裡。 這所醫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蓋的,正房比較陰冷,但是從廊上東望就看見了大海!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佔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裡想著它,嘴裡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幾年裡,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1924年我在美國養病的時候,曾寫信到國內請人寫一副「集龔①〔集龔〕截取龔自珍的詩句或文句拼集成一副對聯。龔自珍(1792—1841),浙江仁和(現在杭州)人,清代著名思想家、文學家。 」的對聯,是: 世事滄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夢中飛 謝天謝地,因為這副很短小的對聯,當時是捲起壓在一隻大書箱的箱底的,「四人幫」橫行,我家被抄的時候,它竟沒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畫一起被抄走! 現在再回來說這所海軍醫院。它的東廂房是病房,西廂房是診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門房裡還住著一位修理槍支的師傅,大概是退伍軍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爐旁邊,和他攀談。西廂房的後面有個大院子,有許多花果樹,還種著滿地的花,還養著好幾箱的蜜蜂,花放時熱鬧得很。我就因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①〔螫(shì)〕書面語,同「蜇」。了好幾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給我上的葯,他還告誡我:花是蜜蜂的糧食,好孩子是不搶別人的糧食的。 這時,認字讀書已成了我的日課,母親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師,母親教我認「字片」,舅舅教我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從「天地日月」學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動場地,我對於認字,就沒有了興趣,我在1932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過這一段,就是以海軍醫院為背景的: ……有一次母親關我在屋裡,叫我認字,我卻掙扎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我的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氣嚇唬回去…… 不久,我們又翻過山坡,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邊新蓋好的房子里。這座房子蓋在山坡挖出來的一塊平地上,是個四合院,住著籌備海軍學校的職員們。這座練營里已住進了一批新招來的海軍學生,但也住有一營的練勇(大概那時父親也兼任練營的營長)。我常常跑到營門口去和站崗的練勇談話。他們不像兵艦上的水兵那樣穿白色軍裝。他們的軍裝是藍布包頭,身上穿的也是藍色衣褲,胸前有白線繡的「海軍練勇」字樣。當我跟著父親走到營門口,他們舉槍立正之後,父親進去了就揮手叫我回來。我等父親走遠了,卻拉那位練勇蹲了下來,一面摸他的槍,一面問:「你也打過海戰吧?」他搖頭說:「沒有。」我說:「我父親就打過,可是他打輸了!」他站了起來,扛起槍,用手拍著槍托子,說:「我知道,你父親打仗的時候,我還沒當兵呢。你等著,總有一天你的父親還會帶我們去打仗,我們一定要打個勝仗,你信不信?」這幾句帶著很濃厚山東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邊迴響著! 回想起來,住在海軍練營旁邊的時候,是我在煙台八年之中,離海最近的一段。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軍艦通旗語的地方。旗台的西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到海邊的炮台,炮台上裝有三門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還有幾個魚雷,說是「海天」艦沉后撈上來的。這裡還駐有一支穿白衣軍裝的軍樂隊,我常常跟父親去聽他們演習,我非常尊敬而且羨慕那位樂隊指揮!炮台的西邊有一個小碼頭。父親的艦長朋友們來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這碼頭邊上的。 寫到這裡,我覺得我漸漸地進入了角色!這營房、旗台、炮台、碼頭,和周圍的海邊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動的舞台。 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清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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