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2005年以來,針對社會上種種關於 「上海話要消失」、「孩子說不來上海話」的擔憂,上海掀起了一股 「保衛上海話」的浪潮:上海話播新聞、上海方言地圖。
上海老城區的一個里弄,買菜回來的鄰居習慣用上海話在聊天。
7 月初,廣州市政協向廣州電視台提交建議,要求大幅提高普語在廣州電視台的播出比例,降低粵語播音比重,引發了民間社會的巨大凡響。這觸發了近年來一直盤踞在廣州人對本土文化消失的深厚焦慮。六、七月的廣州,從大眾媒體到網路世界,「保衛粵語」的聲浪,如七月驕陽,持續高漲。
在多元共存的訴求下,為保育古老、長期獨立發展的粵語,捍衛粵語連接的獨特文化和生活方式,年輕的廣州人投入了理性、持續的熱情,並得到了來自以香港為首的海外粵語地區的廣泛支持,乃至觸發了其他城市對本地文化與方言處境的話題。
與廣州年輕一代蓬勃的捍衛粵語行動不同,早在2005年,上海就發出「保護上海話」的浪潮。但同樣是方言,在不同城市價值觀以及討論空間之下,卻有各自的故事。
上海人衰落上海話?
2005年以來,針對社會上種種關於 「上海話要消失」、「孩子說不來上海話」的擔憂,上海掀起了一股 「保衛上海話」的浪潮:上海話播新聞、上海方言地圖。與廣州不同,繪製上海話的保護,更多是學界、官方層面的籲請。
在《新老娘舅》的錄影棚,「柏阿姨」 柏萬青居中而坐,左右一對鮮紅的長沙發,像兩隻張開的血口,一對勢不兩立的老夫妻對面而坐,一個操蘇北口音上海話,一個說本地話,為了丈夫新招惹的女人拌嘴蠻纏,要「老娘舅」給個公道。
「老娘舅」,在上海話中有「和事佬」的意思,在這個四壁刷上了「和」與「仁」的模擬客廳里,柏阿姨穿一件花短褂,一頭燙卷的短髮染成深褐色,身形發福,但兩瓣薄唇能說會道。這位典型「居委阿姨」形象的中老年婦女就是上海灘聞名的「老娘舅」,愣是把錄影棚變成了斷家務事的公堂。
這檔晚間六點半黃金檔播出的節目,開播兩年半,一直位居上海地區收視率「前三甲」,也是除影視劇和戲曲外,運用上海話最多的電視節目。
在周立波和「大哥」關棟天爆出不合之後,「海派清口」元氣大傷,蘭馨劇院外的黃牛也牛不起來了。從靜安寺街道出身的「人民調解員」柏萬青(柏阿姨),讓上海話重歸市井,支撐著大眾媒介上的上海方言形象。
但是,今年7月,原計劃在衛視頻道播出的柏萬青新辟欄目《一呼柏應》僅試播一集,就因「觀眾反響不佳」,而被打回了本地頻道。國語勉強「開張」的柏阿姨也得以重操上海話。
語言排外是市井的反抗?
《新老娘舅》的製片人尹慶一,十年來一直操持著上海電視台的談話類節目,從和晶主持的《有話大家說》到「老克勒」(上海話:洋派的老男人)林棟甫擔綱的《三人麻辣燙》,搖擺於普通話和方言之間,在他看來方言節目所受的局限更大。
「現在的柏阿姨,我們不說她是主持人,而是嘉賓。」因為按照《中國國家通用語言法》的規定,使用方言主播的節目都須經過省/市級廣電局審批。儘管2008年,曾有上海市政協委員提出上海話播新聞的設想,最後也不了了之。
柏阿姨一腔入肉的本地話,調解嘉賓因子女贍養老人、兄弟財產分割、夫妻婚姻問題產生的矛盾。從夫妻間的私房話,到弄堂口的家長里短,都被捅上了電視。
「上節目的市民嘉賓使用方言,並非從節目的真實感考慮,而是為了讓調解雙方交流更順暢。畢竟老百姓離開了上海話,連有些意思都表達不清了。」尹慶一說。
在節目的錄製現場,記者目擊了女嘉賓垂胸頓足,大罵出軌的丈夫。壓低遮陽帽、蛤蟆鏡遮臉的男人癱陷在沙發里,承受著柏阿姨「你闖窮禍了,從今起活該在家做灰孫子」的當頭棒喝。
長期以來《新老娘舅》維持在百分之七到八的收視率,據尹慶一分析,主要貢獻來自那些月收入在一千元以下,生活水平處於社會底層的市民。
自詡「以底層社會的思維和趣味」書寫上海的《新民晚報》專欄作家李大偉,更是曾下過「說上海話就是沒文化」的論斷,被洶洶的口水淹沒。
他在《新英雄闖上海灘 不限戶籍個個精英》一文中稱,「到浦東,尤其是陸家嘴,都說普通話。」以此來標榜普通話的日漸強勢,與外來精英湧入的聯繫,也扭結了部分老上海人心底從浦西向浦東優勢傾斜的心理定勢。
相比出入陸家嘴寫字樓的「新上海人」,一進電梯就被托舉到這個那個「中心」之巔;而在弄堂口捧個飯碗,披一襲睡衣,東家長西家短「嘎三胡」(嘮嗑之意)的 「老上海」,仰望登高還須付出150元門票的金茂,只能咬牙而過。向來把外鄉人稱作「阿鄉」(鄉下人)的上海話,幾乎成了他們唯一能充作與生俱來優越感的護符,卻難以抵消掉堅守在上海的立身之地所要承受的高昂生活成本。
一位爺爺輩從寧波移居上海的劉女士,在家中向來被稱為「小娘」(寧波話謂小姑娘),迄今家有親戚社會關係未調回上海,無法享受醫保福利,每次看病都須自己墊付,再回老家報銷,每個月領著當地少到可憐的退休工資,卻生活在上海這個消費畸形的城市裡。在她眼中「形勢正朝著根本性的方向在逆轉,當地人在自己的家鄉快變成弱勢群體了」。
「上我們節目的幾乎都是上海的弱勢群體,對他們來說,面子在利益面前微不足道。」尹慶一坦陳,「他們經不住大道理的開導,反倒是柏阿姨用本地俚語點撥,充滿了上海的生存智慧。」
對此,李大偉也不得不承認:上海人號稱「門檻精」(精於算計),「越是底層需要的門檻越多,因為門檻是種生存技巧,門檻精可以讓自己生活的稍微好一點。」
終要被超越的上海話?
李大偉的父母都是山東人,上世紀60年代移居上海,自小長在劉少奇所創辦的「托拉斯」大院,平日和父母輩說北方話,而同輩之間操一口上海話。一走出大院的門,則聽不出他的口音來自哪裡。
「一本高學歷憑證,一本商品房產權證」,是他眼中上海人的身份證明,「小時候在學校,平時和上海師生相安無事,一旦誰闖了禍,就把髒水潑到外地人身上。」
這一邏輯的陰影似乎至今籠罩著他,因「說上海話就是沒文化」引起的軒然大波,在他看來是「被上海人當了一次出氣筒」。
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的鳳凰衛視評論員曹景行也曾聲援李大偉:在北方語言居主導的現代漢語寫作中,南方作家處於劣勢。什麼樣的語言才能準確表達上海?李大偉的探索需要大家「有開玩笑的胸襟」。
據長期從事上海方言研究的上海語文協會副會長、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錢乃榮考證:上一次移民潮,上海黃浦區真正的本地人只有6%,其他各區的本地人比例也都在 20%以下,而最終,大量的移民語言都被上海話統一。「現在這次移民潮和上次有所不同,當時上海人大多隻會說上海話,而且處於相對強勢的地位,可這次來的人中很多都是精英,且普通話已成為全國共識。」「外地人」因此甚至被部分激憤的上海網民看成是「鳩佔鵲巢,要把本地文化趕盡殺絕的白眼狼」。
像李大偉這樣的「新上海人」,本身就是上海移民二代,現今更在上海培育起了第三代。在他策劃的《上海的前生今世》系列講座中,直截了當地說「上海話不是本地話」,這一觀點也得到了上海師範大學語言學博士劉民綱教授的認同。
「上海話從古越語變成漢語的方言,語法和辭彙跟普通話比較接近,而且越來越接近。有些上海話特有的辭彙正在逐漸消失,被北方方言的辭彙所替代。上海語音也越來越接近普通話,很多音正在逐漸消失,很多字的讀音越來越接近普通話。」劉民綱說。
為什麼不願意學一點上海話
在香港生活多年的閭丘露薇,已經習慣了在英語、粵語、普通話乃至上海話之間的切換。「在鳳凰衛視,出去採訪說普通話多些,同事之間,主要說英語、粵語,有時遇到老鄉,則會閑說兩句上海話。」
當閭丘露薇從香港回到上海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用上海話開腔,有時得到的卻是茫然的回應,雙方不得不切回「國語頻道」。
「在那一剎那,我會懷疑是不是在外面呆久了,我的上海話已不那麼標準。」但實際上,她發現如今上海的年輕人說上海話已經越來越少,甚至有些小孩子都不怎麼會說上海話了。
說什麼語言,視談話對象而定,這幾乎已成為流動性廣泛的現代社會中的一條生活準則。「在公共場合一般說普通話,在有外地人在場的公共場合一定說普通話」,也是大多上海人遵行的原則。
自上世紀50年代國家倡導「說普通話,做文明人」以來,孩子們在學校里說普通話,父母家人在家中也配合著說普通話,甚至舌頭已不活絡的老人也用「搭僵」(上海話,意為僵硬、糟糕)的普通話哄兒孫輩。「到頭來,他們已經不習慣說上海話了。」錢乃榮說。
五星體育的上海話節目主持人、80后小樂也承認:「現在能連續說五分鐘上海話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像他這樣從小開始對上海滑稽戲痴迷的年輕人在學校里已屬異類。
「但是,『團團門』事件點燃了上海人語言自豪感的灰燼。」小樂這麼認為。
去年年底,上海電台直播的動感101《音樂早餐》節目收到一條聽眾簡訊:「求你們不要說上海話了,我討厭你們上海人。」主持人曉君當即回應:「請團成一個團,以圓潤的方式,離開這座讓你討厭的城市,或者你討厭的人的周圍。」
主持人曉君的這番言論,被網友標籤為「罵人不帶髒字凸顯素質低劣」,也讓上海話所搜刮的屈辱感,再次淪為眾所攻擊的對象。「方言的使用是順其自然的事,如果摻雜過多文化心態,反而會影響正常的人際溝通。」閭丘露薇說。
儘管自2005年始,針對社會上種種關於 「上海話要消失」、「孩子說不來上海話」的擔憂,上海掀起了一股「保衛上海話」的浪潮:上海市教委發起了「上海方言保護性調查研究課題」,上海市語委也策劃了「上海方言地圖」的繪製。在這方面先行的專家如錢乃榮,則積十年之功編出一本《上海話大辭典》,2008年更鼓搗出一套上海話拼音輸入系統。但是在錢乃榮看來,這些措施為時已晚,更緊迫的是上海話長久以來的使用失范,「是上海人使上海話走向衰落。」
對於這一波粵語保護浪潮,錢乃榮對比上海話,認為「雖然廣東的方言更為蕪雜,但是他們有香港的標尺,廣州話就可以向著那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範靠攏。」現在錢乃榮每周在本地報紙上專辟滬語寫作版,推廣上海話。
這種從官方、學者自上而下的「方言挽救」法,在李大偉看來,並不契合上海商業社會的契約精神。「上海話是帶有工具理性的,工作語言和社交語言的分離是上海話發展的大勢所趨,就像香港人那樣,上班不得已說英語,生活中見縫插針地說粵語。」
立志堅持上海話主持風格的小樂,一邊慶幸自己「上海話的語言思維保持得很好」,一邊不禁質疑,身在上海的外來者為了在外企打拚乃至出國,願意付出巨大的努力考托福、雅思,為什麼不願意學一點上海話,以融入上海的本地文化呢?
對此,另一個聲音也在網路上喧囂塵上,「在上海這個不會說上海話完全混得下去,不會說英語卻萬萬不行的城市,不說上海話又能怎麼樣?」 [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