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不曉得從那一天起,忽然登堂入室,不管大小餐廳,高級與否,菜單上都有它。
豈但如此,紅燒肉,有時幾乎成了什麼所謂「正能量」的代表。一講「外婆的紅燒肉」,「媽媽的紅燒肉」,馬上可以聲淚俱下,牽連到其實並不怎麼偉大的母愛。母愛絕大部分是動物本能。
上當者不計其數。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所以,我今朝要講一句:紅燒肉,其實是不上檯面的家常菜。
至少1950年以後是如此。
餘生何幸,剛當記者,就趕上了市場經濟的好辰光。從1984年10月開始,就有機會出入上海各大賓館飯店,可以說是嘗遍了滬上美食。
醬方
東坡肉
那個時候,上海所有上檔次的飯店賓館的菜單上,是沒有紅燒肉的。再怎麼,也必須是「醬方」、「東坡肉」。再蹩腳點,也是「扣肉」。
「扣肉」要有「焐頭」。常見的兩種是:梅菜扣肉,或芋艿扣肉。
老早梅菜扣肉的肉,起碼是三寸長,一根手指頭那樣厚的五花肉。哪像現在,切得比道林紙還薄,鋪的辰光還鋪得很開,太不上檯面了。
讓人想起幾句上海小調:
薄薄匕來淺淺鋪,輕輕裝來無二重。
主人愛客興正濃,玉箸挑開盆底松。
松間忽然起秋風,飄飄吹入九霄中。
疾忙使人追其蹤,已過巫山十二峰。
芋艿扣肉
而芋艿扣肉,也是取上好奉化芋艿頭,先煮熟並切成三寸長,一指厚的形狀,再與同樣大小的五花肉一塊隔一塊,隔花擺好,再上籠格去蒸。
加了「焐頭」,實際上已經降了檔次了。按北方的講法,不算「硬菜」了。
罈子肉
與扣肉一樣,還有一種差強人意可以上檯面的是「罈子肉」。那是一道魯菜,具體講,算是濟南菜吧。
「醬方」是連刀塊,吃的辰光才用筷子分開。「罈子肉」則是事先切開。但放入罈子時,也要一律肉皮朝上,整整齊齊。絕不像現在的紅燒肉那樣,歪七畸八就端上來了。
蛋燒紅燒肉
這就說到了紅燒肉不上檯面的主要原因了:那就是怎麼也擺不出樣子來。屋裡自家吃吃也就算了。請客?實在拿不出手。飯店就更不敢往桌面上端了。實在不上檯面啊。
現在,大家也許覺得,紅燒肉不是很有樣子的嘛,加蛋也好看,加百葉結也好看啊。真是「污搞百葉結」了。
兩千多年前,孔夫子就講過,「割不正不食」。這才稱得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嘛。
百葉結燒肉
老底子上海灘的飯店,不光是「醬方」、「東坡肉」,醬牛肉、白切羊肉,包括白雞、白肚,都要先切得「的角四方」,再或切薄片,或斬成一指寬。每塊大小都一樣。這種「割正」的做派一直延續到1980年代中。
現在?大家天天看的到。
「割正」是飯店對客人的尊重,也是廚師對本行業的敬畏。全世界刀功最好的都在你們那裡,你哪能敢歪七畸八往外端?
如果這也可以,手機也可以脫頭落攀就賣給你啊。
梅菜扣肉
順便說一句,沒有「割正」,哪裡來的邊角料?夫妻廢片用什麼腌?糟缽頭用什麼填?滑稽的是,現在的糟缽頭裡倒都是「割正」的好食材。喂,弄反了。
然而,我們對美食的審美觀已經屌絲化很久了。正所謂「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了。
我最近在滬上一家名氣極大的飯店裡點了一客紅燒肉。歪七畸八就端上來不去說它,其中竟然夾雜不少不帶皮的夾心肉。問一句,還講,肉精一點不是更好嘛。裡脊肉還要精呢,你怎麼不放點進來。
瞧,從「醬方」、「東坡肉」到這種「雜夾種」紅燒肉,我們在屌絲化的道路上已經走得太遠了。
次一等的芋艿扣肉
紅燒肉不上檯面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老底子到飯店裡,主要是吃冷盤和炒菜的,下酒嘛。一般都是豬內臟翻花頭。什麼豬肝、腰花、肚片、豬心、肺頭、大腸等等。還有蹄筋、肉皮、腳爪、門腔、順風呢。所以,最早上海郊區的本幫菜里,有「老八樣」,還有「豬八樣」。啥意思?就是說,即便只有豬,廚師也能翻出八種以上的花樣來。
這才叫手藝。
燒紅燒肉,算啥?又費時,讓客人等,又未必比一般人家的家庭主婦燒得更好。燒好了又哪能,也不顯水平。絕對是廚師的夢魘。
白雞切法
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紅燒肉是什麼時候走進飯店的。
大概是在1995年前後吧。
那時,我經常在徐匯區遊走。我突然發現,天鑰橋路南丹路一帶突然開出許多小飯店,店招都是「XX家常菜」。菜單里都有紅燒肉。
當然,這股風幾乎是同時刮遍上海灘各個區的。在這之前,我印象中,乍浦路、黃河路那麼多飯店裡好像也沒有紅燒肉的。
我點了三十多年的菜,這點感覺,應該不會錯吧。
現在想來,這竟然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
當年,與紅燒肉一起登堂入室的家常菜,還有本幫菜里的「油豆腐黃豆芽」、「鹹菜毛豆」、「爛熩肉絲」、「三鮮砂鍋」等等等等。老早好像「熏魚」也不怎麼上大檯面。原因也是很難擺出樣子。家裡自己擺擺無妨。
與此同時,甬幫菜里的「黃泥螺」、「毛蚶」、「龍頭烤」也紛紛登堂入室。而在以前,這些菜也都是不上檯面的。家裡自己過過老酒還可以,請客是拿不出手的。請客至少要用「銀蚶」。
至於川菜及其他幫系裡,趁機推出了一些什麼,我就不在此地一一列舉了。大家自己去分辨。
這一波家常菜,曾經風靡上海灘。
一度弄得商店裡買「黃泥螺」、「蟹股蟹醬」還要排隊。有一種叫「一隻鼎」的,好像還因此創出了牌子。連「邵萬生」老字號也不甘落後,來軋了一把鬧猛。
白肚切法
我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這二十年來,飯店從公家消費,大魚大肉燕翅鮑,山珍海味,走向家常菜,是發展趨勢。否則,也沒有那麼多普通大眾走進飯店。何況,飯店畢竟還是有技術優勢的,可以燒出比一般家常菜更入味的家常菜來。
我只想說,無論如何,這一波家常菜的進飯店,還是拉低了全民對美食的審美標準。很多歷史悠久的待客之道、經營之道都遭到了顛覆。大家只要實惠、實惠、再實惠。而實惠的結果,很難不對傳統的美食文化有所衝擊。
飯店也只好「跑量」,爭當「流量明星」,以門口排長隊為榮。因為家常菜畢竟難開高價,也很難燒得更好。
而我們進飯店,跡近於填飽肚皮。吃環境、吃服務又從何談起。於是,各種聚餐變得越來越俗氣,一直弄到視為畏途。
醬鴨切法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也就從那時起,媒體開始拚命報道美食。我就是1995年開始跟著藍鳥先生一起拍攝美食電視節目的。比我們更早的,怕是很難找了吧。
不過,恕我直言,電視上講美食,基本上都是失敗的。二十多年後,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們的電視,至今還沒有找到一條如何詮釋美食的路子。連形式也沒找到。
摸了二十多年的石頭,依然沒有過河。
光靠主持人「嘶——哈——」,「味道不錯」,太low了。
至於紙媒上的美食文章,我也不得不說,如果不是個中人物鮮活,恐怕都是讀不下去的。因為如何燒紅燒肉,真不值得浪費筆墨。
順便說一下,那個什麼《舌尖上的中國》,我看了一集就看不下去。如果它是標杆,那它真是標杆,真實映射了吾土美食文化和美食審美的現狀。
題目也很沒格調。試問,你會把你發自內心喜歡的東西一直放在你的舌尖上嗎?比如你的母親?
所以,當下的美食審美就是一碗紅燒肉,不上檯面的家常菜。
我歡喜紅燒肉,歡喜家常菜。
但我一點也不歡喜當下如紅燒肉、家常菜一般的美食審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