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上海人
上海人開口閉口「阿拉上海人」,說來正宗的本地人原本都是鄉下人;而今日的上海人,最不放在眼裡的就是鄉下人。

上海人喜歡把自己的黃浦江(也稱春申江),跟古代門客三千的春申君連在—起,喜歡源遠流長。其實上海到近代還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城廂,只是有個蠻熱鬧的港口。清代道光年間,上海—帶才五十多萬人,算是平常的江南縣城。開埠之後,上海成為西方進人長江內陸的門戶,投資冒險、尋找機會的人大增,滬上人口暴增到一百萬,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竟接近了四百萬。

早年公共租界和華界的人口統計而知,1930年的上海人當中,本籍人口已少於百分之三十。語言學家曾把龐雜的上海語言分為四類,寧波話、廣東話、蘇幫話、北方話各居其—。
今天,走在梧桐樹下的馬路上,講著上海話的年輕人,大部分是寧波人、無錫人、常州人、四川人、江西人、山東人、福建人等上海移民的後裔,每一個地方來的人,都帶來一種文化、一種腔勢和做派,把這大都市的格調搞得五花八門,也精彩十足。這樣才有了大上海。

精明的寧波人
說起上海的寧波人,都是—些厲害的角色。別的不說,南京路那幾家著名的老字號----培羅蒙西服店、亨生西服店、邵萬生南貨店、三陽南貨店、樂源昌銅錫五金店、亨得利和亨達利鐘錶店、中華皮鞋店、老正興菜館、蔡同德國葯號、泰康食品商店、協大祥綢布店等,家家都是寧波人創下的。

解放前南京路上的邵萬生南貨店
現在上海人講的寧波人,已是廣義的「大寧波」,包括寧波府城所屬的鄞縣、鎮海、奉化、象山(南田)、定海和以後划入的餘姚、寧海,有時也把紹興一帶歸於其中。
寧波自古就是繁盛的商埠,承襲了精打細算的生意頭腦,寧波商人有本事能在每一個地方賺進大把鈔票,以「無寧不成市」聞名遐邇。

寧波人在上海開的錢莊
早在上海開埠前後,寧波人在滬上的糖業、沙船業就佔下地盤。還依恃其「過賬碼頭」的財力,在錢莊業創下—片江山。十九世紀末,寧波人在上海參與新式銀行,還跨入中國最早的重工業,在近代機器和船舶業中,寧波人就三分天下有其—。二十年代初,上海有四十萬寧波人。
寧波話與寧波菜寧波方言對於上海語言也大有影響,本是寧波方言中的第一人稱「阿拉」,取代了上海方言中的第一人稱「我」。而上海人喜歡在稱謂前加「阿」字,如「阿舅」、「阿婆」、「阿姐」等,也是受寧波稱謂的影響。
1874年的鴻運樓(金陵路紫金路)
至於寧波菜,似乎比寧波人還要出名。狀元樓、鴻運樓是滬上久負盛名的寧幫菜館;上海人喜食的黃泥螺、鰻魚、苔條餅及水磨年糕,原是寧波習俗。很多上海人嗜好寧波菜,只要是吃得慣的,少有不上癮的。比方醉蝦,把烈酒和調料倒進裝了活蝦的玻璃缸,蓋上蓋兒,還不能馬上吃,得等一會兒,等到蝦半死不活了,才動筷子,牙咬到蝦的時候,可以感覺到蝦的生動,這樣的蝦堪稱美味一絕。有人認為,這是寧波人用來專門練北方人膽量的。
寧波人現在成了一個形容詞,從某種意義上解釋,還隱約帶點貶義,通指計較、門檻精、老謀深算、自以為是、自私等等。寧波人多是不肯吃虧,也不大會吃虧的那種人,喜歡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恰恰在很多方面符合上述概念的「上海人」性格。現在的上海人實際上很贊同寧波人的世故,這種人多一些,可能這個城市就更文明些,不過,也可能讓別的地方的人更嫌上海人。
過客「小廣東
上海人習慣把廣東人叫做「小廣東」,可能是因為廣東人身形多半不高大的緣故。不過,上海人對於「小廣東」,一點不敢輕視。

南京路上的先施百貨
和穩紮穩打的寧波人不同,廣東人更加果敢決斷,敢為天下先。廣東人是絕對的現實主義,對商機的掌握超人一等,即使在戰亂期間,廣東人卻多在南洋做生意,或去海外發達,然後再回來發展。以前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貨公司----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就是粵籍華僑家族的,穩佔上海灘頭號大馬路的半壁江山。

在上海的廣東人是外來族群中最有過客心態的,他們都是那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人,還有各種海外關係,隨時準備到別處開闢新的天地。
在上海的市井生活中,廣東人算遠道來的,沒什麼人員基礎,又常出頭,故而一遇風吹草動,被人整得也凶。所謂有「海外關係」,在革命時代是很要命的。也因為「外邊有人」,廣東人常會想著要離開,他們是標準的「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的那一類,總想著將來的事,想著要移動。

廣東商人曾煥堂曾在四川路1408號(虯江支路口)的同慶戲院舊址,開辦過上海大戲院
廣東人因為不安於室,拙於深耕,使他們在上海外貿、買辦行業中的優勢很快就被寧波人超越了。雖然廣東人在上海的商界不及從前顯赫了,但多少影響了這座城市的生活態度,譬如他們對於吃的近乎苛刻的講究,又譬如他們動不動就要搬出一套有關養顏保健的哲學,他們加了枸杞、洋參,用慢火燉出來的乳鴿湯,不知讓多少鄰居又妒又恨。

總之,廣東人在上海人眼裡一貫生活得很滋潤,他們對於生活的孜孜不倦,也許是令上海人艷羨的。
藏拙無錫人
無錫本來就是上海的近鄰。雖然無錫這地方有太湖,有錫山、惠山,山傑地靈,但無錫人絕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門面總是清清爽爽,裡面有多少曲折你是看不見的。
無錫人在上海也不認為自己是外地人,可能認為自己比本地人更正宗。上海在一九二七年以前,還算江蘇省的一部分。江蘇當時僅有的一點工業都集中在無錫、常州。出身魚米之鄉、富庶之地的無錫人,頗會打理自己的生活,經營人脈,所有的事都弄得滴水不漏。無錫一帶的江蘇人是上海人的中堅。在上海的無錫人以五金、棉紡業起家,即使沒成為大富大貴,也多爬上了城市的小康階層。至少,過起了很實惠的上海日子。
最出名的榮氏家族一八九六年,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在父親榮熙泰的的帶領下,出資一千五百元在上海與人合夥開設廣生錢莊,邁出榮氏創業的第一步。

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倆是榮氏商業家族的第一代掌門人。
在其後的二三十年裡,家業不斷擴大,先後開辦了一系列麵粉廠、紡織廠以及機器廠,在三十年代初成為工業巨子。
一九四九年後,榮家一部分轉移到香港及海外,而榮德生、榮毅仁父子留在中國,一個是「紅色資本家」,一個是「紅色小開」。

榮毅仁與其子榮智健
一九七八年,榮毅仁創辦了中國國際信託投資公司,它成為中國海外融資最大的窗口。截止二000年九月,榮毅仁家族在其公子榮智健創辦的香港上市企業中信泰富公司擁有百分之十八的股份,價值十九億美元。

榮毅仁(左一)與夫人
三十年代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現華東政法學院)的榮毅仁娶妻楊氏,榮楊聯姻,人稱是富貴結合。榮家辦實業、辦廠,富甲商界;楊家亦是無錫的名門望族,乃書香門第,一富一貴,可謂珠聯璧合。據說榮毅仁總是一再叮囑他才貌雙全的妻子,要她「藏拙」。而擅長「藏拙」即是滬上無錫人的一大特點。
無錫人善於表現自己好的一面,懂得玲瓏,從來不讓自己露出缺點。其實無錫人是有點智能的,不尖銳,方式宛轉。不管是當徒工學生意,或者讀書,常比別人更機靈。至於在人事上,無錫人有本事把三教九流、各條道上的朋友擺平,這樣的手腕幾乎是無錫人與生俱來的。

無錫人樣樣事情都很通情練達,就算生活在家長里短的石庫門房子里,跟無錫人交往也沒負擔。無錫人既不想別人來打擾他們,更不會開口有求於人。
可能,許多人想象中的上海人,就是這樣的。
伊是蘇北人
從前上海人罵人最厲害的一句話大概就是:「伊是蘇北人」,丟過來就像一把刀子把你的臉面劃出了一個破口,這句話里的貶義成分是全城皆知的,表達了對一個人出身、習性的種種鄙視。

過去,在上海被人說成是蘇北人,或是「蘇北腔」,這輩子就很難翻身了。上海人觀念中的蘇北人,大都指長江以北的江蘇部分,連帶安徽北部地區。其實,蘇北人從來沒有得罪過上海人,只不過因為飽受戰亂的蘇北曾是貧困粗蠻的地方,和魚米之鄉的江南幾乎天壤之別。

因為窮,出門討生活的人也多。近代史上蘇北難民潮多次出現,僅一九三一年大水,蘇北就有大約七萬多難民進入上海;日軍侵華,又迫使大批蘇北人逃入上海,其中大部分是鹽城和阜寧人。
蘇北人大多是沒多少文化、赤貧的農民,背井離鄉,還有方言差異,在上海只能做最簡單的勞工和本地人不屑的低等職業。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黃包車夫十有八九是蘇北人;在煙草業,蘇北女工集中在工作繁重的煙葉部門,工資卻低於江南女工;在麵粉廠,蘇北人只能幹扛麵粉袋的苦活;即使是妓女,第一等的「長三」一定是江南人,第二等的「幺二」來自揚州,蘇北妓女則被叫做「野雞」。上海人一度用「三把刀」來形容「伺候人」的蘇北人:切菜刀(燒菜的)、修腳刀(澡堂子的)和理髮刀(剃頭的)。

生活困苦的蘇北人聚集在城郊和沿蘇州河岸邊,住在用竹席、氈布土塊搭建而成的「棚戶區」,受江南人和洋人的歧視,被人用「蘇北腔」、「江北佬」、「江北豬玀」之類的蔑稱吆喝著。
蘇北人在上海低人一等,過去蘇北人只能和蘇北人通婚,在蘇北人和其他地區人的混合婚姻中,多數也是蘇北新娘。

美國漢學家韓起瀾(Emily Honig)
有一位美國的漢學家特地研究過上海的蘇北人,得出一個精闢的結論:「蘇北人並不是在蘇北的人,他們只是在上海,才成為蘇北人」。如今的上海,棚戶區大量拆遷,蘇北人的後代已經操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完全「上海化」了。而「上海人看不起蘇北人」這種持續了百年的固執傳統,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淡漠,成為歷史。
地道本地人
本地人也叫本幫人,是最地道的上海人。
城隍廟前原來是有一條浜,就是現在的方浜路位置。
上海是從一個渺小的漁村發跡的,滄海桑田,當年的小城鎮,如今成了繁華的都市。曾看過一則圖片資料,描述鬧市中靜安寺的當年景象,南京路還是一條潺潺的小河,河邊是幾棵纖細的柳樹,而老城廂里出名的街以前是條叫方浜的河。
幾代遷徙之後,一小部分本地人生活在老城廂里,而大部分則繼續守望在祖輩家園上,在浦江兩邊的南匯、川沙、嘉定、江灣,都是大上海的周邊郊區。

現在的「上海人」,基本上把本地人歸為「鄉下人」,覺得本地人不擅和別人打交道,喜歡鑽牛角尖,有點憨,小家子氣。這些在北方人的相聲里,老說上海人家的飯菜是一小碟一小碟的,飯是淺淺的一小碗,菜也就有幾根。其實,這是上海本地人的做派。本地人種菜的多,他們大多是農民。上海的土地是他們的根,也成了他們的牽絆。膽小的本地人非常節儉,過於謹慎,有很強的防衛心理,即使待在老城廂里,也最多是做做小生意,很少有人能弄出什麼局面來。

本地人對上海,是一種很複雜的心情,上海最早是他們的土地,可是現在,他們和真正的上海城如此隔膜,他們退縮在這個城市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