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如何愛上婚姻的
盧嵐嵐
很久沒讀小說了,但這篇中篇我是一口氣讀完的,不僅文字細膩,更是一篇對婚姻充滿思考讓人溫暖充滿希望的寫作,非常喜歡。最近特別忙沒有時間寫博,特轉貼此文招待我不在時來我家轉悠的朋友。溫馨提示:文章有點長,空閑時再看。
順祝周末快樂國慶快樂!
(一)
兩盤菜在兩雙筷子下邊,一點一點地變少,並不是因為它們多麼好吃,而是因為只能如此——這就是顧楠和鄭姍的晚餐。以前鄭姍還會做個湯,現在以果汁代替,給顧楠倒上一大杯橙汁或者胡蘿蔔汁什麼的,表示自己還不是多麼不負責任的主婦。簡化晚餐的頭幾天,顧楠很不滿:「這麼發展下去,你會不會有一天只給我一碗米飯加一碟鹽巴?」鄭姍埋頭使勁嚼著一根粗糙有韌勁的芹菜,語氣平靜地:「完全有可能,如果我工作一天回家以後比現在更腰酸背疼,而有的人能視而不見端坐在電腦前玩得熱火朝天。」「喂!我那可不是玩兒,我是在為我們家掙錢啊!」「算了吧。我只知道你拿走了我的錢,沒看見你掙回來一分錢。」「你懂不懂這是基金啊!基金能今天買明天賣嗎?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我真想知道是誰最先說出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的?此人太睿智了!而且說什麼你的錢我的錢,應該說我們的錢!」每次或冷或熱的爭吵都會歸結到基金上。每次歸結到基金上,就成了無法再溝通的壕塹,生生擺在眼前,下次還得靠它來結束論戰。這也算是基金的一種功德了。今天的菜是香菇油菜和肉絲熏干,素的照顧到鄭姍自己,葷的照顧到作為男人的顧楠,不錯了!雖然油菜有些生,熏干太乾巴,顧楠已經吃得挺有滋味的了,有時候還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彷彿已然忘記了生活的簡陋。
碗底還剩下兩三口飯的時候,鄭姍突然叫起來:「哎呀差點忘了!今天是六進五!」「什麼六進五?」顧楠皺眉頭。「明知故問!」鄭姍怪道。誰知顧楠立即反擊:「你沒聽出我的語氣啊?我那不是疑問句,我是說:什麼六進五!什麼破節目!」「我喜歡!那麼多人喜歡!就證明它不是破節目,而是可以得年度大獎的優秀節目!」鄭姍吞下最後一口飯最後一口菜,衝到旁邊去開電視:「你說今天誰會留下誰會走?」「要我說啊,誰留下我都贊成,只要他們把你最痴迷的9號淘汰了就行!」「為什麼呀?」聽此,鄭姍反身回來,站到顧楠的背後,把兩手的食指、大拇指圈成一圈,掐住顧楠的脖子,逼問:「為什麼呀?」
顧楠想了想,其實沒有什麼理由,再想一想,編個理由吧:「這樣你就有時間看其他比較有意義的節目了。」鄭姍一愣,把顧楠的脖子往裡緊一緊:「你就見不得我開心啊?啊?你!」
女人就有這種本事,想都不用想,在瞬間點破問題的關鍵。雖然脖子被捏住,顧楠不禁暗暗慚愧:真是啊,那些跟我不怎麼相干的形形色色的人,我都會去盡量討好,怎麼對最該親密的老婆,反倒不想輕易放過?
鄭姍不知道顧楠在反省,以為他在沉默地抵抗,手是鬆了,嘴巴要過癮:「你昨天晚上闖的禍,我都沒跟你算賬呢!」
「我闖什麼禍了?」顧楠叫,如同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學生。
鄭姍像是手握一柄利劍,往衛生間方向一揮:「床單我早上撤的,還沒洗呢。那上面有證據!」
顧楠聲音低了:「那是正常的生理現象。」
鄭姍短促地笑一聲:「老婆睡在旁邊,老公一個人在旁邊發洪水,是挺正常!」
「你這——」衝出這幾個字,顧楠又立刻閉了嘴,臉對著電視,喉結上下起伏了幾次,把自認不夠慎重的那些話強行吞進了肚子。
鄭姍扭頭看一眼顧楠,也繼續回盯著屏幕,一時間,很安靜,只有眼前的一片藍色斑斕。靜止不動的兩個人看上去跟那些老邁衰弱、不再動用語言卻又被讚美為相濡以沫的夫妻沒有兩樣了。
那些男孩子!其實有什麼呢?會蹦躂,會在高音處突然改成細細的女人般的假聲——從前這是要被大大恥笑的,會乖乖地感謝各位老師,除此,還有什麼呢?沒有了。可是!他們真的年輕!年輕到不會緊張,年輕到特別當真,年輕到自我膨脹。隨著留在舞台上的男孩數量一場一場地遞減,鄭姍也滋長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以前她以為自己跨入婚姻,進入人生的成熟期,就會對這些「小屁孩」有免疫力,現在,發現自己居然在電視前一坐幾個小時,為這個的淘汰不平,為那個的勝出雀躍,不知不覺把自己弄得像個起了怪名字的粉絲。不好意思!可是不由自主!給人看見,以為她在向顧楠示威,或者是要擺明她多麼孤寂。不是的!她絕沒有這個意思,這跟顧楠沒有因果關係。如果沒有這種節目,她和顧楠依舊會像兩個含蓄內斂的同屋,沒有什麼需要溝通的了,也沒有什麼需要欣喜或者抱怨的了。他們活在各自的玻璃罩子里,也許在行走中時常會磕碰到對方,但是碰到的摩擦到的只是罩子而已,裡邊的肉身可是一點兒都不會損傷的。鄭姍扭頭再看一眼顧楠,他還坐在那兒,但是掌中熒光閃閃,拇指快速移動,那是他每晚都做的功課。
「喂!你那些簡訊能不能一會兒再發?你好好看一場行不行?」鄭姍一大半火是因為想到他對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永遠熱情洋溢,有求必應,聯繫熱絡,勝似新婚。
顧楠快速地抬了一下頭,往屏幕上一掃,再繼續運動拇指,發他的無聊簡訊。——當然,顧楠的性向正常,而且在外邊絕沒有什麼男女的曖昧關係,那些簡訊的對象完完全全是由同學到同事再到同好組成的邋遢粗糙的男人幫,鄭姍在這點上倒是從未懷疑。——這樣就能讓人好受嗎?
鄭姍痴痴地望著那片藍色,突然伸長胳膊,從顧楠掌中一把抓過,啪一聲,就給合上機蓋:「你難道不想研究一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在吸引著你的老婆?什麼樣的人在娛樂著你的老婆?」
顧楠手敲著沙發扶手,無奈地看看手機:「你問得沒有道理。我看我的節目時,也沒見你誠懇地坐在一邊研究啊!」
手機這時丁丁地大響,鄭姍只能丟給顧楠。顧楠接得很瀟灑,起身,進卧室了。
關了電視,已經十二點多了。鄭姍一通洗漱,水聲嘩嘩的,卧室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不用說,那邊已經人事不省了。可探究的只剩下「今天晚上會不會還要水漫金山」這個問題。鄭姍放輕了腳步進卧室,床頭燈開著,顧楠四仰八叉,嘴巴還朝天微張著。鄭姍繞到他那一側,在床邊蹲下來,提溜起他肚子上的棉被一角,觀察肚子下方的形狀和乾濕度。正常。安靜地乾燥地趴著。很乖的樣子。鄭姍沒有馬上放下被子,繼續呆望著那兒。因為很乖,所以覺得有點可憐。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有時候會因為久久得不到撫慰和擁抱而獨自哭泣,哭得稀里嘩啦,肆無忌憚。顧楠的這個小東西尤其地可憐,因為它的痛哭一場,只是躲在一邊的默默無聲的哭泣,任由淚水洶湧,卻不肯驚擾近在咫尺的鄭姍。
望著它——其實只是望著它蜷縮在淡藍色棉布下的一攤形狀,鄭姍母性發現,她覺得自己有些罪過。鄭姍溫柔地將臉頰貼上去,用觸碰初生嬰兒的力度貼上去。她感覺到了那兒的熱度,雖然它是那麼安靜,但是蘊藏著火山般的能量。鄭姍換了手上去覆蓋住它,現在它整個地伏在她的手心。鄭姍輕柔地揉搓了兩下,僅僅使它來回擺動了幾毫米,這隻順從的剛剛孵化出殼的雛鳥一躍而起,膨脹成了吐著信子嘶嘶作勢的大蛇!顧楠醒了。然後他的神志也醒過來。他伸出胳膊,攬過鄭姍的脖子,把鄭姍的臉壓進自己的肩窩。這會兒鄭姍後悔了。
鄭姍熱衷的是一種氣氛,一種充溢在身體和心靈中卻找不到出口的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蜜意,也就是好萊塢愛情電影中男女主人公從四目相對眼神異樣到需要用被單遮蓋之前的那一段激情。可是當顧楠醒來,當顧楠支棱起來,她知道現實回來了,千篇一律的情形回來了,差不多的程序,差不多的時長,結局就是汗氣蒸騰,被褥凌亂,使酷愛整潔的鄭姍痛心不已,打掃戰場的時候只有煩躁和不耐。
即使後悔,已經太晚。既然是她挑起的戰爭,她就得迎頭上去解決爭端。誰叫她這麼多事、這麼手賤?顧楠的腦門和前胸後背都在滋滋冒汗了,鄭姍的不適感開始加劇。她覺得自己彷彿正極其難堪地懷抱著一隻大水缸,水缸不斷向外滲出黏糊糊又咸答答的滷水,這滷水快把她腌製成一條醬黃瓜了。當顧楠遲鈍地冒著傻氣地問:「這樣好嗎?舒服嗎?」鄭姍不得不硬起心,用一句狠話來答覆。她知道這麼回答不賢惠、不懂事,可是此時唯有殘酷的話語才能緩解鄭姍精神上和身體上的不快。鄭姍回答:「我得把你想象成那個9號才舒服一點兒。」
顧楠停止了。他挨了一棍,這一棍就像是無影棍,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劈過來的,因此是根本無法防備的。看到他被擊中的扭歪的臉,鄭姍現在好受一點兒了,因為兩個人的痛心扯平了吧?
短短的幾秒鐘的靜場,然後,顧楠下了死力,把自己交待出去。把自己弄散架,弄崩潰,弄得一塌糊塗。在仰面倒下去的同時,他反擊道:「對不起,我剛才也把你想象成了我暗戀的那個中學女同學。」
我們兩個人不是敵人啊,為什麼要拼了命地讓對方不好受?怎樣能大火力地打擊對方,就怎樣來,這種戰略為什麼會發生在床上?而且是有知識的有教養的有大學文憑的一對夫妻的床上。白天我們友好地道別,各自前往一個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辦公樓內,晚上卻扛起火藥筒,時不時地往對方身上射去一枚炮彈。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怪異局面?我們為什麼這麼變態?這一對鬆了手、擦乾淨身體、不再做任何交流的夫妻背對背躺著,各自心裡都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可是,念頭是脆弱的,理性是脆弱的,他們抵不過明天的生活。當明天來臨,後天接著來臨,這樣的念頭就被強大的日常生活碾碎了。他們被疲倦淹沒前反省的結論必定是:這日子!這讓人提不起勁兒的日子!正是像磨盤一樣一圈一圈轉動的一成不變的無盡的日子使他們變得不再美好,使他們變得可怖可憎。
(二)
余薈薈一路上反覆地對自己確認:我可不是為了尋找艷遇才來杭州的。我絕對不是為了尋找艷遇才來杭州的。然後躲在心靈深處的那個法官正經地追問:「你能保證嗎?你能發誓嗎?」余薈薈回答:「我保證。至於發誓——發誓就不必了吧?幹嗎要弄得這麼嚴重?我又不是犯人,需要戴著手銬腳鐐來杭州。我只是來這兒療傷,來這兒平復心緒。沒有別的意思,因此也不需要這麼大動干戈。」
余薈薈失戀了。雖然是她提出的分手,但是她認為是她承受了分手的大部分痛苦,她是受害者。因為她是女人,而女人是感情動物。大半年過去了,同事們給她拉攏過兩個男孩,都是假意邀來聚會的。一個臉上粉刺太多,使得余薈薈看過去就起雞皮疙瘩;一個有娘娘腔,某一刻不贊同旁邊的一個女孩的觀點,伴隨的肢體動作竟然是京劇花旦賣弄風騷時的經典程式:胳膊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小弧線,然後輕巧地落到那個女孩的肩頭,同時嫵媚地抿嘴一樂!余薈薈在工作中還自己認識了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一來二去熟了以後,那個男人說要請余薈薈吃飯,可是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那個以海鮮著稱的飯店裡,他竟然一個海鮮都沒點!假裝單純地點了一堆什麼西芹百合、桂花蓮藕,還有薑汁椰菜、梅林小排之類,好像很高雅,很浪漫,很配合他要的氣氛,可余薈薈看他的眼神從此帶著不屑的光。
隨著無人呵護的時間的延長,余薈薈的傷心在加劇。而且她把這種日甚一日的傷心統統歸結於大半年前的失戀。這就更加無法容忍了。無論如何她得走開一段時間,樹挪死,人挪活,她得讓自己活過來。——不是說非得有艷遇才能活過來,在美麗的湖光山色之中尋找到心靈的慰藉就是一大收穫——余薈薈再次對自己強調。
初夏的北京,陽光開始無情地曝晒,氣溫陡然上升。余薈薈推想,杭州應該比北京更加燠熱難耐吧,於是拉著一隻裝滿了夏季裝束的旅行箱款款來到了這個據說連空氣都甜膩的溫柔鄉。可是沒想到,她精心選擇的這些布料最省、色彩最亮的夏裝讓她一下火車立刻感到了一絲尷尬。不但沒有耀眼的陽光,相反,雨絲和晨風激得她寒毛直豎。到了湖邊,更加要命,隨著一波一波蕩漾的湖水,撲過來陣陣寒氣,襯著黛色的山,灰色的堤,冷到骨頭。余薈薈交纏著細細的胳膊,一時不知道是回青年旅舍取暖要緊,還是在清冷的風物中療傷要緊。
「這位小姐,」一個中年婦女沖著余薈薈走過來,手裡還提著一小兜葵花子,大概一路上可以解悶用。「是來旅遊的吧?」
余薈薈看著她,手戳戳自己的胸口:「你是問我嗎?」但是立刻覺得不必問。湖邊人跡寥落,她形單影隻,不是沖著她還有誰?
「是的哦。你穿得太少了,要凍死的。去我們家喝杯茶好了。」
「去你們家?為什麼??」余薈薈嚇一跳,簡直是在高聲質問。
那婦女被這一聲弄怕了,趕緊說具體些:「我們是茶農,獅峰山的,最正宗的龍井茶就是我們那裡產的,你去品一品今年的明前茶,剩下不多了。」
婦女往湖裡某處山頭一指:「我們家風景很好的,不買茶,也不要緊的,就當是去看山裡的風景嘛,就當是去喝杯茶暖一暖身子嘛。」
婦女的話很有煽動性,但是還差一點兒,所以余薈薈一會兒微微搖頭不允,一會兒望望湖面,不以為然的樣子。
「怕什麼?我每天都要叫不少客人去我們家品茶的。哎,這位先生也一起去好了,這樣你們總不怕了吧?」
余薈薈回頭一看,身後三四步遠,一個男人——顯然也是外地來的,就這樣被中年女茶農敏捷地逮到了。
余薈薈審視了一下兒這個健壯厚實的男人,男人也審視了一下兒眼前這個花哨卻在打戰的女孩,兩個人居然在婦女的一聲「跟我走啦」的招呼下,像被灌了迷魂湯似的齊步跟上去。
婦女有一輛桑塔納停在街邊。余薈薈正在想怎麼去山裡,他們就已經走到了車門旁。婦女打開門,把兩人請進去。男人感嘆道:「我看你們不是茶農,是大老闆啊!」
婦女很開心,笑道:「龍井茶好嘛!價錢賣得出啊!」然後嫻熟地發動汽車,在清凈濃蔭的路面上賓士起來。
冷意被阻擋在車外,余薈薈舒坦了,本來伴隨寒冷而起的戒備也一下子卸走了。她側過頭問身旁的男人:「你也是來旅遊的吧?——嗨,不用問,肯定是!」
男人微笑著作答:「這麼說,你是來旅遊的。」余薈薈又問:「你從哪兒來?」「北京。你呢?」余薈薈咯咯地笑:「我也是。你說北京人是不是挺傻的,挑這種時候來玩兒!」
「你們北京人很聰明的!北京人都是做大事的!」女茶農及時讚美。
雨絲若有若無,窗外掠過的綠色卻已洇成一片,靜默的車內只有車輪駛在濕潤的柏油路面上如春蠶嚼動桑葉的沙沙聲,格外柔,格外撩動人心。這不尋常的美景與沉靜襯得後座上的兩個人必定得是彼此有情愫、心靈有牽絆的人才配,要不然,萍水陌路,互不在意,也太辜負這份聲與色的背景了吧?
車順著緩緩的坡路轉啊轉,兩人卻不覺得膩煩。看來女茶農所言不虛,雖然看不出這裡是獅峰或者別的什麼峰,但是綠意濃郁的山嶴,稀疏而氣派的農家小樓,還有濃重起來飄浮在空中的霧氣,使他們看到了杭州的另一面,得到了意外的驚喜。車終於靠著小路邊停下,女茶農往右上方一指:「那就是我家。」右上方大約有四五十級台階,分成三段鋪上去,一座三層的白色樓房迎候他們。大家下了車,男人叉著腰,環顧四周,深吸一大口涼氣,再深吸一大口——他自認這空氣中已經飽含龍井茶香了。然後興奮地噔噔噔上台階,像主人走在前頭引路一樣。
女茶農開了門,請他們在中央客廳那一圈古意盎然的藤椅上入座,男人不入座,扭頭問:「您這兒有沒有比較保暖的衣服,借我們這個女孩子穿一下兒?」 「哦!對對對!」女茶農很慚愧的樣子,趕緊衝進客廳左側的房間,還有聲音傳出來:「我給你找件我女兒的衣服。」
余薈薈很感動,對這個心裡有她的男人,於是開口道:「我叫余薈薈。您尊姓大名?」
「我姓顧,叫顧楠。」
余薈薈一點兒也不像是那個從北京來的光著胳膊和長長的一截腿衣服顏色亮得刺眼的余薈薈了。一件玲瓏收腰的中式夾襖,淡粉色做底,玫紅的藤蔓圖案;同樣是夾層的灰色長褲,褲管處爬上幾寸長的圖案一致的藤蔓。現在站在幾步遠看去,余薈薈成了一株妖嬈開放在山間的汁水充盈線條婀娜的山花、山果,艷麗和清新奇異地融合了。眼前的中年女人和年輕男人都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余薈薈不是沒有穿過中式衣服,許久以前是穿過的,但是她現在越來越討厭商場里的中式專櫃,凡中式必是藍白花、福祿壽,或者改裝得領口像和服,袖子像龍袍;藍白花的穿出去會被當做餐飲業的服務員,福祿壽的是一年一次坐在宴席中央的老壽星,而和服領子加龍袍袖子就是神經有點錯亂的自戀狂。從此路過這些專賣店余薈薈就會加快腳步無情地奔向下一家。沒想到人家一個郊區農民,還是隨便拿了一件出來的!
「好看!好看!要是我女兒在,我就問她肯不肯送你了。」
也許是一句客氣話,可是余薈薈被撩得真動心了。女孩子穿衣服,千挑萬選的,要的不就是別人的一句評價嘛!余薈薈低頭扭頭,對自己上看下看,覺出了自己身上從來沒有展現出來的另一種風采,另一種氣質。是她陌生的但是又是嚮往的風采和氣質。她迷上了這會兒的自己。
「嗨!來來來!」顧楠突然說道,從兜里掏出相機,示意余薈薈跟他到門口。女茶農真體貼入微,忙攔住,說:「到這邊到這邊。」帶他們回身往裡。客廳盡裡頭,右側有個過道,過道頂端是扇門,把門拉開,外邊又有個鐵藝門,盤著黑鐵的花朵。還不及完全把門打開,透過鏤空的花朵,余薈薈已經哇哇亂叫了:「上帝啊!太美了!簡直是仙境!」顧楠則瞭望良久,對女茶農說:「大姐,你們真是有福啊!」
緩坡之上,一蓬蓬茶樹綿延到他們望不見的邊際,霧氣在葉片與葉片之間浮動,使綠意忽而濃郁得耀眼忽而又清淡如縹緲不見。視線之中,沒有任何雜色,全是綠的彙集,從最柔嫩的綠到最逼人的綠,像是孩子在做一個調色的遊戲,先選一管叫做「青翠」的顏料,然後把它全部擠在調色板上,滴入一滴水,是什麼樣子,再滴入一滴,又是什麼樣子,直到摻入很多很多水,直到孩子玩膩這個遊戲,那麼,這所有的綠色此時都潑灑在這山坡上了。茶樹和霧像是在戀愛,像是在纏綿,茶樹的氣息化做了雲霧,而雲霧飄不遠,捨不得,就像茶樹是它們的靈魂所在。
這樣的茶,能不好喝嗎?以這樣的景緻做背景,人能不美嗎?更何況余薈薈這一身俏麗的衣裳,從心底生出的喜悅投射到臉上的光彩,以及一個被各種各樣的美喚醒因而激動不已的攝影師。
余薈薈面對鏡頭,側對鏡頭,余薈薈與茶樹緊緊相依,娓娓細語,余薈薈半身照、全身照,余薈薈蹲在樹叢下,彷彿茶山上長出了一株新品種,余薈薈眺望天際,像一個女詩人。顧楠的掌中喀嚓喀嚓不斷地響,聲音也極其美妙。主人走上前來,一人遞上一杯熱茶,用透亮的玻璃杯泡的,葉片潛在水底,澄碧潤澤似精美的翡翠工藝品。
「這裡寒氣很重的,喝杯龍井暖一暖。」
杯口升騰著裊裊熱氣的龍井茶,喝下去,霎時身體內一片溫暖明亮、潔凈無瑕。兩人同時「啊——」地深嘆一聲。這是肉體和精神一起發出的讚歎。
「我以前喝過的龍井絕對不是龍井!」顧楠道。聽此,余薈薈再次虔誠地喝一口。
「真正的龍井不可能全國各地都喝得到的。再說,好茶要有好水,用自來水泡,」女茶農搖頭,「再好的龍井也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
「那您這茶,是用什麼水泡的?」余薈薈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恭敬不夠。
「山泉水呀。喏,從那裡流下來的。」茶農指一指余薈薈身後的山。兩人齊望過去:那兒只有綠色。於是主人邀請道:「我帶你們去看看。」
原來這密密的茶樹底下藏著小路,還是齊整的縱橫有序的。兩個人彷彿探險,按捺住好奇,緊跟上去。遠望過去原以為很難到達的地點,隨著主人拐了幾個彎,就在眼前了。一小片空地,鵝卵石砌就的一道坡渠護著一脈不知從哪兒湧出或者是在哪兒匯聚起來的泉水,泉水只在渠中流不到兩米,突地跌進矮了十多厘米的小池子,池子用青石板圍成,半米見方,貯滿之後,清泉從另一端又漫流下去。女茶農撈起浮在水面上的葫蘆瓢,舀一瓢,遞給顧楠。顧楠接了,轉而交給余薈薈。余薈薈將嘴唇湊近,輕啜一口,然後遞還給顧楠。顧楠仰頭把瓢中所剩的全部喝盡。
就像這漫溢的池子,余薈薈的眼眶也幾乎盛不住盈盈的淚水了。方才這交接瓢中泉水的一刻,真如同婚禮上新郎新娘互換戒指一般的聖潔與神聖,而這個新郎,與她如此默契,如此心意相通,好像他們在此之前已經排練了許多遍,不,不對,這明明不是排練出來的,他是那麼自然隨意,可又是那麼妥當和令人舒適。余薈薈痴痴地面對著這一池山泉,這一片山林,這一個人,她體會到了從前有人所謂的「但願時間停下來」並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切膚般的呼喚!
(三)
飛回北京的航班上,空姐來送飲料,跟著一同來出差的小鍾要了一杯綠茶,這就想起來了,問顧楠:「哎,你說你那天逛到龍井村了,你買茶葉了沒有?」
「買了。」
「貴不貴?買了多少?」
「買了一斤。」
小鍾聽此,嘎嘎地笑,都顧不得追問價錢了:「茶葉哪有買一斤的?你當是在買北京街上的糖炒栗子啊?你虧大了!」
「不虧不虧,你不知道,非常好。非常好。」顧楠很肯定。
顧楠到家的時候,鄭姍也已經下班在家了,不過正在衛生間洗澡,裡邊霧氣騰騰。顧楠怕嚇著她,沖著門內大聲地喊:「我回來了!」裡邊水聲很響,不知道鄭姍聽見沒有,反正沒回答。顧楠又喊一句:「怎麼這會兒洗澡啊?」
「地鐵上有個男的!沖著我的后脖梗打了兩個大噴嚏!還有唾沫星子!噁心死我了!」鄭姍這會兒回答了。
顧楠蹲地上,收揀旅行箱里的東西。洗漱用具、三雙穿了沒洗的襪子、一沓子業務資料、兩件皺皺巴巴的襯衣、一摞名片、三條洗過但是裹成一團的內褲、相機以及里裡外外包了好幾層塑料袋的龍井茶。顧楠把所有東西都取出來,堆在桌子上,然後把茶葉塞進上班用的一隻肩包里,肩包立刻變得鼓鼓的了。他打算依靠辦公室的同事們一起來把它消化掉。雖然根本不須提防或者掩蓋什麼,可是說不清為什麼,顧楠還是不想讓鄭姍看到它。塞好茶葉,突然想起來了,趕緊又把相機塞進來。裡邊有一大半是那個叫做余薈薈的女孩的照片。
鄭姍冒著熱氣出來了:「晚飯出去吃吧。家裡沒什麼吃的。」
「那這幾天你都是怎麼過的?」
「我啊?我過得好著呢!跟同事換著地兒吃,還吃了一頓日式火鍋!——你怎麼不問是男同事還是女同事?」鄭姍主動提示。
顧楠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當然是女的!想嚇唬嚇唬你。嗨,我真是自作多情,你不會被嚇到的。在這方面,你向來很大度。」
「瞎說。走吧,去吃什麼?」
兩人坐進附近一家川菜館,等著上菜的時間裡,竟然一句話都沒有。鄭姍在細細閱讀桌上立著的「廚師推薦菜」小牌牌,翻來覆去地看不厭,顧楠取了一根牙籤,一截截把它掰斷,掰得極短極短,最後竟然在桌面上堆了一小堆。這像什麼?腦癱患者的康復訓練嗎?顧楠一驚,猛地將碎屑掃到一邊,說:「鄭姍,說點兒什麼!即使我們是合租一套屋子的租客,也會有些話說吧?」
鄭姍從菜單上抬起頭,想了幾秒:「杭州好玩兒嗎?」
「很好。那兒的女孩子都很漂亮,皮膚很好。」
鄭姍溫厚地笑道:「顧楠,你別硬把自己裝得這麼痞。你裝不像的。要不,你就是在激將我,可是這有用嗎?我會傻傻地去跟那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拼臉蛋?拼身材?別想讓我嫉妒啊,新人輩出的年代,我繳械投降!我就這樣了。」
「你的這種心態很好。」顧楠語氣平靜地,「可你不拼臉蛋和身材,你可以拼點兒別的呀!比如女人味兒、溫柔賢惠勁兒,還有你的廚藝!」
「我明白了,你是讓我有危機意識啊?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就產生危機意識啊,起碼你得有點兒心思讓我感覺到。哎,難道杭州之行有故事?——哈!你看,剛才我還挺清醒,知道你是在激將,怎麼一會兒就中計了?」鄭姍及時剎車,因為服務員把大盆的水煮魚端上來了,顧楠的手機也響了。
一條簡訊。顧楠按下「閱讀」:我買好了明天回北京的票。你走了,好像整個杭州城都死去了。這兒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觀賞和留戀的。我們還能再見面嗎?如果你的回答是「不」,我可以立刻把票退了。
顧楠的心瞬間就被一種莫名的東西充溢到膨脹,膨脹到暈眩。你也太凌厲了!你也太大膽了!你居然敢這麼張狂地對我說話!可是真管用!真擊中我的要害!多少年了,我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了,即使回到與鄭姍熱戀的時代,她也沒有這麼奔放這麼激情、僅憑幾句話就讓人這般的難以招架!余薈薈,你太厲害了!雖然你說得離譜!
快活!慌張!迷醉!恍惚!激動不已!無法置信!就像這一盆堆積著殷紅的辣椒的水煮魚,吃下一口,就將不辨滋味。因為所有的滋味全混合在了一起。
對面的鄭姍用筷子點點這一盆滿滿的濃烈的紅油,示意顧楠開吃,自己率先動筷,夾出一片白嫩的魚片。
顧楠關了手機,輕吁一口氣,好像從雲端降落到了凡間。
「你不回啊?」鄭姍含糊地問,已經在用舌頭找魚刺了。
「啊,不用。知道我去杭州了,北京的朋友問候一下。」顧楠也夾一筷子。
「你那些哥們兒,比我這個老婆還經心。」鄭姍笑。
鈴聲又響!顧楠竟然手一顫。鄭姍越發覺得好笑:「現在我有危機感了。」
顧楠慌忙按鍵看信:楠哥,什麼什麼的,小鍾。
是小鐘的,所以中間說了什麼,真的沒看進去。顧楠微微一笑:「小鍾發的。」
「小鍾是誰?」
「跟我一起出差去杭州的。」
「你們不是剛分開嗎?又有話說?」
「哎,工作上的事兒!你管這麼多。吃飯吃飯!」
鄭姍也覺悟自己今天很嚼舌,很婆婆媽媽,是自己討厭的那種女人做派,於是趕緊閉嘴。
晚上,輪到鄭姍嚇了一跳。本來兩人各干各的,顧楠在電腦前,鄭姍在電視前,間或這個去趟廚房找點兒吃的,或者那個上趟廁所,磨磨蹭蹭的就到了快十二點,是上床的時間了。先後腳地洗漱,進卧室,那個吃了飯回來就一直沒怎麼說話看來萎靡不振的顧楠突然像演戲一樣,深情地用力地摟住鄭姍,貼著她的耳根子:「跟我做愛吧。」
鄭姍「嘩」的全身起反應。不能說是「肉麻」,也不能說是「酥軟」,當然也不是身體內部立即起了配合的慾望,而是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新鮮所刺激,每一寸皮膚都張大了毛孔等著看稀奇。記憶中,顧楠好像沒有用過這麼戲劇化的詞語。是的!從來沒用過。他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其他的方式,唯獨沒有說過這個詞。大多數時候他不說任何開場白,他用行動;有時候他說「咱倆好吧!」「你想嗎?」甚至「你倒霉好了吧?」也代表他的這個意思。鄭姍掙扎著扭頭看顧楠:「你怎麼了?」
顧楠箍住鄭姍,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我想找回我們之間的激情。」
鄭姍有點兒想笑,又覺得不該笑。就好像一個小孩子非常非常認真地在你面前唱歌給你聽,即使他唱得跑調,唱得不像一首歌,你也不該笑,你得非常非常認真地聽著,點著頭鼓勵。——可是鄭姍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姿態來鼓勵顧楠。幸好,顧楠此時不需要鄭姍說什麼,也不需要她做什麼,她不抵抗、不說「討厭!」、「神經!」就是最大的鼓勵。
顧楠好像是第一次面對鄭姍的身體,她細緻光滑的皮膚,她身體上的每一個起伏。他用指頭撫遍它們,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而鄭姍也前所未有的安靜,接納並且迎合。於是她很快發現身體的里裡外外在顧楠的觸動下一片一片蘇醒。顧楠也被自己擁有的力量所鼓舞,更加樂此不疲,即使需要他站立危崖,深入叢林,墜入谷底,即使他遇到岩漿,被它燙傷。一次探險,一次讓探險者興奮到喘息的探險。隨著探險者進入目標地帶,他已經無法冷靜地觀察和體會,他胡亂地在那兒衝撞,嘶叫,恨不得與那片被他挖掘到的寶地同歸於盡!太神奇了!原來性有魔法!
鄭姍,散亂得像一地的碎片。雖然魔棒已經收走,可是魔法還在持續著,每一處碎片仍在發著光芒。她久久地拼不攏這些碎片,只得任由它們攤在那兒。
魔法師用僅剩的力氣支起身子,去衛生間清理自己。當他回到床上,他發現鄭姍還是那個姿勢:「喂!去洗洗。」他拍拍她的屁股。
「不洗了。」鄭姍答。
顧楠感到不可思議。往常絕對可以用「一骨碌」來形容鄭姍:鄭姍一骨碌從床上起來,衝進衛生間,凡是被顧楠弄得黏黏的地方,都不遺漏,一一擦洗乾淨。若是在炎熱的七八月,她索性會拿過噴頭,從頭澆下,更加徹底和省事。今天不僅顧楠自己反常,鄭姍也反常。
「怎麼了?」顧楠問,「不舒服?」
鄭姍側起一點身,看著顧楠:「就是不想洗嘛!」嬌憨的語氣也是許久未聞的。顧楠帶著點兒迷惑躺下,鄭姍湊近,在他唇上一啄:「晚安,老公。」
顧楠覺得自己當然得赴約。躲起來算怎麼回事?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顯得自己特別怪,特別不通情理,特別不像男人。說到底,見面也絕代表不了什麼。顧楠甚至想:哪怕瞞著鄭姍,也得見。——還真就得瞞著鄭姍見。
余薈薈在簡訊里約的是一家韓國人開的麵包店,在五道口地鐵站旁。余薈薈上學時常來這一帶玩兒,現在雖然上班了,可是對這兒的環境和氣氛還是戀戀不捨。這兒溫馨雅緻,不像飯館;自然明朗,不像酒吧;既顯得隨意又有品味,而且,籠罩在整個店堂里的香甜的氣味多麼能代表余薈薈甜蜜和期待的心境!要知道,和顧楠的相識是在茶山上清泉旁,回到北京,也得餘音裊裊,讓這飄逸優雅的氣氛延續下去。
顧楠推開門,店裡有兩棵大樹,不知是真是假,直伸向屋頂。余薈薈就坐在右邊的那棵樹下。顧楠微笑著走過去,余薈薈往一旁挪一挪,同樣微笑著讓他坐下。坐下后的顧楠再次張望店堂四周,像是在欣賞人家的裝潢。余薈薈的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待他看完,回過頭來,余薈薈捉到他的目光,悠然地說:「真不敢相信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且就在北京!」
「什麼意思?我是活的呀。」顧楠笑問,神情和語氣中有鼓勵的意思。
「我說不清楚。你愛看美國電影嗎?美國電影特別喜歡寫那種故事:男女主人公在多少多少年前愛得死去活來的,可是很多原因讓他們沒辦法在一起,然後時間突然到了現在,兩個人又見面了,雖然認不出對方,但是一下子就像觸了電一樣,再也分不開了。」
「是嗎?美國人也這麼宣揚封建迷信,搞陰陽輪迴這一套?」
「你真是的!我又沒胡編,我就是比喻一下兒我現在的感覺嘛。」余薈薈的嘴唇撅起來了。
「我很緊張,你知道嗎?我不敢順著你的故事進入那種情景,所以只好說幾句怪話把自己拉出來。」
余薈薈領會了,笑道:「可能我的這個比喻也不太恰當吧。」可是又緊接著說道:「那我再說一個讓你不自在的事吧,你想不想猜一猜在杭州龍井村的那眼泉水旁,我許了什麼願?」
「嗯,讓我想想——是不是在祈求老天爺把那身小花襖送給你?」
「你又在胡說了啊!不許這麼猜!」
「是嗎?完全不對?那,我,猜,是,啊!每個女孩子當然都希望自己青春美麗。這不會猜錯的。」
「我看出來了,你是故意的!那我就不客氣了,直說了啊?」
「別別別,別說出來,我怕是你要殺了我。」顧楠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這麼饒舌,彷彿身體里一直潛伏著一個滑頭男人,今天終於找到一個縫隙鑽了出來。
「首先是讓那個男人愛上我,然後是讓那個男人向我求婚,最後是跟那個男人永遠生活在一起。」余薈薈奮勇地說了。
「那個男人是哪個男人?」顧楠覺得自己此刻必須同樣奮勇地問出這個問題以回報余薈薈的一片心意。
「那個男人就是這個男人!」余薈薈俏皮地用食指戳到顧楠的胸口。
顧楠此時沒有經驗可供借鑒了。他談過三次戀愛,包括第三次跟鄭姍;他一次都沒談過曖昧的戀愛,也沒有曖昧的調情和挑逗。他的三次戀愛完全符合道德標準和社會規範,三個戀愛對象都是從一開始就預備真心實意永遠走下去的。成了一個已婚男人之後,顧楠的生活中只剩下哥們情意了,最過火的行為就是彼此發發黃段子而已,還不敢給鄭姍看,怕鄭姍罵那些兄弟帶壞了自己老公,以後遇到朋友聚會,阻撓起來就更加的證據確鑿。
顧楠很難直視余薈薈的臉,也不能把眼睛移向別處張望,他只好面向余薈薈,可是視線虛空,彷彿望到了遙遠的未來。
「你不至於被我嚇著吧?」余薈薈卻快樂地笑起來。
「我能說的,大概只有謝謝兩個字了。」顧楠這回一點兒沒開玩笑,非常鄭重。
獨自搭乘地鐵回家的顧楠,好不容易等到的車,可只坐了一站就下來了。在站台的候車椅上,他拿出手機,給余薈薈發了一條簡訊:薈薈,我是一個已婚男人。
直到走出麵包店大門互相道別,顧楠都沒有對余薈薈說出這麼一句話。說出這句話很難嗎?是,非常難!尤其是對顧楠來說。怕傷了她?怕她質問?怕她哇啦哇啦大庭廣眾惹人注目?都對,但是天平另一端讓他別說出來的那顆最重的砝碼應該是「我想延長這種美好的滋味!」吧?
過於美好的滋味不可太久,否則會變色變質得更加厲害。空寂的站台上,璀璨迷離的燈光下,顧楠發出了這條真正稱得上「簡訊」的消息。但是,某種微妙的思緒讓他稱她為「薈薈」而不是「余薈薈」或者乾脆沒有稱呼。這裡邊包含的某種東西連顧楠自己都不敢點破。
噹啷啷,鈴聲如驚雷。余薈薈不像顧楠這麼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她的回答很凌厲: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你不道德!
我已經真誠地向你道歉了,你要理解,有時候男人的心理是很齷齪的。
你覺得為一個只相處了幾個小時的男人就可以向老天爺許三個願望是很輕易的事嗎?你這個不懂感情的白痴!
我錯了!我該怎麼做?該怎麼賠償你?只要我力所能及!
賠上你一輩子的生命!你肯嗎?其他的你又怎麼能賠償?
只是掌中一隻功能良好的機器里的幾行楷體字,顧楠卻像握住了一枚火球,它的熱度直燙入胸腔和心臟。不能再不痛不癢地發簡訊過去了!他撥通了余薈薈的號碼。對面轟隆隆進站的列車聲勢巨大,就像碾過了他的身體。顧楠關了手機,衝下台階,趕到那一側,列車卻嘀——嘀——響著把他擋在外面,然後帶起一陣大風跑開了。若干個下車的人也很快消失在樓梯下邊,站台上的顧楠又成了一個孤寂的旅人,他望向對面,幾秒鐘前,對面的他望向此處,顧楠突然覺得兩條軌道中央彷彿立著一面鏡子:從那一邊轉到這一邊,是從鏡中走了出來還是走進了鏡中?往余薈薈的方向去是從幸福中走了出來還是走進了幸福?
兩道炫目的光柱刺破黑色,又一列地鐵列車昂揚地進站,那面飄搖不定的鏡子被這裹挾而來的強大氣流撞成了碎片,不容顧楠再痴望。顧楠邁進車廂,站定在門邊,當車門合攏,他看到自己的臉映在玻璃上,這張臉的四周還襯著不斷變幻的五光十色的夜景。安靜的車廂,已經有空座了,並非深夜,人們卻都疲憊地把腦袋耷拉在胸前,連車廂里的電視廣告都消停了。顧楠凝視著自己,從未有過的鄭重地凝視自己,這張熟悉的面孔,可是面孔後邊是陌生的情緒。這張面孔現在看上去怎麼樣?很凜然很決絕還是很衝動很不堪?是慾望在上邊作祟還是愛的激情在升華?車停了,只走了一站,顧楠卻覺得他研究自己已經過於漫長了。漫長得像面對著另一個人。車門打開,他跨出車廂,下台階,再次邁上對面的台階。不同的是,這次他的步子放得很慢。就像來時是青年,此時已暮年。
我們曾經在什麼樣的情緒支配下做過愛?精神激昂需要用體力加以緩解時,緊張煩躁無法入眠需要放鬆時,孤獨寂寞假裝需要對方的撫慰時,頓生愛意需要表達時,但哪有這麼多的理由?哪有這麼多的戲劇化?連「做愛」二字都太豪華!最多的可能是不需要什麼特定的特殊的情緒,僅僅是生理上的疏通,也許還是根據日程安排,就完成了半小時以內的一場睡前小品。所以可以說,鄭姍從未體會過今天晚上顧楠跟她赤身相擁時他周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奇特的情緒。連那天說「跟我做愛吧」都不能與之相比。那天他堅定斬截不容置疑,而今天他的力度他的神情他周身的氣息都神秘陌生得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招一式跟日常拉開了遙遠的距離。豈止鄭姍,連顧楠也被自己的情緒迷惑住了。
顧楠就像一個行走在漫漫荒原的旅人,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尋到了木屋中的一盞燈。這是絕望中突然降臨的希望,使他激動得顫抖。燈下的女人帶著一些驚異又立即鎮定地為他端上熱熱的飯菜。在看著他吃完面前的所有東西后,女人愛上了他。女人把自己完全展現在他眼前,乳白色的光暈下乳白色的身體,他因為過於震驚而再次顫慄起來,女人如此慷慨又怎能退卻?在意外和渴望的互相拉扯之下,來自身體深處並且從最柔軟最薄弱處躍出的慾望幫他下了決心,他走上前,用已經回暖的雙手緊抓住女人的身體,他使了最大的力,手指把女人的皮膚壓出了紅印,這力量來自他暗夜獨自穿越荒原的孤寂,也來自他要確認自己已經安全已經溫暖的要求。面對一個陌生女人,一個給你食物給你身體但是還未開口跟你說一句話的女人,男人會怎樣走進她的身體?顧楠就是在這樣一個超越了他的人生經驗的迷局中迷惑著,徒然地在迷惑中尋找答案。
說到底,人是喜歡舞台的,即使我們根本沒有表演經歷,即使我們的生活跟表演無關,我們仍然是嚮往舞台的。這一場只有兩個演員只有一幕戲沒有一句台詞的戲劇照樣是令人陶醉的,觀者只有一人,就是演員之一的鄭姍。也因此可以說,她的沉醉是顧楠的好幾倍。
(四)
電腦前忙了一上午,午間休息時間終於到了。照例,鄭姍跟劉蓉、王莉綺三人結伴下樓吃快餐,屋子裡其餘的男男女女也三三兩兩各有去處。快餐廳里,鄭姍也照例吃了一盤魚香肉絲蓋飯,劉蓉吃了一碗牛肉麵,王莉綺也喜歡麵食,但是最近加大了減肥力度,不敢吃面了,改喝一碗粥一碟海帶絲加一張肉餅。三人的話題基本上也都圍繞著體重啊、瑜伽啊、反彈啊這些辭彙打轉轉。減肥話題有一個奇妙處,就是它一點兒也不影響大家的食慾,相反,越說得痛心疾首,食慾越旺盛;越賭咒發誓,筷子在嘴巴里進進出出得越快。大家發現,減肥是一道下飯菜。熱火朝天地討論一番,擦擦嘴角的油膩上樓。
進了辦公室,鄭姍的屁股還沒落座,那邊角落裡程敏驚呼一聲:「喲!這是在哪兒照的呀?簡直一個大明星啊!」所有人全跑過去了,鄭姍也湊趣上前。
程敏嘆的是余薈薈新用作電腦桌面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一片白紗般的薄霧似在整幅畫面中飄動,迷茫的青山做遠景,近處青翠欲滴的矮樹叢層層疊疊,把余薈薈裹在其中。余薈薈淺粉的中式襖,面對鏡頭淡淡而笑,笑容優雅而古典,與周邊的色彩和氣氛融合得天衣無縫。她像是從雲中下凡,飄然降落在山林間的一個無瑕精靈,而不是天天跟大家混在一起、工作過程中還時常挨頭兒訓斥的辦公室女孩。
六七顆腦袋攏在一起,細細看著,都發覺到剛才程敏叫喊的「簡直一個大明星」完全不適當,可是一時又不知道用其他的什麼詞來替代,靜默持續了幾秒。
余薈薈很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拐著腔叫道:「好了啦,別跟看外星人一樣啦。」
「這是在哪兒?」幾個人同時問。
「杭州啊。我前幾天不是去杭州了嗎?」余薈薈回答。緊接著,好像現場成了一個新聞發布會,余薈薈開始答記者問:杭州的哪個地方?都夏天了,怎麼穿著中式小襖?在哪兒買的?怎麼沒見你穿過?那兒的東西貴不貴?杭州女孩果真漂亮嗎?杭州最好玩的是哪兒?你是怎麼突然想要休了假去杭州的?怎麼去的?火車多長時間?票價多少?
鄭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照得這麼好!是誰照的?」
一直笑意盈盈的余薈薈突然變了一點顏色,語氣也從婉轉到短促:「一個有婦之夫。」
「哇—— 」眾人嘩然,知道有故事可以聽了,兩個女孩興奮地摟住了余薈薈的肩膀,搖晃著:「怎麼回事?跟我們說說。」
余薈薈是很想說的,要不然她剛才可以隨意編派一個人,更不必使用這麼有含義的字眼和口氣,可是余薈薈也不想和盤托出,弄得自己很膚淺,一點內容都沒有,於是受害者一般地叫道:「我的傷口剛結痂,你們就別再撕開來看了。」
女孩子們吐吐舌頭,沒辦法再問下去。
鄭姍的心臟狠狠跳了兩下:竟然忘了,余薈薈去的杭州,顧楠也是去的杭州!還幾乎同時!立刻又覺得自己想得荒唐:難不成那段時間在杭州的只有顧楠一個是有婦之夫,別的男人個個單身?舉著相機的人是顧楠,這種概率太小了吧?
大家都有些鬱悶地各自回到辦公桌前。鄭姍的鬱悶與大家不同,一是自己瞬間變成了一個怨婦,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成天琢磨老公是否不忠的無聊女人,自己向來不喜歡這種女人;二是沒有解開這個謎,這個驚險刺激讓人不能自拔的謎,又不知道怎樣去解開。沒多久,鄭姍的第一個鬱悶就全被第二個鬱悶打跑了。不管概率是多麼小,總有人中獎,總有一個男人為余薈薈拍下了那張照片!把中獎與顧楠的不軌聯繫在一起,鄭姍暗笑自己著了魔!望著那邊余薈薈的背影,她幾乎控制不住要衝過去哪怕是問一個問題的衝動。
下班時分,鄭姍的手機響了,是顧楠發來的簡訊:
地鐵站見,一起回家?
顧楠有過坐地鐵經過鄭姍該上的那一站,下來在站台等候她一同上車的舉動。不過都是事出有因:兩人正好都比較晚,有點不放心鄭姍的安全;不想做飯,就一起直奔飯館;應鄭姍的要求,幫她提大件東西等等。這樣無緣無故的邀約,加上鄭姍正「不懷好意」,於是鄭姍回復道:
怎麼弄得跟熱戀似的?發生了什麼事?
顧楠的回答:沒有什麼事,就不能跟老婆一起回家?
最近的表現有些反常啊,讓人不適應。好像是從杭州回來以後開始的。
不對,應該說是在你那兒得到了新感覺以後開始的。
你是說床上?
臉皮真夠厚的!我本來還想含蓄一把。
我說對了?那麼,還有一個問題:怎麼突然想到要找新感覺?
鄭姍等了兩分鐘。這兩分鐘,跟方才丁零丁零來來往往幾乎沒有間隔的時間相比,簡直過於漫長。顧楠的回復來了,雖然有些答非所問:
我特別希望我們能在杭州的山間溪邊來一次靈與肉的結合。
如此挑逗的語言,使得鄭姍又血湧上頭。不要去管那個疑問了,也不能再冷眼旁觀他的激情了,鄭姍拎起包,跟大家招呼一聲「明兒見」,往地鐵站去。路上,她再次發出:
我馬上到。今天晚上假裝是在杭州的山間溪邊好了。
一點都不臉紅,自然地像是在說: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好了。
顧楠這兩天疲憊不堪。身體上,精神上,都累。今天他來得早,第一個開的辦公室的門,然後開了飲水機,開了電腦。趁著同事們還沒有在這屋子裡川流不息,他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一張張細細回看相機里的照片,一張張存到電腦時,余薈薈鮮活地蹦出來,立在他面前,在對他說著麵包店裡的那些話,說著發給他的那些簡訊里的話。看她透明的傻乎乎的眼神,想到她得意洋洋又毫無心機的舉動,令他再次心動不已。當然,顧楠更深入地揭發自己: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她的身體才有了意義。她的皮膚——在湖邊,在同去龍井村的汽車後座,在沿著石階往女茶農家走去時,他把她擁有的玉色的細膩的皮膚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肢——她穿上那件衣服,使得它更加撩人,讓人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她的氣息——清新如朝露,會叫人要低嗅一杯剛沏好的綠茶一般靠近她,把她的芳香吸入肺腑。如果沒有這些,再高潔的品行再默契的心思,又有多少魔力呢?
顧楠把余薈薈的照片發給她,他知道他在做一件理所當然合情合理的事,但是他又知道他的心底在泛著一股股足以掀翻他平靜人生的暗流,如果他不壓抑住,如果他任由它波動,它可以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就淹沒他、顛覆他,把他帶進一個全新的世界,只是不知那世界是多美妙還是多可怖。這正是人們不敢輕易嘗試的原因吧。而顧楠,還另有一層恐懼:想到鄭姍一接獲噩耗立刻就痛哭失聲尋死覓活的模樣,顧楠的心臟也立刻緊縮成一團。顧楠怎麼也不敢想下去了。
那麼,就只發去照片罷!別的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說,只是照人之常情發去照片而已,這不過分!這樣心靈能得到平靜!而下班時分給鄭姍發出的邀請,能使心靈越發地平靜。
買了一張報,顧楠平靜地坐在站台長椅上邊看邊等。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列車跟他毫無關係。如果此時正好有一個攝影家在場,他應該捕捉到了一個好題材:畫面一大半是飛速駛去的列車造成的模糊的影子,鏡頭聚焦於另一邊一個專註閱讀的都市男人。動與靜,強與弱,鋼鐵與人,擁擠與寂寥,全在畫面之上了。攝影師們不是都愛這樣的對比嗎?而且還有深刻的含義在裡邊。
鄭姍輕輕地在一旁坐下,身體倚到顧楠的肩頭,把顧楠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幾乎要彈起來!鄭姍歡快地咯咯笑:「反應太激烈了吧?我還以為一個女孩靠上來,你會美不滋滋兒的,至少是不動聲色地享用。」
「那你太不了解你的老公了。」顧楠皺著眉答道。
「我當然了解我的老公啦!所以才這麼做的嘛!」鄭姍溫柔的語調,可是搞不清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讓顧楠很困惑。
「可是他老婆肯定是不了解他的。」鄭姍接著說道,手指直戳向前。顧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是立在兩條軌道之間、正對著他們的大廣告。廣告上的男人是全國盡人皆知的明星,雙臂環抱,沖著所有人露出自信文雅真誠友善的笑容。
「他怎麼了?」顧楠不解。
「你不知道啊?剛離婚!」鄭姍義憤填膺。
「離婚也不是犯罪啊,是法律允許的。」顧楠低聲抗辯。
「可是你不知道,他離婚前幾天還帶著他老婆上一個電視節目,對著觀眾大談他們倆的恩愛,還儼然婚姻導師,教訓了下邊的觀眾一通!整個一個偽君子!我看他的虛偽可以當全國人民的導師!你忘了?那個節目!我那會兒不是還拉著你看的嗎?找他做廣告的商家也太傻了吧?以前是不知道,被他蒙了,現在還把他立在這兒,不是噁心自己嗎?誰還去買這種人推薦的東西?我看這東西準會變成積壓貨!早一天把他撤下來,早挽回一天損失!」
鄭姍的憤怒一波甚於一波,高嗓門,揮舞的手臂,一氣呵成的聲討,彷彿廣告上的這個男人是她這輩子最大的仇人。
「哎,行了行了。」顧楠拽一下激動中的鄭姍,因為不但候車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離他們近的都扭過頭來看呢。
鄭姍意識到了,立刻閉上了不停開合的嘴巴。但是還有一句話已經到嘴邊了,不說出來會憋死的。她放低聲音問道:
「你不感到氣憤啊?這個敗壞你們男人名聲的老鼠屎!」
顧楠卻突然火大了:「你是從哪個朝代走出來的呀?是第一次聽說有人離婚嗎?——誰的責任還不一定哪!」
人們的腦袋又轉過來了。不少人笑眯眯的。
地鐵進站了,人們往前挪動,不過周邊的好幾位很想繼續聽的樣子,腳步移前了,脖子還沒轉回去。
顧楠拉住鄭姍:「再等一趟。」
鄭姍這回很順從,不說話,看車開門,關門,出站。
站台又清凈了,顧楠帶著和解的語氣:「還說我反應過激,我看是你反應過激。」
「我什麼時候說你反應過激了?」鄭姍叫屈。
「什麼記性!」看著鄭姍撅嘴不樂意的模樣,顧楠忍不住伸出大手,胡嚕胡嚕她的頭髮,笑道:「你不是一到就考驗了我一把嗎?幸虧我反應過激,算是考驗合格。」
鄭姍笑了。笑一會兒,伸出一根指頭直指廣告男人:「都怪他!」
「不管他。」顧楠拉回鄭姍的手,「說咱倆的事兒。」
「咱倆有什麼事?咱倆平安無事。」說得很淡然,心裡卻甜得像蜜。
余薈薈很自尊,也很執著。她找著了一個好理由,直接把電話打到了顧楠那兒。打之前,打好腹稿,調整好自己的呼吸。
余薈薈在電話里鎮定地說:「你們公司這麼有名聲有實力,我的一個朋友想去應聘,又怕情況不熟,面試不好過關,正好我不是認識你嗎?就幫他來問問你。」
顧楠經過了一開始的慌亂后,也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像處理一件公務一樣答覆余薈薈:「沒問題,我把我們公司的網址告訴你,他可以上網了解;我們也有一些資料,需要的話我寄給你。或者你把我的電話告訴他,他直接打給我也行。」
這般的周到細緻,是余薈薈沒有想到的。余薈薈急了:「你是不是很怕見我啊?」
「怎麼會?你有什麼好怕的?」顧楠輕笑一聲。
「那我聽著,怎麼覺得你在一個勁兒地往後縮啊?生怕我說見面似的。」
「沒有沒有。怎麼會?」顧楠再無他辭。
「那,找個地方聊一聊不行嗎?你放心,不是我一個人去。」
顧楠覺得不好推了。顧楠就是這樣,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弱點。因為這個弱點吃過很多次虧,也下過許多次再不重犯的決心,可事到臨頭,還是老方一帖,毫無長進。所以,顧楠能說的唯有:「好吧,你們定個時間地點。」掛了電話,顧楠對自己說:這回真不是有雜念,真是不好拒絕人家的懇請。弄得自己都在懷疑自己似的。
掛了電話的余薈薈有些興奮和激動。不過,細究起來,好像並沒有發展到那種要跟顧楠死纏爛打,要跟他老婆拼個魚死網破的必死決心。把這件事堅持下去,看顧楠如何處置,是心靈不斷掙扎的狼狽,還是一步一步束手就擒,不管是哪種結果,都會讓余薈薈有快感:你無法抗拒我的魅力。余薈薈完全不認為會出現第三種情況:顧楠心如死水,波瀾不驚。這樣的男人在世間不存在,哪怕旁人一致稱頌他如何與老婆琴瑟和鳴,蹀躞情深。如果有,那就不是男人。當然余薈薈也不像某些女人那麼惡毒,即使看不上眼的男人,也要盡量誘惑他圍著自己轉,顧楠確確實實是她喜歡的那一型男人,所以余薈薈覺得自己這麼做無可厚非,天經地義:愛情是不管不顧的,是目中無人的。
見顧楠前一天晚上,余薈薈連續貼了兩張面膜;臨睡,又在臉上糊了厚厚一層精華霜。第二天早上,對著鏡子照:哇!細嫩潔白得可以上電視做廣告了。余薈薈恨不得立刻出現在顧楠面前,讓他心中發癢,讓他難以克制。可惜要等一整天,約的是晚上七點在知春路的一家西餐廳,那個要應聘的朋友請客。
余薈薈和朋友先到的,顧楠進來時,余薈薈通報:「來了。」應聘男起身相迎,余薈薈也只好跟著站起來迎接。顧楠的第一束目光是落在余薈薈身上的,而余薈薈真的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驚艷」的意思。
那個朋友真心要解決工作問題,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實實在在的在諮詢在討教,熱切地叫著「大哥」,根本看不出余薈薈暗藏什麼心思、顧楠有什麼異樣。有他在前邊滔滔不絕,余薈薈就可以躲在後面很放肆地盯著顧楠猛看了。從他的發質、眉型、喉結、嘴唇的弧線到襯衫里隱隱拱動的胸大肌,越看越覺得一切都符合她的審美,沒有讓她感到有改動的需要。
顧楠則可憐多了,既要正經八百地回答問題,又不能迴避阻攔余薈薈的逼視,還不能多把眼光轉向她,傳達自己的某種情緒。彷彿手無寸鐵,只能任由余薈薈的眼光做一次徹底的解剖。
幸好,手機響了。顧楠忙向兩人致一聲歉,起身到走廊那頭接聽。
是鄭姍的電話,告訴他突然想去剪個頭髮,也得晚回家了。
顧楠「嗯嗯」著,鄭姍又問:「我想把頭髮剪得特別特別短,好嗎?」
「為什麼?」
「天氣熱了,貼在脖子後邊難受。」
「行。弄成什麼樣都行。」
「你的意思是:反正是這樣了,怎麼弄都白搭?」鄭姍說,不過聽得出來她是帶著笑意的。
「嗨!別跟我鬥嘴了。沒事我掛了?」
就掛了。
鄭姍只知道今晚顧楠要跟別人談事,什麼事,誰,男的還是女的,顧楠沒說,鄭姍也不問。不知道她是真放心還是刻意要做一個大度的女人,反正顧楠最近感覺到鄭姍盤問得少了。少了,事情就簡單了,就回到本來的簡單狀態了。想想以前的幾次,不但逼問出來的東西沒什麼價值,相反,還弄得兩人的關係跌落到冰點,要再恢復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無論哪一方,對婚姻都油然而起一種幻滅感。
「是你們家那位嗎?對不起,我偷聽了一會兒。我很想知道你們倆之間是怎麼對話的。」顧楠收了手機,一轉身,余薈薈站在面前這麼對他說。
「你真是個小女孩。你以為在看兒童不宜的電影?」顧楠笑問。
「她是不是在催你回家?你的一舉一動是不是都在她的監控下?」余薈薈也笑問。
「沒有那麼恐怖。她向我報告一下兒她的行蹤。」
「別這麼甜蜜好嗎?弄得我心裡酸酸的。」余薈薈收回了笑容。
「別這麼幼稚。」顧楠忍不住拍一下余薈薈的肩頭,像父親安慰一個被同伴欺負了的女兒。
安慰以後這隻落下來要抽回去的手卻被余薈薈緊緊抓住不放了。
顧楠很緊張,不知道為什麼緊張,最先想到的也最淺顯的理由是:「哎,你的朋友還在這兒,這樣不好。」
「他不在,就行嗎?」余薈薈低聲道,語氣卻堅定不饒人。
顧楠無奈,回答道:「也不行。」同時用那隻空著的手把余薈薈的手腕抓住,從自己的手臂上撥下來。手是撥下來了,但是奇怪!瞬間變成了兩隻手十指交纏,無法再分開。他們不說話,毫不猶豫,在略顯驚愕的服務生的目光下徑直走出餐廳大門,跨進燈火閃爍的夜色中。
入夏的空氣,街道燈火如追光,在兩人之間明明滅滅,他們如同兩塊磁鐵,掙脫了各自先前的束縛,緊密地吸附在一起,每一處都要吸附在一起,不能容忍任何一點縫隙。顧楠的手抱緊了余薈薈的頭頸,這樣他可以更加有力地確實地咬住她的唇,探觸她的舌,在她的齒間燃燒。余薈薈全身都滋滋地受著灼燙,熱量使她不由得呻吟起來,這聲音告訴他們,再不行動,兩個人會被熔化的。
他們沿著大街往東疾走,可是好像不行,前面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容納他們,於是他們反身往西走,沒有幾步,他們發現仍然是在浪費時間。顧楠果斷地攔下一輛計程車,拉開車門,他幾乎是把余薈薈推進車後座。兩人並肩,都看著車前方,可是他們同時想到了在杭州一同坐進汽車往龍井村去的那個早晨。一個是早晨,一個是夜晚;一個是身體內外都清冷,一個是里裡外外都受著炙烤;一個是客套的始終需要微笑的應答,一個是不再需要語言,相反能聽到血液在奔涌。想到這種種差異,在短暫的時光中完成的這天翻地覆的差異,兩個人愈發受到刺激,身體里所有的汁液都在往一個地方涌去。
進了小區,拐到樓前,顧楠先抬頭看自己家的那幾扇窗。都黑著。這麼說,鄭姍還沒回。顧楠鬆一口氣,趕緊進門按電梯。沒有什麼道理,他就是覺得憑他現在的這種心情,他先進家門然後趿拉著拖鞋出來給鄭姍開門比被鄭姍開門迎接好得多。
剛把鑰匙插進鎖眼,裡邊喊:「回來了?」噼里啪啦拖鞋拍打著,鄭姍來開門了。
顧楠一驚:屋子裡亮亮的啊,怎麼外邊看著漆黑一片?再一看,哦,拉著窗帘呢,難怪。而且,以前從來沒在晚上站在樓下抬頭觀察過自己家,因此根本不知道開著燈的時候是亮還是暗。
鄭姍歡快的腳步聲有一半是因為剪了新髮型,而且很滿意,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已經欣賞半天了,正盼著顧楠回來讚美呢。「怎麼樣?變漂亮了嗎?」鄭姍兩隻手虛虛地托著臉蛋,把新髮型像一朵正開放的鮮花一樣介紹出來。
顧楠認真地看過,說:「變漂亮了。」
但是鄭姍不太滿意他的回答,因為完全抄襲自她的語言,於是又來迴轉動著頭顱,讓顧楠檢視:「真的好嗎?真的比以前的好?」
「真的好。夏天了,應該利索點兒了。」顧楠放包,換鞋,進屋。
「是不是有點兒像奧黛麗赫本?」鄭姍跟上,站到他眼前,歪著頭問。
顧楠忍不住笑一聲:「還真是像呢!」說完了卻心中一驚:其實鄭姍不像奧黛麗赫本,而是像余薈薈了。兩個女人現在都是俏皮的邊緣翻著向上飛揚的短髮,站在他面前,都可以用亭亭玉立來形容。顧楠再次深深看一眼鄭姍,迷離的感覺漫上來。
熱!熱!當顧楠掉入正在噴發的火山口,他的熱達到了頂點!實際上他已經熔化在岩漿中了。
等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真的好似火山噴發后玉石俱焚焦土一片的寂滅。鄭姍揪一揪身上的顧楠搭落在她胸口的頭髮,笑道:「嗨!起不來了?」
顧楠從火山口蹣跚地爬出來,翻落在床單上,仰對天花板。什麼都沒有,被四周微弱的光襯出灰暗一片的天花板,正如一塊電影映完、光影散去后的幕布,留給他無比的空洞和空虛。剛剛上演的一場他幻想的劇目,幕布卻是掛在他的腦海里,可惜沒有編好腳本,因為他的想象力有限,他無法更華麗地想象下去,只好讓他自己和余薈薈永遠地停留在計程車里,或者永遠地乘坐著那輛計程車,在北京夜色濃起來的街頭繼續兜著一個一個的圈子。
是顧楠真的缺乏想象力還是他覺得其實沒有什麼可以想象的?想象和現實隔得很遠嗎?不,一點兒也不。他好像突然有所領悟,想象就是現實,現實就是想象。因為他竟然可以在瞬間出入於想象和現實之間。攔下那輛計程車前的種種場面,顧楠無法操控;那輛計程車將駛往何方,顧楠無法操控,但是當它駛達某處,等待車內兩個人的將是什麼,卻沒有什麼想不到的了。他甚至可以一步一步、一秒一秒地推演出來,就像剛才他請鄭姍擔當替身,兩人共同出演的劇情。
替身演得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的分別。顧楠想。鄭姍起身,打開了床頭燈。刺眼的光把顧楠拉回到他熟悉的親切的現實生活中,他就愈發肯定了這一點。這麼一想,顧楠突然像脫去了沉重的鐵甲,渾身輕鬆,呼吸暢快,根本沒有了應該有的疲憊,相反,他一躍而起,走進廚房,倒了兩杯橙汁回卧室。一杯給自己,一杯給鄭姍。
兩人面對面,咕嘟咕嘟喝完,鄭姍笑道:「你好像更精神了嘛!」
顧楠替鄭姍收了杯子,在她耳邊說道:「老婆,謝謝你。」
鄭姍不解,而且還有點兒被惹著了:「聽起來好像是一個嫖客的結束語。」
顧楠沒有發急,一樣的情意款款:「你不懂。」這樣動人的語氣,鄭姍就不好揪住不放了。
(五)
鄭姍的新髮型在辦公室里引起了一小陣的騷動。女孩子們圍著她前後左右地誇,當然誇得並不一致,好像鄭姍理了五六種不同的樣子;然後,大家紛紛設想起下一次對各自的髮型的改造,鄭姍很快就不再是主角。聽了一會兒大家亂紛紛的沒有秩序的發言,鄭姍覺得跟自己關係不大,就走出來,進了走道西頭的衛生間。衛生間里有一面大鏡子,她對著鏡子將耳邊的頭髮撥拉來撥拉去,還想讓它更完美一些。一個隔間里傳出了斷斷續續的氣息,鄭姍停了動作細聽,聽出是有人在飲泣。鄭姍不知道是立即退出去讓人家保有隱私好還是呆在原地觀察一下詳情再說。正不知所措,門開了,余薈薈走出來,兩人在鏡子里四目相交。
「鄭姐。」余薈薈打一聲招呼,眼睛躲閃開去。
鄭姍卻直截了當:「怎麼了你?哭了?」
余薈薈不否認,然後打開水龍頭,弓下腰擤鼻涕。
鄭姍像突發靈感:「是不是因為那個有婦之夫?」
余薈薈一驚,直起腰來,把微紅的眼睛和鼻頭對著鄭姍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啊。」
一猜就猜到要害!這個要害可不是那麼好猜的!旁人怎麼著也得費大半天工夫才能撥開擋在前邊的重重迷霧,而且還得由余薈薈引導著;可是鄭姍卻猜得輕輕鬆鬆,不假思索!鄭姍的這個本領讓余薈薈感覺像是遇到了光環籠罩的神明,油然而生信任、依賴和崇拜。余薈薈從兜里掏出手機,摁了幾個鍵,伸到鄭姍眼前:「你看,他剛剛發來的。」
鄭姍接過來看,因為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晰。
非常榮幸得到你的青睞。真的,你是一個極其有魅力的女孩,因此拒絕你才會讓我感到痛苦。不過我肯定這輩子我們是沒有緣的。很殘酷,但是只能這樣。我會把你的郵箱號手機號都刪除,你看了我的這條簡訊以後,也把我的所有聯繫方式都刪除吧!
鄭姍把頭更近地湊到屏幕上,因為她要確認屏幕下方的那行來電號碼:
13610014942
這是顧楠的手機號。
鄭姍再次回去看簡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用顧楠的語氣顧楠的神態,甚至想到了他敲入這些字的模樣,可是,無法想象!無法匹配!鄭姍無法把顧楠和這些話聯繫在一起。會不會是顯示屏出了什麼問題?會不會有人有相同的號碼?會不會是顧楠的朋友臨時借用了他的手機?鄭姍已經感到她低頭緊盯這條簡訊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應有的長度,已經該引起余薈薈的疑問了。她必須立即開口了。她問:「這個人,多大?」
「不知道。」
「他幹什麼的?」
「在一個大公司,做什麼我不知道。」
「有沒有孩子?」
「不知道。」
「那他,跟他老婆感情怎麼樣?」
「不知道,不知道。」余薈薈的腦袋不停地晃。
其實鄭姍唯一的問題是:他叫什麼名字?可是她不能問。照常理不能問。她的痛苦不比余薈薈少。她急了:「你對他一點兒都不了解,怎麼就愛成這樣?愛得要死要活的?」
「我愛的只是他這個人,別的我根本不關心。」
「你不會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鄭姍脫口而出,心也同時狂跳起來,既覺得自己問得機智巧妙,又怕聽到回答。
余薈薈卻在苦澀中噗哧一笑:「怎麼會呢?」
鄭姍等不到回答,衛生間又走進了一個隔壁辦公室的大姐,鄭姍把余薈薈拉出去。
兩個人走到走廊的另一頭。鄭姍放低聲音:「他幹嗎突然給你發這麼一個簡訊啊?」
「因為我早上給他發了一個。」
「你說什麼?」
「我說我想了一晚上,不甘心,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個最最適合我的人,我應該也是最最適合他的人。我都沒嫌他結婚了,他怎麼就能不把我當回事?!鄭姐,你不知道,我們兩人特別默契,跟他在一起特別舒服,他什麼都好,又體貼周到又不油嘴滑舌,但是也不是笨頭笨腦,還特別有幽默感,不是那種死板乏味假正經的男人,哎,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特別特別好!特別完美!」
鄭姍陪著點頭:「你這麼一說,我真想見見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能把薈薈迷成這樣?」
「昨晚我們還見面吃飯呢!」即便收到了這般絕情的簡訊,余薈薈還是忍不住要秀一下她曾有的甜蜜。
這句話使鄭姍不由得再次膽戰心驚。無論如何,必須直截了當了:「你有他的照片嗎?」
余薈薈搖頭。
鄭姍痛恨自己,因為她已經問的、將要問的問題一個個全是那麼「狗仔」,那麼「八婆」,那麼低俗,那麼地讓自己鄙夷。她本應該以一個好姐妹的身份,宏觀地為余薈薈分析利害,權衡得失,化解痛苦,找到出路;而不是微觀地去打聽他的名字、他的長相,以及他的身份地、身在何方。
「哎,剛才你說他在一個大公司工作,是哪家公司啊?」
余薈薈說出的名字使鄭姍渾身一激靈。如果有儀器,也許能檢測到她的每根發梢都在瞬間過了一通電。不過那又怎麼樣?正好說明是顧楠的某個同事借了他的手機啊!也印證了此前正是那個同事跟顧楠一起前往杭州出差,於是那人與余薈薈邂逅,擦出火花。鄭姍甚至想起來了,跟顧楠同去杭州的叫小鍾,顧楠告訴她的。那就是小鍾無疑啦!
鄭姍扭轉身,兩條胳膊趴在走廊窗台上,陷入沉思。毫無主張的余薈薈也隨著鄭姍的舉動,轉過來,與她並肩趴在窗台上。從背影看,彷彿兩個中學女生,擁有了共同的青春秘密,也在共同分擔著喜悅和煩惱。
「我建議你啊,」鄭姍幽幽開言,「你不如再發一個簡訊給他,看他回不回、看他怎麼回。」
「是嗎?那我說什麼?」
「就說:我們能不能面談一次,把事情做個了結?」
余薈薈吐吐舌頭,鄭姍的用語讓她聯想到黑社會。而鄭姍見了余薈薈的樣子,也覺到了自己的用詞不當,兩個人不由得相視而笑。
晚上七點多,在廚房收拾碗筷的鄭姍催顧楠:「你快去洗澡。我今天出了好多汗,洗了碗我就要去沖一下。」這個家已經形成了一個規矩:顧楠先洗鄭姍后洗。因為有潔癖的鄭姍可看不慣顧楠洗過之後明明到處都是水漬、毛髮和肥皂泡還說「都歸置好了」的局面。再怎麼逼著他擦,還是一樣。索性自己來。
廚房裡的鄭姍聽到顧楠進了浴室,聽到熱水器啟動,立即甩掉手上的水珠,跑到客廳,拿起茶几上顧楠的手機查看簡訊。目錄上沒有餘薈薈的手機號!鄭姍不甘心,一條一條查看,儘是些枯燥的公事往來,還有一些「下次詳談」、「收到」之類的廢話,當然仍是沒有餘薈薈的那條簡訊。也是啊,發給小鐘的,顧楠留著幹什麼?可是小鍾也太奇怪了吧?這樣的信息幹嗎要借用別人的手機來傳送?
那邊水聲嘩嘩,這邊的鄭姍靈感突現。她給余薈薈發去一信:
今天晚上九點見個面,好嗎?
發完這條簡訊,鄭姍癱軟在沙發上。她覺得她已經把此生所有的智慧都用上了。雖然有漏洞,還可以寫得更周全,但是在如此需要「急智」的關頭,這大概已經是最高水平的發揮了。
水聲停了。鄭姍忙照原樣放好手機,跑進廚房。
「我好了,該你了!」顧楠趿拉著鞋站在廚房門口。
「好,我再把地擦一擦。」鄭姍答。因為她要等到鈴聲響,要看到顧楠的行動。
丁——丁——丁——鈴聲響!原本悠揚清脆的樂聲此時像一把刀劃開了鄭姍的耳膜。半跪在地上擦地的鄭姍那一刻幾乎要仆倒在地。顧楠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抓起茶几上的手機,啪地掀開,三秒鐘!三秒鐘后啪的一聲合上蓋,將手機擱回去!擱回去一秒,又快速地撿起來,塞進大褲衩的褲兜里——鄭姍看來,動作跟小偷面對贓物一般慌張不自在。
不用再懷疑了,沒有什麼小鍾。
站在噴頭下的鄭姍沒有如同人們想象的那樣熱水混合著淚水往下流。只是她洗了很長時間,平靜的,緩慢的,比往常更專心和細緻。她從來沒有這般的不顧忌水費。下午她和余薈薈並肩趴在走廊窗台上,「我建議你啊,」鄭姍終於主張,「你不如再發一個簡訊給他,看他回不回、看他怎麼回。」
「是嗎?那我說什麼?」
「就說:我們能不能面談一次,把事情做個了結?」
余薈薈吐吐舌頭。鄭姍見此也笑一笑。
余薈薈打開手機,回復簡訊:
我們能不能面談一次,把事情做個了結?
然後兩個人靜靜等著手機鈴響;然後回到辦公室,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但同時在繼續等;然後一邊做著手頭的活兒,一邊側耳關注手機鈴聲;然後大家紛紛起身收拾,並招呼她們一起下班離開;然後兩個人帶著各自的遺憾在街頭分手。甚至在道別的那一刻,兩人還在期待著鈴聲,可是手機就是沉默到底,執拗到底。余薈薈的眼眶裡有些蒙蒙的水汽,鄭姍則心神不定,除了一句「明天再說」充做安慰,再沒有別的話可說。
竟然不必等到明天,也無需余薈薈的協助,鄭姍在今晚已經自行解開了這個謎底。
該拿這個謎底怎麼辦?
鄭姍擦乾身體,穿上內衣褲,徑直上床睡覺。除此之外,鄭姍想不出什麼恰當的舉動。
好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僅僅十分鐘,顧楠在背後輕撫鄭姍幾下:「睡了?」
鄭姍想了想,假裝睡了。
顧楠也上床了。動作輕緩,怕驚著鄭姍似的。還不到十點吧?兩人很少有這麼早睡的時候,對顧楠來說尤其是。要他早睡本不容易,何況他背負著這麼巨大的秘密。這般入睡如同酷刑。可是他居然這麼乖乖上床,這麼乖乖躺在一旁,規矩、自律,哪怕鄭姍不知情。控制著自己一動不動的鄭姍突然又覺得不忍了。於是她翻了一個身,翻到顧楠那一面。
他沒有反應。
鄭姍只好哼一聲,表示已經微微驚醒。
顧楠問:「怎麼一洗完澡就睡了?招呼都不打。」
「咱倆睡覺打招呼嗎?」鄭姍回答。
「以前是不打,可是最近不是不一樣了嗎?」
「什麼不一樣?」鄭姍睜開眼睛問。
「說不好,」顧楠說道,仰起頭來湊到鄭姍近前:「但是我挺喜歡這種變化。」
鄭姍咧嘴笑一聲:「無非就是性事頻繁了——說不定還暗藏著什麼原因。」
顧楠把腦袋倒回到枕頭上,沒有辯解。
輪到鄭姍仰起腦袋湊上前,半笑道:「我是不是說准了?」
顧楠換了嚴肅的神色,扳住鄭姍的肩:「不要開這種玩笑!有的玩笑是不能開的,不吉利!」
「怎麼個不吉利?」鄭姍緊接道。
「會弄假成真的。」顧楠答。
他的使在鄭姍肩頭的力氣和他的神情語氣都在加強著「這事情很嚴重,別不當回事」這個意思。
鄭姍怵然一驚,敗退下來。她看出顧楠不是在故意嚇唬她,不是在避開鋒芒轉移話題。這些年的夫妻做過來,對顧楠的這點了解還是有的。實際上,顧楠說這話時,他自己都有些隱隱的害怕呢!
兩個人不做聲,只是互相把右手搭在對方的腰上。凹陷很少的顧楠的腰,搭久了,手心熱起來,鄭姍只好移開。顧楠的手倒是在鼾聲漸漸響起后仍舊擱在鄭姍那兒。很快也熱哄哄起來。他是沒感覺了,舒坦地大睡。鄭姍輕輕地移開他的手,輕輕下床。
不開燈,借著窗外的各種光,找到顧楠的手機打開來。目錄上的都是鄭姍偵查過的,沒有那封最新的來自余薈薈的簡訊。不用說,是在鄭姍洗澡的時候刪掉的。
鄭姍早上剛一走進辦公室,余薈薈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她身邊,把她拉到昨天的老地方。看到余薈薈衝過來,鄭姍猛然想起來了,慌了,臉也燙了。幸而余薈薈感覺不到。經過漫長一夜的等待,余薈薈終於可以抓住她的智囊的手,跳著腳問:「鄭姐,你看他發的信!可是我再回過去,又關機!」
鄭姍看一眼,從容地:「我想可能他發了以後後悔了,只好關機。」
余薈薈呆在那兒。鄭姍的這個分析完全不同於她的思路。
鄭姍卻又反而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得更偏僻一些:「你們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有沒有上床?」余薈薈的肢體和面部僵硬了一會兒。她和鄭姐是同一辦公室的同事,在昨天的由衛生間啟動的交流之前只能說是挺好的朋友,而不是最好的朋友。作為一個「一天的好朋友」,這個問題太突兀了,余薈薈又是一個沒料到。僵硬后,余薈薈嚴肅地回答:「沒有。」
「也是啊。要有,這傢伙就是十足的流氓了,我會勸你打上門去。」鄭姍這麼解釋她的問題的緣由。
「那現在我怎麼辦?想辦法跟他上床?」已經成為了最好的朋友,余薈薈就可以放下身段,像個稚童一樣討主意了。
鄭姍笑:「你別傻了。不跟男人上床的女人還有點兒魅力,一上過床,就沒有底牌可以亮了。」
余薈薈望著鄭姍,再次深深拜服於鄭姍。這句話沒有多新奇,余薈薈聽說過,余薈薈崇拜的是在一片混亂當中鄭姍能紋絲不亂,一針見血。
余薈薈長舒一口氣:「我該怎麼辦?」
鄭姍狠狠心,問:「你們難道連擁抱、kiss也沒有嗎?」對不起,余薈薈,因為我想把事情再鑿實一些。
余薈薈沒表情,快速地小幅度地擺了一下頭。承認這個很丟臉吧?鄭姍長舒一口氣,她借著這口氣的尾聲道:「你就靜觀其變好了。」
回到辦公室的鄭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倒有些不同尋常。鄭姍現在發現她的許多次反應都不同尋常,比如說,昨晚明明已掌握真相,站在噴頭下卻能平靜地享受熱水的沖刷,沒有預期的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摔摔打打、要死要活,不但不如此,連眼淚都沒有要滴幾滴下來的意思。如果要說腦袋裡確實想了一些事,想的卻不是「顧楠!你背叛了我!顧楠!我不會輕饒你」,而是「他們倆最親密的舉動是什麼?顧楠會對余薈薈說什麼甜言蜜語?他們做愛了嗎?在余薈薈面前,顧楠難道還是那些姿勢」。又比如說此刻最應平靜下來,心裡卻翻江倒海起來了。她想到那個可以出現卻被顧楠凜然拒絕的吻,想到那場可以出現又被顧楠凜然拒絕的肉體的交歡,想到顧楠斷然關掉的手機,想到自己還傻乎乎地對他凶、對他不屑、對他滿不在乎,根本不知道他剛剛面對了一個在拚命對他展現溫柔和風騷的年輕女孩。他不容易。顧楠,如果我是旁人,我會為你叫屈的!
抬頭望望余薈薈的背影,鄭姍說不上是同情她還是厭惡她。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鄭姍此時湧起了一浪一浪的柔情,不把這柔情儘快傳達給顧楠,簡直會把自己淹死。
鄭姍拿起桌上的電話,給顧楠的手機撥過去。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字正腔圓的回復。鄭姍聽此,不禁笑了。
那邊的余薈薈起身了,去了複印機邊,去倒了杯水,去跟人說了幾句話,鄭姍的目光跟隨了一陣。現在,余薈薈是在明晃晃的毫無遮蔽的曠野上,而鄭姍,彷彿隱蔽在一道堅固的掩體里,她可以觀察,可以瞄準,可以射擊,最後贏得勝利。戰場上這是真理,婚姻也是戰場,完全適用這個戰術。
鄭姍開始撥顧楠的辦公室電話。通了。有人接了。
「喂——」顧楠的聲音。
鄭姍以前是怎麼跟顧楠通話的?電話一接通,傳來顧楠的聲音,鄭姍的第一句話是「你今天加班嗎」或者「我今天晚點兒回家」、「晚上吃什麼」,完全不用在前邊冠以大名;辦公室的人聽此,都明白對老公就該是這樣,也只有對老公才是這樣。現在鄭姍又一反常態了,她對著話筒:「顧楠!哎!顧楠!」
鄭姍看見余薈薈從椅子上轉過身來,盯著她。
鄭姍繼續對話筒:「你今天中午在哪兒吃飯?我去找你?」
鄭姍擱了電話,余薈薈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你給誰打的電話?」
「顧楠啊。」
「哪個楠字?」
「楠木的楠,木字旁加一個南方的南。」
「你朋友?」
「什麼呀?我老公!哪天我們倆請你吃飯。」鄭姍用腳尖一點,轉椅輕快地往右邊滑去,一道弧線在空中劃過,這就把右邊桌上的文件袋抓在了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