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佔領蘇州后在原蘇州城牆外修建連成一線的石壘碉堡,從側面展現了蘇州攻防戰的慘烈和對蘇州地方經濟的破壞
太平天國之亂平息后,老牌經濟重鎮蘇州再也沒有恢復往昔的地位,而上海則一躍成為亞洲最大城市與中國最重要的工商業中心。
對此,日本史學者宮崎市定認為「……近現代上海的繁榮,無非是以太平天國為契機,蘇州的繁榮轉移過來的結果。……」這也代表了一種常見的觀點,即上海的崛起,似乎全憑了戰爭的偶然,上海是撿了蘇州的便宜。
太平天國戰爭波及的大致範圍,長三角腹地更是雙方翻覆爭奪的地區
果真如此嗎?假如蘇州不被太平軍攻破,上海還能成就後來的地位嗎?
實際上,上海取代蘇州,並非簡單的地點轉移,而是生產方式的變革和社會的徹底轉型。以蘇州為代表的中國傳統經濟模式,敗相早露。太平軍的作用,不過加速了蘇興滬衰這一必然歷史進程而已。
蘇州城的經濟以傳統模式為主,在清末已趨於衰敗
長期以來,地處長三角腹地的蘇州,近江面海,以其經濟的富庶和文教的發達著稱於世,號稱「人間天堂」。及至明清,這個「天堂」達到了極盛,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工商業城市,並因明末出現的「機戶出資,機工出力」雇傭生產關係,成為所謂「資本主義萌芽」的標本地區。
然而令人驚奇的是,經過了明末至於清末近二百多年的發展,這個「芽」竟還處於萌發階段。不僅如此,隨著外部世界的劇烈變化,此時的蘇州早已衰機暗藏了。
清代的京杭大運河
蘇州素稱發達的手工業,是在傳統農業社會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並且長期停留在政府和皇室籌措人的地位上,與官方的聯繫密切,可謂一損俱損,不但需求有限,還隨著清朝的衰落,和傳統徽商、晉商一樣,逐漸日薄西山。
另外,蘇州的商人觀念陳舊,在面對近代機器大工業和人造絹之類的新興事物挑戰時,反應遲鈍,對變革態度消極,反而熱衷於投資收益較高的錢莊和當鋪等金融機構,進一步加速了蘇州實業的蕭條。
蘇州雖然地域上近江面海,但在明清時代,它最為仰仗的的交通運輸幹線是京杭大運河,其作為運河沿岸最為重要的內河港口之一,對集中和輸送江南地區的漕糧和各類商品物資以供應京師,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大運河蘇州段一景
然而自嘉慶、道光以來,大運河屢遭截斷,漕運漸漸不通。1825年,清朝設立海運總局,蘇州、松江地區的漕糧開始從上海經由海上運往北方。此後,經過1853年黃河改道,運河體系更趨荒廢,漕運漸衰,海運全面替代河運,作為海港的上海重要性大增,而內河港口蘇州的地位顯著動搖了。
鴉片戰爭之後,上海被闢為通商口岸,並且成立了租界。此時,,部分敏銳的蘇州商人已經開始把目光投向上海,當時重要的大商業,如珠寶業、綢緞業、藥材業、參茸業、典當業,以及錢莊、金鋪,乃至妓館色情行業,都陸續由蘇州人帶入上海。
這些商業資本的轉移,遠在太平天國動亂之前,而上海之所以逐漸成為蘇商的重點投資地區。除了沿海港口的地理優勢,上海擁有蘇州所不可能具備的東西--優秀的城市制度環境。
上海經濟騰飛的根本原因在於制度環境
第一次鴉片戰爭失敗后,根據《南京條約》中的相關規定,上海成為最早的五個通商口岸之一,而在1845年,英國駐滬領事與上海道簽訂的《上海土地章程》,以「永租」的形式開啟了上海租界的歷史。
這個在很多人眼裡乃是百年國恥的上海租界,逐漸成長為了一個完全不受中國政府管轄的「國中之國」,其迥異於中國內地的制度環境與英法武力保衛下的客觀環境,成為上海經濟騰飛的根源。
首先,租界內部照搬西方近代發展起來的政治制度,確立了以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為核心的地方自治體制。
租界立法權主要通過「納稅人會議」,這幾乎就是一個小議會,其成員主要由具備一定財產和納稅數額的人組成,具有選舉工部局董事會及批准工部局所制訂的「法律」的權利,租界內各種法律、財政、稅收及其他重大問題,都必須經其討論決定。
租界行政權則由最高行政機構工部局掌管。
上海租界一處界碑
租界司法權的最高代表為「會審公廊」,最初由中國政府和洋人共有,后逐漸完全被外國人掌握。
此外,租界還設有維護公共治安,以打擊一切有組織犯罪為目的的巡捕房,這種警察制度在當時的中國是聞所未聞的。
這樣一套完整照搬西方體制的城市自治制度,連帶附帶的大量完善的西方市政管理配套制度和健全的技術經驗,雖然其訂立的初衷是為了西方殖民者自身的利益,但由此所營造出來的相對安定的制度環境,自然也會惠及到眾多的華商,並帶動上海華界經濟的發展。
由於租界華商和外商的關係極為密切,處於一種利益共同體的狀態,一旦有危及華商利益的事態出現,駐滬英法軍隊會毫不猶豫的武力保衛上海,以使上海免遭任何禍害,在晚晴動蕩的歲月,這種安定環境是內地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具備的。
上海租界地圖
此外,租界的這套政治制度,以保護個人財產和權益為基本準則,界內一切財政、稅收、貿易、金融等經濟活動都按照西方的模式運作。這也極大的保障了租界內華人的利益,不受清政府苛捐雜稅的盤剝和對人身財產安全的任意侵害。
租界同時還規定華人可以在利用上海租界的外國領事館註冊公司,這吸引了眾多的中國民營企業家不斷在上海辦廠,並把大部分的工業、商業和金融設施都集中在租界境內。
第二,上海逐步建立了完善的近代化市政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已足以與歐美先進國家的市政水平相媲美。
上海的市政建設,採用了大量專業化、近代化的市政建設規劃,開闢道路、修築碼頭、疏浚河道、架設橋樑,建設學校、醫院,設置公共交通、消防系統,興建發電廠、自來水公司、煤氣公司等等;這些都是傳統的中國城市所不具備的,充分顯示了西方市政管理制度的先進性與優越性。
以城市街道為例,租界的道路按照西方城市路政的管理概念,一開始就把路燈、下水道等工程直接納入規劃中,此外還包含了道路維修和養護的一整套規章制度,井井有條。時人描寫當時的租界道路:「溝池則時加疏浚,無使淤泥之稍積,晴則輪水奔騰,塵漠不飛,夜則電毯地球,照耀如晝」。
反觀當時上海華界的情況,著名洋務人士鄭觀應的描寫很具代表性:「余見上海租界街道寬闊平整而潔凈,一入中國地界則污穢不堪,非牛溲馬勃即垃圾臭泥,甚至老幼隨處可以便溺,瘡毒惡疾之人無處不有,雖呻吟仆地皆置不理,惟掩鼻過之而已。」
租界制度環境不僅惠及界內華商,還刺激華界制度變革
對於工商業者來說,安定、有序、便利的制度環境和私人財產安全的保護,往往比其他很多因素都來得重要,因此眾多的華商寧可增加一部分成本,也一定要在上海設廠。其結果就是,在整個19世紀後半葉至20世紀初期,由上海租界進出的對外貿易,一直穩居全國貿易總額的五成到六成。
20世紀初期繁華的上海外灘
到20世紀20、30年代,上海以彈丸之地,奠定了中國經濟中心的地位,集中了全國半數以上的外貿額、關稅、工商業資本、金融存款。
租界的巨大成功,還刺激了上海華界的官紳商民。在清朝的最後十幾年,上海地方政府終於開始採用租界的路政管理方式,設置「馬路工程局」開闢馬路,設置路燈,並且也設立了巡捕房。這個「工程局」後來被地方士紳接手,採用了議會制,議員有民主選舉產生,並逐漸發展為地方自治性質的市政機構,彌補了政府薄弱的地方管理。
在此類制度的變革和租界經濟的帶動下,上海華界也得了了很大的發展,一度衰落的老城廂地區又繁榮起來。華界與租界的協調發展和進一步的融合,使得上海的經濟吸引力更加勢不可擋。
綜上,太平軍攻略蘇南,嚴重摧毀蘇州經濟這一歷史事件,充其量只是加速了傳統蘇州的衰落和近代化上海崛起,但這本就是不可阻擋的必然歷史進程。沒有戰亂,蘇州富商一樣會被上海的「十里洋場」所吸引,逐漸完成財富的轉移,因為這裡的制度環境和安全保障,實在是太好了
2016-11-17 17:21 鳳凰歷史 殷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