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有許多傳誦的雞湯金句,經不起邏輯追問,例如:「在雞蛋和牆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邊。」
雞蛋與牆,本各不相干,無所謂須選擇「站在哪邊」。然而此語指的是:當雞蛋敲擊在牆上,雞蛋會破。雞蛋脆弱,牆壁堅厚,所以我永遠支持弱者。 但奇怪了:雞蛋沒有長一雙腳,也沒有翅膀,不會無端端飛向牆壁上找死。一定有一隻手臂,撿起雞蛋,飛砸向堅厚的牆壁,雞蛋才會破。
如果牆壁上,畫著一幅左派革命英雄哲古華拉的肖像,一個美國的3K黨人,或者一名「特朗普」的狂熱支持者,拿著雞蛋擲向牆壁,雞蛋在哲古華拉的臉上開了花,那麼你站在雞蛋那一邊,還是支持牆壁?
「雞蛋」本身不是武器,只有向牆壁擲雞蛋的那隻手,才有生命和動作的目的。「在雞蛋和牆壁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在哲學上稱為「情緒謬誤」(fallacy of emotional appeal)。阿里士多德早曾警告:情感(pathos)激起的心智世界,與邏輯(logic)思維對立。情感本身,並無內容,只是一名講者挑逗觀眾情緒激昂,相信他的一種遊說方式。
音樂家、詩人、劇作家擅於經營情感,那是另一種職業。政客和野心家若也擁有此等氣質,可以將社會引導向激進。1983年6月,尼克遜接受記者甘儂訪問,問及如何評論毛澤東這個人,尼克遜答得有智慧:「他是個詩人。」(He was a poet)
在這個「詩人」統治下,餓死三千萬中國人,「文革」致死兩千萬,但這位「詩人」可以掀起七億人的上帝個人崇拜。而這位「詩人」,顯然不是莎士比亞或蘇東坡。
「雞蛋和牆壁」的詩般譬喻,能令無數讀社會政治科的大學生和文藝青年在星光之下感動不已,覺得激勵人心,覺得人類未來和社會公義的擔子就在自己身上。他們在熱淚盈眶之中認同雞蛋,看不見擲雞蛋的那隻無形之手。
當一個青年學生領袖在學生會雄辯滔滔,述說去年的Gap Year,他如何在拉丁美洲一個人騎一輛舊的電單車,遵循哲古華拉的路徑,深入玻利維亞的森林和秘魯的貧民窟,然後乘船航向加勒比海,在夏灣拿日落的咖啡舘裏誦讀聶魯達(Pablo Neruda) 的詩。
修讀社會學Year One 的那個留學的女生在聽著——她來自中國的青島,她中學畢業的那一年,也與閨蜜一起遊過大江南北,從煙台到連雲港,又西行去黃山,揹背囊一起向長江深處,尋訪賈樟柯山河故人的情懷。天涯夢遠,此刻她發現這個外國男生的長髮和鬍子,比周潤發和胡歌更令她神往。
Oh really ? 她卻不知道,在她的國家,她八十多歲的祖母早年也曾經是「青春之歌」的林道靜,中年之後卻變成了「芙蓉鎮」裏的李國香。
而這位外國學生會主席最終慶祝一名「極右」領袖之被刺殺,斥責反對英國工黨政府的英國人民是一群人渣法西斯。但幾年之前,看見遠東一個前殖民地一樣的場面,也曾經貌似地慷慨激昂過。
什麼是雞蛋?什麼是牆?在大學宿舍的燈下,你若與我說到日本現代文學的二三事,有點掃興地,我會告訴你,我從來不喜歡村上春樹,但我又覺得東野圭吾理性得太冷峻,我情迷杜斯妥也夫斯基,因此,中間落墨,我prefer松本清張。
誰不年輕過,誰沒有在一張草蓆子上赤足點著一枝幼細的西藏檀香,呷一口大陸朋友送來的一套紫砂茶壺安溪烏龍茶,告別了中學的三毛,告訴男朋友你開始讀懂了大江健三郎?有如你初潮*紅的驚喜,或小男友悄悄告訴你他幾年前第一次夢遺的甜蜜。
只記得那一年,在留學的日子,那個長得有點像Johnny Depp 的大學生會長演說時那個在陽光裏的側影,以及那一星口水花裏瞬間幻影的一小截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