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馬尚龍:1968年,上海110萬學生上山下鄉運動在北站始發

作者:8288  於 2021-2-6 02:5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路文摘|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1評論

2018年9月,我在朋友圈這麼寫到:50年前的9月份,上海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從北站始發。

當年佔據著上海近1100萬人口十分之一的110萬上海學生,絕大部分是從北站告別家人的。才十七八歲的年紀,甚至更小,就這麼離開了父母離開了家,去了黑龍江,去了雲南,去了內蒙古,去了江西安徽……


文革時期,全國上山下鄉知青1700萬,上海110萬


上海上山下鄉110萬學生這一個數字之巨,已經令人驚詫,更何況,110萬學生所衍生的,是他們的爸爸媽媽,他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的兄弟姐妹……1987年上海甲肝爆發,1200萬上海人中有30萬人「中槍」,全上海業已人人自危,家家恐慌,可以想象1968年上山下鄉運動給上海人帶來的心理和感情衝擊。上海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有子女輪到上山下鄉,甚至有很多家庭去上山下鄉的子女還不止一個。 


這篇文章收錄在我的新書《上海分寸》中,收錄時,又多了一些感受和補充


我就曾在北站送別過自己的兩個姐姐去上山下鄉,在彭浦火車站為另一個哥哥送行。印象最深則是19689月在北站為大姐阿姐去黑龍江送別。

習慣上,我是稱大姐為阿姐的。阿姐不是老大,卻是家裡最早畢業、第一個從家裡孤單單出遠門的。

當學校革命委員會敲鑼打鼓到弄堂,在門口貼上了光榮榜時,弄堂里也是圍觀的。光榮榜「抬頭」很硬:「中國人民解放軍瀋陽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圍觀者有人說,要是把「生產建設兵團」幾個字去掉就好了。這才是擊中要害的問題:不是去參軍,而是去務農,好在兵團是有工資的,還蠻高,32元。


那一個時期,北站成為了上海人的送別之地,傷心之地。


和當時很多同學不願意去農村不一樣,阿姐是自己堅決要求去黑龍江的。阿姐還是沉浸在終於被批准「誓把北大荒變北大倉」的激動之中。用「少年不知愁滋味」來形容阿姐老三屆一代,最恰當不過了。

「愁滋味」只有父母知道。女兒18歲不到,孤身一人要去遠方,父母親怎能放心得下?心裡很不好受,卻不能說出來。可以為女兒做的事情,只能是幫她準備好炒米粉、糖果、肥皂、牙膏這種最基本生活物品,並且每天都在叮囑關照女兒到了黑龍江零下幾十度的冰天雪地,一定要注意冷暖。其實黑龍江到底有多少冷,父母親也沒經歷過。

阿姐要去派出所遷戶口,父母親是捨不得把戶口簿拿出來的。阿姐從派出所回家,父母親翻開戶口簿,翻到女兒的這一頁,長方形紅印,觸目驚心的兩個字:「遷出」,還有兩條粗魯的劃線,算是作廢的意思。我至今還記得母親長嘆一聲:不做上海人,要做東北人了,賽過是闖關東。戶籍對於上海人來說,幾乎像命一樣的重要,戶籍也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小時候我不知道闖關東的意思,以為是勇敢,後來才知道闖關東說的是山東人,在山東混不下去了,就去東北闖蕩。上海人怎麼也會落得像闖關東的山東人?


回想起來,那麼多年裡,大凡戴大紅花的,大多是苦主

 

送別這一天到了。

阿姐是去區政府門口集中,有專車送到北站,那專車還在車頭上扎了大紅花的。全家人則是坐了5路有軌電車去北站。好在區政府在重慶南路,5路電車車站也在重慶南路,差不多就在區政府門口了

在北站站台上,送別開始進入到以分計算的倒計時。站台柱子上掛著圓形鍾,秒針一秒一秒地兜圈子。

站台上方橫幅一條一條掛了,紅布黃字,皆是有關上山下鄉的革命口號,站台大喇叭則是循環播放著那時候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五十年過後,我還能完整唱下來。

革命紅色年代的上山下鄉,倒也是充滿了儀式感。


去北站的路上,夾道歡送,送走了,指標完成了


站台邊停靠了那一趟即將開往黑龍江的火車,是名副其實的直達專列:只有去黑龍江兵團的學生,而沒有其他散客。連那一張火車票也是特製的,叫做「上海市知識青年下鄉上山集體乘車證」,上方還印著「最高指示」。也就是說,在這一個站台上的這一刻,只有上海人,只有上海的很多家人家在為親人送別。有多少家?我做過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綠皮火車車廂通常有108個座位(當然是硬席,怎麼可能是卧鋪!),有15節車廂——這一趟專列將帶著1680名十七八歲的孩子,遠離父母親人,遠離上海。1680個家庭在這個站台上送別。


知青專列不需要火車票,集體乘車證代表了去向 


母親沒有去北站,既可能是站台票不夠,更有可能是母親硬不了去火車站母親送別女兒的心腸。

一家人先上車,找好了座位,把行李塞到行李架上。而後每一家人家都是為了一小團。在圍著的一團里,主角很顯眼也不乏神氣,因為都穿了軍裝,是統一發下來的,只是沒有帽徽和領章。隔了幾十年之後看軍裝照,必須由衷這麼說,阿姐很好看的。 


阿姐和同去黑龍江的同學鐘意珊。穿了軍裝,是統一發下來的,只是沒有帽徽和領章。隔了幾十年之後看軍裝照,必須由衷這麼說,阿姐很好看的。攝影:我的大哥馬尚賢



阿姐聽著父親的叮囑,和兄弟姐妹、還有幾個也來送行的同學談笑。或許大家都是生活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年代,並沒有傷感的離別話語,反而有那麼點豪邁的氣韻。

站台喇叭開始廣播,催促「兵團戰士」抓緊上車。站台前方有一節火車頭向列車徐徐靠近,靠近,聽得「哐當」一聲,也見得列車明顯地震動。這是火車頭和列車接上了。蒸汽機車頭的煙霧彌散而來。也是在催促了。

阿姐和「戰友們」上火車了,到了自己座位的窗口,探出了頭,伸出了手,還手持軍帽揮了揮手。大哥馬尚賢抓拍了這一個鏡頭。很多年後,這一張照片在黑龍江兵團知青網上瘋狂「網紅」。我的大哥卻已經是故人。


和薛熊智等同學告別,那時候不叫閨蜜,姐妹淘的,只叫同學。攝影:我的大哥馬尚賢 


如果說揮手告別是高潮,那麼高潮之後,空氣突然凝重了,什麼話語也沒有了。自古傷情多離別,不僅是千古絕句,也是人情人性常理。

在默默無語之際,傳來了鈴聲,還有兩分鐘,火車就要開了。

《新聞晨報》名記者顧箏採訪我后,寫了一篇大文章,我將最後兩分鐘的北站站台告別,留給了顧箏的原文——

馬尚龍的家人們都伸出自己的手,去和阿姐握別。

「阿姐哭了,她很傷心,我們也很傷心。」站台上嗚咽之聲甚至超過了刺耳的鈴聲。

哐當哐當,火車開動了。那時候的蒸汽火車啟動很慢,送別的家人就跟著火車往前跑。

一直跑到站台盡頭,才停下來。但他們的視線,還是盯著火車,直到火車轉彎,看不見。

站台上上萬的送別者都不肯散去,互相交流著,過了很久,才漸漸離開。

那一年,馬尚龍才12歲。這幕送別的情景讓他印象深刻。「當時會有上萬人,但其他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我跟著火車跑,火車上站台上似乎只有我和阿姐。」

對於每個送別的人來說,都會陷於自己和遠行者單向的情感中,站台就成了自己一個人的站台。

 


110萬背井離鄉的學生中的很大一部分,還有他們的父母親兄弟姐妹,重複著離愁別緒。這一個離別之地,就是北站的站台


上萬送別者擁擠在同一個站台,上萬送別者只在乎自己的送別。而後,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

全中國人口之密是上海,全中國上山下鄉學生之多是上海。110萬背井離鄉的學生中的很大一部分,還有他們的父母親兄弟姐妹,重複著離愁別緒。

這一個離別之地,就是北站了。

 

在送阿姐去黑龍江的第二年,我的兄長馬尚俊也去了黑龍江,卻是和阿姐的黑龍江相差「十萬八千里」,並且也不再是是從北站出發了。

在北郊站送別的感覺很差,沒有站台,也沒有那一個圓形的鐘,沒有儀式感。火車開了,因為腳踩了路基碎石,也不能跟著跑幾步,唯有送別的哭聲在北郊的曠野回蕩得很久。50年前的北郊站,還真是蠻「郊」的。


我的兄長馬尚俊1969年也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是從北郊站(彭浦火車站)出發的


一年之後,我又在北站為我的小阿姐送行,她去安徽插隊落戶了。重回北站送行,原先的儀式感也沒有了,插隊落戶屬於「散戶」,也享受不到「專列」的待遇了,就是跟著某一次火車去了蚌埠,然後坐長途汽車,最後還要坐拖拉機和板車才進村。

那幾年,一直在送別。等到我自己為人父之後,才知道,兒女少小背井離鄉,且又是在文革時期,對於父母來說,傷痛有多深。無奈無望,且又無法替代。

三年過後的1971年10月,我又去北站,不是送,是去接。阿姐回上海探親了。生產建設兵團是部隊做派,滿三年方可享受探親。當年人都老實本分,也沒有錢,如果請事假回來要扣工資,還有,56次上海哈爾濱的單程硬席車票30.80元,是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只能實實足足在黑龍江耗著。


沒有了知青上山下鄉,北站冷清了許多


幾個子女都是約好了一起探親,在文革後期的生活條件下,家裡也沒有什麼可以特別準備的。父母親做了一個決定,家裡的牆壁重新粉刷一下,由原來印花的淡黃煥然一新為淡綠。

《新聞晨報》名記者顧箏記錄了對我的採訪——

    送別傷感,遠行歸來更是一場情感上的牽扯。

站台上,馬尚龍接過阿姐手中的行李,說:「阿姐,你回來了。」

「我們小孩子不懂表達什麼情感。我只是注意到,阿姐頭髮枯黃了,手指甲也不平潤了。」

「拿著行李坐公交車回到家。那時我家住在四樓,樓梯是一圈圈繞上去的。走到最後一圈,還有12格階梯,阿姐抬頭一看,母親在上面樓梯口等著她。

「『姆媽!』,阿姐一叫出聲就哭了。樓梯一格格走上去,眼淚一串串落下來。母親也是泣不成聲了。」

回憶到這一幕,馬尚龍有點動情。

 

後來,在外地的哥哥姐姐相繼探親,北站接送是一定的。我也由此積累了接送的成功之道,怎樣去買站台票,怎樣去搶行李架……

1977年,阿姐辦病退回上海。那次去北站接到阿姐,我說:「阿姐,這是最後一次來接你了。」

 

我相信,這就是110萬上海知青上山下鄉的縮影,就是上海110萬個家庭的經歷,就是北站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的站台嗚咽。上海人對北站的感情也就此記在了心裡。

 

北站是上海人自己的火車站。

1987年,上海終於造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火車站,取代了原來的北站。好白相了,上海人既不叫它上海站,也不叫它原址東站,只是叫它「新客站」。上海人的心理上,恐怕「上海站」的名字,只能是北站的,北站可以不用這一個大名,但是別人是不配用這個名字的。沒有任何人暗中聯絡串聯,「新客站」就這麼叫了下來,一直叫到現在,且上海又增添過南站和虹橋火車站,「新客站」早就是一部老機器,一點點新的印記也沒有了,不過上海人還是叫它「新客站」。這就像一個女孩子嫁到一家人家,人們叫她「新娘子」,就那麼一直叫了下去。」。

 


上海人只叫它新客站,不叫它上海站的,上海站是北站的名字


上海人從來沒有要冷落過新客站,他的設施在當年也算是一流的。但是新客站沒有經歷過上山下鄉的離愁別緒,就沒有了北站的感情承載,就沒有了上海110萬個家庭的刻骨銘心。

也是有了新客站之後,民工潮急劇漲潮,旅遊熱迅速升溫。北站沒碰到過的事情,新客站都碰到了。新客站成為了推廣普通話的最前方,也成為了全國人民的火車站。

除了上山下鄉,也有北站碰到過的事情新客站沒有碰到過的。以前的北站,聽來聽去都是上海話,撞來撞去的都是上海人,站台上賣茶葉蛋小販也是上海人,哪怕夾著些蘇北口音——北站,那就是上海人的火車站。


當年阿姐和她的同學,還是很好的同學,20歲少小離家,即便在上海,過的也是文革的日子,好在後來都不錯,彼此間關係也很好,70歲時,當年的要好同學還是要好地約好去旅遊。



在拍照的時候,天上有雲彩,他們是否想到了那首《故鄉的雲》?倒是有點貼合的:

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

歸來吧 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 歸來喲,別再四處飄泊

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撫平創傷

……


上山下鄉這場運動,絕無分寸可言,絕無人文可言,絕無文明可言。

 

馬尚龍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散文報告文學專業創作委員會副主任;編審

民進上海市委出版傳媒委員會副主任

上海黃浦區明復圖書館理事長

上海評彈團藝委會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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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tea2011 2021-2-6 05:08
馬老師的文章我喜歡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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