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輕聲細語的方可成浸淫在美中兩國媒體的迴音室內,他預計感興趣的大都是好奇的中國國內人士。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群體打進了課堂:居住在美國、加拿大和其他地方的中國移民和外籍人士。
「這似乎很明顯。因為他們都在中國之外,對他們來說,要了解外國媒體應該很容易。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他們會看到它、閱讀它,」方可成說。「但我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他們身在中國之外,但他們的媒體環境仍然完全處在中國國內,他們的信息管道都來自微信公眾號。」
方可成的在線課程為期六週,靈感來於他在微信運營的名為「新聞實驗室」,旨在向讀者傳授新聞知識的公眾號。在他的課程中,他會布置一些來自路透社等媒體的文章和工作表,教學生分析這些文章的內容,讓他們區分專家評論和主要信息來源。
在2019年的一堂課上,他關注巴黎聖母院大教堂的火災,這起事故激發了微信上的許多陰謀論。著名的清華大學的一位教授轉發了一篇文章,聲稱穆斯林是幕後黑手,這是不真實的。
這些課程很有吸引力。2018年,方可成收了500名學生。第二年,他收了1300名學生。2020年正值新冠病毒謠言和審查盛行,騰訊刪除了他的「新聞實驗室」公眾號。他認為,鑒於對外國媒體更加「敵視」的氛圍,在另一個平台上授課不安全。
不過,他說,封殺微信不太可能有什麼幫助,因為用戶可以很容易地轉向其他充滿宣傳和謠言的中國應用程序。他說,更好的辦法是制定規則,迫使騰訊這樣的社群媒體公司變得更加透明。
他說,創建這樣的網際網路區塊不太可能提高信息的質量。
「信息就像水一樣。水質可以改善,但如果沒有流動,水就很容易發臭,」他說。
在2019年的一堂課上,他對總體上的信息流動障礙做出了警告。
「現在,牆越來越高。看到外面變得越來越難,」他說。「不僅是在中國,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是這樣。」
「失聯是什麼感覺」
法卡特·喬達特(Ferkat Jawdat)的母親消失在中國龐大的維族再教育營體系中後,他的微信成了一種紀念。 這款應用可能被用作對她不利的證據。但和許多維族人一樣,他一次又一次地打開微信。那裡有他和母親多年的照片和對話。它還承載著一個被他抱緊的渺茫希望,那就是有一天她會再次聯繫他。
當她克服重重困難與他聯繫,祕密警察尾隨其後。
如果說宣傳和審查已經找到了接觸微信海外用戶的途徑,那麼中國政府也一樣。
對於在中國國內受到了嚴格數字控制的維人來說,這款聊天應用已成為中國安全部隊發出威脅的管道。聯邦調查局在法庭文件中稱,中國大使館通過微信與進入美國竊取科研成果的軍事研究人員交流。中國共產黨用它來保持聯繫,組織海外成員,包括外國交換學生。
並非所有用途都是邪惡的。在大流行期間,地方政府使用該應用向旅居國外者更新有關病毒的信息。中國大使館用它來發布旅遊警告。
雖然中國政府可以使用任何聊天應用,但微信有其優勢。警方很清楚它的監控能力。在中國,大多數帳戶都與用戶的真實身份掛鉤。
喬達特的母親於2019年夏天從拘禁營獲釋,她身體虛弱、疲憊不堪。中國警方給了她一部手機,給她註冊了微信。聽到母親的聲音,喬達特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他本來一直無法確定她是否還活著。儘管鬆了口氣,但他還是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她對中國共產黨做出了一些生硬的讚美。
然後警方找到了他。他們通過微信向他發出一個匿名的好友請求。當他接受後,一名男子介紹說自己是中國新疆地區再教育營所在地安全部隊的高級官員。此人提出了一個建議。如果身為美國公民及維族活動人士的喬達特能夠停止提高人們對難民營關注的努力,那麼他的母親可能會獲得護照,並獲准到美國與家人團聚。
「這是一種威脅,」他說。「我沉默了兩三個星期,只想看看他會做什麼。」
這一切都變成了泡影。在拒絕了一次媒體採訪並缺席了一次演講活動後,喬達特不耐煩起來,與那名男子對質。「他開始威脅我,說,『你一個人反對這麼一個超級大國。和中國比起來你什麼都不是。』」
這段經歷讓喬達特無法容忍讓這款讓威脅成為可能的應用程序,即使這是他與母親唯一的聯繫方式。他說,他認識另外兩名有類似經歷的維裔美國人。另一些人的描述表明,世界各地都有類似情況發生。
「我不知道這是報應還是正義得到了伸張,中國人也會感受到與家人失去聯繫的痛苦,」喬達特在談到川普政府提出的禁令時說。「有很多中國官員的孩子在美國,微信一定是他們保持聯繫的工具之一。如果他們感受到這種痛苦,或許他們可以更理解維吾爾人。」
封禁微信將會切斷無數對話。對於尋求反擊中國過度科技獨裁的美國決策者來說,那也將是一場輕鬆的勝利。 JACQUELYN MARTIN/ASSOCIATED PRESS 「那你就會很孤獨」
李女士遲遲才加入微信的派對。微信流行起來時,她遠在多倫多,在姐妹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在2013年開始使用微信。
它為她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不是在中國,而是在加拿大。
她發現附近有和她相似的人。她的許多中國朋友都在微信上。她們找到了幾乎和國內一樣好的餐館,還在一起遊覽這座城市。一個由中國移民建立的公共號專門組織各種活動,點燃了不少浪漫的火花。「微信上曾經非常有趣,」她回憶。
現在這個應用讓她聯想起監獄。在詢問過程中,警方告訴她,一個被他們稱為「天網」的監控系統標記了她分享的鏈接。「天網」與電影《終結者》(Terminator)中的人工智慧同名,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技術監控系統,也是北京斥資數十億打造的幾個系統之一。
監控行動支持了一支快速增長的網路警察力量。該組織在微信等服務中進行搜索,尋找被視為政治敏感的帖子,從鏈接到嘲諷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的笑話,無所不包。為了處理微信數以億計的用戶和他們的對話,會有軟體對關鍵字、鏈接和圖片進行分析,以此產生線索。
雖然李女士的帳戶是在加拿大註冊的,但回到中國後,她受到中國規定的約束。甚至在中國境外,微信上的流量似乎也在為這些自動控制系統提供信息。總部位於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的研究機構公民實驗室的報告顯示,騰訊曾監控中國境外微信用戶發送的圖像和文件,以幫助訓練其在中國境內的審查演演算法。實際上,即使微信的海外用戶沒有受到審查,該應用程序也會從他們身上學習如何更好地審查。
由於擔心陷入自動化的陷阱,李女士現在寫東西時都會故意打錯別字。她不會直接提到警察,而是使用自己發明的雙關語,稱他們為「金叉」。她不再分享微信以外的新聞網站的鏈接,並且壓抑自己談論政治的傾向。
不過,要想獲得自由,她必須刪除微信,但她做不到。當新冠病毒危機襲擊中國時,她的家人在封鎖期間用它來協調食品訂單。她還需要出示這款應用上的當地政府健康碼,才能使用公共交通或進入商店。
「我想改用其他聊天軟體,但是沒有辦法,」她說。
「如果真有其他選擇,我就會換一個,但是微信太可怕了,因為沒有別的選擇。它和生活的聯繫太密切了。購物、付款、工作,都必須使用它,」她說。「如果你換到另外一個應用,那你就會很孤獨。」
Lin Qiqing對本文有研究貢獻。
孟建國(Paul Mozur)是時報科技記者。他主要報導亞洲科技和地緣政治的交叉領域。他曾兩次入圍普立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