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母親在慕尼黑開會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2年10月號
無法實現的夢想
陳 沖
我問哥哥,你記得些什麼小時候媽媽的事情?他說,家裡第一次裝日光燈的時候,房間里突然變得老亮。那天媽媽開心得不得了,在日光燈管下面唱歌,唱「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唱「北京的金山上」。我問,還有呢?你還記得什麼?他說,媽媽跟爸爸發脾氣。我問,她為什麼發脾氣?他說,他們兩個人用一張寫字檯,有時候我們也用,檯面總是堆得很滿。她發脾氣,大概都是因為她備課寫好的一疊紙被弄亂了,或者少了一頁。媽媽做所有的事都特別用功,其實她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我想起那時我們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屋裡,夜晚我只要看到母親坐在書桌前的身影,就彷彿感到世上一切平安無事,可以放心入睡。大約十年前,忘了在什麼情形下,母親跟我說,你為兩個孩子作出太大的犧牲,耽誤了你的事業。她的話令我震驚。我總是覺得,是丈夫和孩子為我的工作作出了很大的犧牲。難道母親認為,命運賦予了我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遇和成就,而我卻沒有孤注一擲地去實現自己的潛力和理想?母親的命沒我的那麼好。她的一位老同學跟我說,「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安中懷著你,你外公有兩個雞蛋的補助,楊××就不許他把雞蛋留給你媽媽,他說這是給一級教授的補助。安中在藥理教研組的日子真的很不好過,尤其在你外公去世后。我真的很恨楊××,我們都知道整死張先生的就是他。安中在他手下從來沒有機會做科研,她對科學的激情、才華和學識大多都被時代和環境消耗掉了。然而,母親對知識的追求從未因此消沉。我依稀記得,在炎熱的夏天,她和我赤著腳用滴水的拖把拖地板,然後躺在潮濕的地板上聽廣播英語課,跟著大聲朗讀。當時的教材,經常是直接把小學語文課內容翻譯成英文。有一篇是周扒皮剝削農民的故事,周扒皮在英語里的聲調拉長了,聽上去是「周八屁椅一」。教了幾天後,房子里七十二家房客的小孩看到我,都叫我「周八屁椅一」。「文革」結束后,歐美醫學代表團開始訪華,當時外語人才奇缺,母親常被叫去當翻譯。每次活動前,母親總是跟姥姥一起準備和排練可能聊到的內容。有一次,她們排練見面和告別禮儀,姥姥扮演外賓,跟母親說,「We have had a wonderful time. Thank you!」 母親回答說,「It』s my pleasure! 」姥姥說,你也可以說「 Oh, the pleasure is all mine. 」這樣聽上去更優雅,也更熱情好客一些。我也這樣在一旁學到不少課本里沒有的英語。一九七八年,鄧小平在恢復全國統一高考、研究生招考之後, 走出了振興教育和科技事業的第三步棋: 結束幾十年來的閉關鎖國,向發達國家派遣留學生。母親參加了那年的出國留學考試。醫學界一共考取了三位,她便是其中的一位。母親有很多筆記本散在家裡各處,大多寫著人名、電話號碼、幾時上鋼琴課、修理工幾時來等等。她走後我仔細翻看,才發現她也記錄了往事。為什麼寫過往的歲月?想給誰看?或許她只是不想遺忘。筆記本沒頭沒尾沒有年月日,也許那些越來越潦草凌亂的字跡,越來越碎的記憶,是她在邁近生命的尾聲。關於一九七八年出國留學考試,她寫了:上海醫學院派出一批三十歲以下的大學生和業務幹部,參加上海市舉辦的出國考試,但是這些年輕人由於十年「文革」的耽誤,業務學習受到很大影響,未能通過。學院只好讓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去應試,我也參加了,首先是筆試及英語口試,通過後便到中科院藥物研究所去專業面試。我被帶進一間辦公室,裡面坐著幾位考官,其中一位主考人是我父親生前的好友,他向我提出的問題,正好是父親生前很感興趣的,也曾在中科院作報告建議大家聯合起來共同研究的課題。這些內容有一定的難度,但恰好是我很熟悉的。面試順利通過了,當我起立告別時,主考官送我到門口,我看到他的眼圈紅了,這時我努力忍住的眼淚也剎不住車地往外流,我是一路哭著跑回家的……
這位「主考官」是誰?他是否從母親的眼睛里,看到了被迫害致死的好友,感到了他曾經的才華和炙熱?他給母親出的考題是什麼?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外公張昌紹就發現了嗎啡的中樞神經鎮痛部位,包括第三腦室周圍和導水管中央灰質腦區。他認為嗎啡在腦內作用的高度選擇性,很可能是針對某種高度選擇性、專一性的細胞組織的作用,並預測那將是藥物作用原理的核心。但迫於科技條件的限制,他的想法只能停留在推測和想象。十年以後,西方科學家們發現了內源性嗎啡樣受體,那正是外公當年假設的那種細胞組織。母親閱讀了美國神經藥理學家Solomon Snyder關於受體的文獻后,激動不已:爸爸,你對嗎啡作用於專一的受體而發揮作用的設想,終於被證實了!如果你還活著,現在應該是你一生中最興奮和幸福的時刻,也是你可以大展宏圖的時刻。你曾躍躍欲試,迫不及待為此項研究做的一切:跨學科之間的合作,科研條件的準備,自己身體條件的準備,都在這場運動中化為烏有。我一定要接你的班做下去……當時母親正在上醫針刺麻醉研究組,鑽研針灸原理。她以敏銳的洞察力,提出了針刺穴位的鎮痛,可能是因為刺激了腦內某些區域釋放嗎啡樣的物質,與中央灰質腦區釋放內阿片肽有關的設想。經過艱苦的實驗,這一科學假想得以證實。母親用受體研究,回答了中國古老的針灸療效的部分原理。記得有一天她跟我解釋,阿片受體好比腦中的一把鎖,而生命的進化絕不會允許「沒有鑰匙的鎖」那樣奢侈的浪費。「鎖」的存在意味著一定有相應的「鑰匙」存在。現在科學家證實,腦內果然產生了與罌粟驚人相似的化學物質,作用於阿片受體——就像鑰匙作用於鎖。這個被稱為內啡肽——「內在的嗎啡」的物質,決定了一個人對痛覺、快感、慾望與情緒的體驗。那天的對話之所以難忘,是因為母親接著給我舉的例子。她說,有些能忍受酷刑的英雄,也許只是基因賦予了他異常富足的內啡肽——天然止疼葯;而有些經不住酷刑的叛徒,也許並不一定都像《紅岩》里的甫志高,也許就是缺乏了同樣的天然化學物質。內啡肽的研究幾乎超越了科學範疇,進入了哲學範疇。不難推斷,母親在中科院的留學考試題目,是關於阿片受體與內啡肽的研究——她和外公兩代人共同嚮往的。姥姥曾用工整秀麗的手跡,寫下了六頁生平重要年鑒,她傳奇性的生命中卻有十年是「空白」的:「一九六七十年動亂,家破人亡。一九七八亡夫張昌紹得以平反。」這兩行字背後有多少訴不盡的血淚和滄桑,也許只有過來人才能體會。我彷彿能看到母親掩面跑出面試廳,沿著外公生前走過無數次的路線,從太原路拐角的書報亭,穿過肇嘉浜路,沿楓林橋路跑進平江路的弄堂。她所失去的一切——親人、年華、機會——都化成了淚水,沖洗著她心靈的傷口。母親終於有希望去繼承她父親未酬的壯志。考取留學資格以後,母親必須在英國和美國之間挑選一個國家。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全家人討論起英帝國主義與美帝國主義之間哪個好一些,就像一家井底之蛙討論外面的天地。那一年國務院副總理王震訪問了英國,為那裡科技、工商業的發達和人民生活水平而震驚。當時中國十分貧窮,自行車還屬於奢侈品,而英國的普通老百姓都有私家車、私家房。他說,我看英國三大差別基本消滅,如果加上共產黨執政,就是我們理想中的共產主義社會。父親說,你還是去英國吧,中美沒有正式建交,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姥姥、哥哥和我都同意父親的說法。我聽小學老師說過,美國的富人把牛奶倒進河裡,而窮人的孩子沒奶喝,那一定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國家。但是母親說,美國在神經藥理科研領域全球領先,要學就要去最頂尖的地方。她首先想到的是Solomon Snyder教授——發現腦內阿片受體的科學家之一。那年,Snyder因受體研究,獲得了 「Albert Lasker 基礎醫學研究獎」,也是生物醫學領域被引用次數最多的研究人員之一。母親寫信申請去他的實驗室學習,一個月後收到回信說,他的實驗人員配置已滿,但是可以推薦她去他學生Gavril Pasternak在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的實驗室進修。落實了導師以後,我憑單位證明和發給我的人民幣,到外灘的中國銀行去購買了五十美元,以備在抵美后領到第一次工資前所用。出國前我在北京外語學院政治學習和練習英語口語。黃家駟教授來宿舍看我,囑咐說,這些年搞運動,我們在科研上落後了,你謙虛謹慎,努力學好回國來建設現代化的藥理教研室。你是新中國第一批留美學生,表現得好,對以後出國留學的人是個鼓舞和榜樣。一個人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這話本應你爸爸對你說的,他不在了,我代他說了。他靈魂在天一定很為你驕傲的。我聽了淚流滿面,非常非常想念父親…………出發去美國了,那時我們和美國沒有直通的航線,必須從巴基斯坦走,再經停法國巴黎,輾轉前往美國紐約。飛到巴黎后在機場要停留三個小時,這時憑機票可以在機場餐廳用餐,我沒有胃口,但急需上洗手間,去了機場洗手間,看到必須在門上投入一法郎硬幣,門才會打開。我口袋裡僅有一張五十美元的鈔票,只好灰溜溜回到大廳等候。正在不知所措時,一個隊伍五位中國男士,穿著清一色黑色西裝,行李箱上綁著一樣的彩條箱帶,在我對面坐下來。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報告隊長,我要去小便,然後就從那個隊長那裡拿到一枚硬幣,往洗手間去了。我像遇到救星一般站起身說,報告隊長,我也要。隊長懷疑地問我,你是誰?我趕緊把護照、組織介紹信、美方邀請函等證件給他過目,然後從他那裡拿到一枚硬幣,才算解決了困境。
陳沖與母親在紐約聯合國大樓前
她的筆記本上沒有寫任何離愁別緒,只有這樣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危機。也許那是冰山一角,讓她預感到更為巨大的未知和衝擊。那時去美國跟去月球差不了太多。母親出發那天,我在哪裡拍戲?記憶有些模糊了,但我至今能看見家裡那些被她撤空了的櫥櫃和抽屜。母親彷彿嫦娥奔月,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讓我無比傷感和惆悵。她在那裡怎麼生活?什麼時候回來?我還能再見到她嗎?中美之間的信件,不僅要中轉其他國家,還要經過嚴格審查。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過去了,杳無音信。第四個禮拜,她的信終於寄到,我的心才放下一些。母親暫時吃住在紐約中國代表團(領事館前身),從窗口能看見哈德遜河——記得她在信里說那是「紐約的黃浦江」。她每天坐公車和地鐵,穿過時代廣場和中央公園,去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的實驗室上班。不久,母親有了新的地址,她搬到66街的一棟公寓,與一位台灣留學生合租。她的信上說,那位同屋訂了一份台灣的《中央日報》,她有時會借來看看。這個消息令我心驚肉跳,那個年代,在大陸偷聽台灣電台是要坐牢的,母親居然閱讀台灣報紙,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後來她告訴我,那封信寄出后不久,她就開始每天收到一份《人民日報》。
眼下我在紐約拍攝電視劇The Retreat,去參觀現代藝術博物館時,偶然走過66街和York道,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母親就住在路口這棟紅磚樓里。我有一張她在這裡拍的照片,穿了一件紅色的羊毛開衫,逆著陽光坐在小書桌前,桌上的書本堆得老高老高。當年的中國公派留學生,每月有四百美元生活費,母親付完房租,剩下的錢就很緊了。美國最便宜的蛋白質是雞蛋和雞腿,最便宜的蔬菜是生菜,所以她每天吃同樣的東西。出國留學前她從來沒有做過飯,對食物的理解只限於營養成分和化學結構。到美國后,她迫不得已學會了用不同的方式燒雞腿。我在這棟再普通不過的公寓前停下腳步,凝視許久,令一個路人轉頭看我。母親曾在哪一扇窗戶內生活、學習、想家、煮雞腿?從這裡,她步行就能到達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的實驗室。我想象四十六歲的母親捧著書本、文獻、午飯盒走在這條街上。她遠離了前半生所熟悉的一切,懷著對知識的憧憬,開始了一個女學生單純儉樸的生活。每發現一件新生事物,她都像當年在日光燈下一樣,感到突如其來的欣喜。我知道那是她喜歡的日子。Pasternak是一位極其優秀和慷慨的導師,實驗室里經常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暑期學生(甚至高中生)、研究生、博士后、住院醫師和客座教授,氣氛非常活躍。周末,他和夫人常請母親去餐館吃飯,為她改善一下伙食,也帶她見識一下曼哈頓。二〇〇一年紐約世貿大樓被炸毀以後,她還跟我提起,Pasternak曾帶她去頂層的「世界之窗」吃過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母親學習美國人文習俗的老師。P讓我代替他到康奈爾大學醫學院去講了兩次藥理課,一次是「痛覺藥理」,另一次是「多巴胺類藥物」,逼得我周末大開夜車,又用他的名義到攝影室去做了很多幻燈片。第一次上課時我很緊張,又看到教室里有兩個學生邊聽課邊喝咖啡吃漢堡包。如果在國內,我一定會請他們出去,但在美國該怎麼做就吃不準了。事後問P,他說,這節課一點鐘開始,有的學生剛從上午聽課的教室出來,還沒來得及吃午飯,只能邊聽課邊吃,是很自然的。我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叫他們離開教室。一九八〇年,Pasternak教授派母親去新罕布希爾州,參加一個有關阿片受體和配基的會議,並報告m1受體的工作。在會場上,母親遇見了Ermimio Costa教授——她的第二個導師與未來二十年的好友。每個到會者的胸前,都戴一張印著自己姓名的卡,卡上有個小燈泡。如果有人要在會場上為自己的實驗室物色科研人員,就亮紅燈;如果想為自己找一份工作的,就亮藍燈;兩樣都不需要者,就把燈關掉。我到P實驗室才一年,按合同要兩年才滿期,因此沒有亮燈。在會議結束時,有一位戴著紅燈胸卡的先生向我走來,他自我介紹是Dr. E. Costa。我一震驚,Dr. Costa可是全球著名的藥理學家!他說我是他遇見的第一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科學家,對我做的報告十分欣賞,問我願不願意到華盛頓他的實驗室工作。我曾讀過他的論文,並不像大多數人那樣,有數個工作圍繞著一個主題逐步深入,而是鋪得很開,相互之間仍有呼應,顯出作者的興趣和知識面之廣泛。回到紐約后,我找P聊了這件事。P說他已經接到Costa的電話,如果我選擇去Costa的實驗室,他會大度支持的。P按中國方面訂立的規矩,為我寫了鑒定,把我誇上了天,臨行前還請我去了Wardolf Astoria吃飯。接著,我到中國代表團去彙報此事,並告訴他們今後NIMH會發工資給我。本來以為作為公派生,我不能拿美方的工資,只能拿中方的生活費,沒想到代表團立刻答應了,他們說眼下資金很緊,停發了我的費用后可以多派一名留學生來美國學習。Costa的臨床前藥理實驗室,是國立精神衛生研究所的一部分,比Pasternak的要大很多。Costa是義大利人,也是美國科學院院士。他的實驗室按研究主題分為三個部分,有世界各國的科學家在那裡進修,他對科學不可抑制的熱情,具有強烈的感染力。Costa很重視人才培養,實驗室下面各小組的工作定期向他彙報,他當即作出下一步工作的設想或指示。每星期開一次全體研究人員的讀書報告會,有一個人先作讀書彙報,然後大家提問題、提意見,最後由Costa總結,我受益匪淺。聖·伊麗莎白精神病院——Costa實驗室的所在地,成立於一八五五年,原名叫「政府瘋人院」。美國南北戰爭期間,這裡曾是軍隊的醫院和墓地。十九世紀末,史密森學會在世界各地考察帶回來的動物,也養在這裡。在最高峰時期,醫院裡有八千多個精神病人。一九五〇年代,傳出這裡有虐待病人之嫌,醫院開始走下坡路,直到一九六七年被劃歸國立精神衛生研究所管理。一九八一年寒假我去探望母親的時候,刺殺里根總統的John W. Hinckley就關在院內。如今,這棟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建築,已脫胎換骨成了美國國土安全部總部。
陳沖母親在Costa實驗室閉上眼睛,我仍然能看見那條白色的走廊,很長很長,盡頭有一扇鐵柵欄門,裡面是幾間空的病房,其中一間就是母親那兩年的「家」——一張小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還有一個壁櫥和小冰箱。那個星期,我住在她隔壁的病房裡。走廊上偶爾會有穿著束縛衣的病人,被高大的男性護士領著走過,夜裡偶爾會傳來病人野獸般的叫喊,令我毛骨悚然。母親卻從未顯出害怕,全身心沉浸在工作和學習中。一天我向Costa彙報實驗結果后,他說,下一次讀書報告由你重點發言,我聽了頓時開心得說不上話來,然後故作鎮靜地回答,好啊。他給了我一篇綜述,我根據綜述查閱了四五篇文獻,寫了一個發言提綱交給Costa審閱。他看得十分認真,還幫我一起假設了幾條聽眾提問和討論。這時我才看到他是一個十分優秀的導師!我見過不少頗有學問的導師,但對學生的成長不夠關心,主要是利用學生的腦力和體力勞動為自己的業務成就添磚加瓦。有的導師對學生倒是不錯,但缺乏真才實學來引導學生在業務上的成長。像Costa這樣兩者兼有之的,確實不多,讓我想起我父親生前也是這樣一位導師。讀書報告會上我居然獲得意想不到的成功。會前我最擔心的是,聽眾缺乏反應,結果那天的聽眾非常熱情,提了很多問題,還給予了好評。通過這次報告會,我和實驗室其他進修生交了朋友,周末常被邀請去他們擁擠的住處共進晚餐。我回國帶研究生的時候,總是以Costa為榜樣,也推薦了不少學生去Costa的實驗室進修。
陳沖母親在Costa實驗室
我跟著母親遊走於這所佔地三百四十六英畝的醫院,不由得在墓地前停下腳步。寒風凜冽,灰色的天空落著小雪,凋零的枯樹嘶嘶作響,一片墓碑寂靜而凄美。這裡埋葬了近六千名烈士和精神病人——都是冤魂,沒有一個是平平安安在家人陪伴下老死的。母親用一條米色的羊毛圍巾裹住頭,默默站立在風中,也許想起了她生命中死去的親人,她的父親也是冤魂,還有她的表哥和大舅。聖誕長假前的那晚,母親請了Costa和實驗室的同事,在鐵柵欄門內的走廊上開了個晚會。我們吃披薩,喝飲料,聽大衛·鮑伊風靡一時的《中國女孩》,跳舞。一位同事從家裡帶來一隻迪斯科舞燈掛了起來。在五顏六色的炫光里,我驚訝地看到母親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舞蹈起來。誰能想到,聖·伊麗莎白精神病院——這常人只敢用竊竊私語道出的地方,這被無數不幸的命運像枯藤般纏繞的地方——竟然有過如此美妙的一個夜晚。第二天,母親帶我到馬里蘭州,在一位姓高的醫生家裡住了幾天。高醫生和他太太在一個研討會上聽了母親做的科研報告,認識了她。在後來的幾十年裡,高醫生一家與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們告訴我,美國人不了解中國,免不了有各種偏見。母親高雅得體的儀態和淵博的學識,在所到之處都為人樹立了新中國的華人形象,讓當地人尊重,也讓華僑們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