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怕老的人。
你們呢?
醫學研究,人的大腦從20歲開始衰竭,皮膚是25歲,性器官35歲。
骨骼逐漸流失,肌肉逐漸萎縮。
我們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老年。
衰老代表著身體不受控制;
代表從社會生活中完全退出;
代表喪失尊嚴;
代表孤獨……
李漁《憐香伴》中感慨:人老無能,神老無靈。
罷罷罷。
也許現實比預期的更糟糕。
2020年5月12日。
保姆虞某殺害83歲僱主。
先用毛巾捂住老人面部,然後一屁股坐在她胸口,頭部。持續半小時,直至老人喪失呼吸。
這是保姆到家的第8天。
家屬趕到時,保姆主動幫穿壽衣,教授兒女料理後事,並索要「壓驚費」。
原本以為母親年事已高,自然去世。若不是女婿感到蹊蹺,老人應該早已接受火化。
調取視頻監控后,驚人一幕才被發現。
我看了視頻。
其中兩個細節讓我呼吸困難。
一個是保姆在殺人時,表現得十分冷漠,她一邊坐在老人胸口一邊搖扇子,期間老人手腳還在不斷掙扎。
生命在她眼裡,比蟻不足。
另一個是兒子得知母親意外離世后,衝進房門,跪在床邊哭叫:
我的老娘啊!
再無人應答。
兩相對比,更加感到不可置信。
警方控制保姆后,正在審理殺人動機。
人們不禁聯想到一個名詞:
執死雞。
這是一句俚語。
指的是保姆專門照顧身體欠佳,臨近去世的老人;利用「沖晦費」,和「干不滿一月仍付一月工資」的規則,賺取快錢。
若老人遲遲不死,則會採取非常手段。
這個詞源於廣東的兩個案件。
何天帶通過「餵食敵敵畏」,「給老人體內注射老鼠藥」,「用繩索勒脖」等方式,先後害死9名老人。
最終露餡竟是因為,家屬發現老太戴了20年的金耳環丟失。因錢財報警,隨後扯出殺人真相。
另一個案件是,陳宇萍。
她通過掐頸,喂藥害死至少6名老人。期間無一發現。
兩個保姆來自廣東同一地區——番禹區。那裡保姆中介所密布。
你以為我在講遙遠舊社會的故事嗎?
不,它們都發生於2015年。
做執死雞生意的何天帶曾有案底。
而陳宇萍在保姆圈內甚至擁有花名:雞萍。
但她們都暢通無阻,接手了一個又一個主顧。
也許遇到變態的概率,約等被高中墜物砸死。
但走路被絆倒的可能,卻幾乎人人都會。
虐待常有。
世衛組織統計,全球共有六分之一的老人遭受不同程度的虐待。這一比例隨著老齡化程度的增加,還在不斷增長。
其中一部分虐待來自:保姆。
這個常伴左右的職業暗藏危機。
僅2018年,被媒體曝光的保姆虐待老人事件就接近十起。
羅某拎著菜刀威脅93歲的老人吃藥。老人患有老年痴獃,被眼前一幕嚇到渾身發抖。
短短7、8天內,保姆幾乎每天都對老人辱罵,掐捏,打耳光。
但在中介機構,這位保姆的介紹語是:
像親媽那樣對你。
保姆除了打罵老人外,還做出侮辱性動作——讓老人聞尿桶;把擦完屁股的紙放在老人臉上。
視頻里,這位老人看起來很有氣質。
她大概從沒想到自己養兒育女,勤懇工作,卻在一生即將結束之際遭受此番羞辱?
兒女應該更沒想到,自己想盡一片孝心,卻花錢給母親買來如此虐待?
視頻沒有聲音,只能看到老人的手斗篩一樣顫抖。
保姆悶死老人事件曝光后,知乎上有一些讀者細思極恐。
我想起我外公了,也是很健康一個人,有天感冒沒多久就走了,也是保姆在家,據說熱水也不給喝,空調還開著,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的,還偷了銀行本子。
想起來之前有個福建農村的人和我說他們那裡護工經常虐待老人,甚至可能故意謀殺,我之前還將信將疑,現在是信了。
這已從個別作惡,轉為社會問題。
除卻居家保姆外,醫院護工是另一處雷區。
記者曾走訪揭秘護工潛規則:
比如,比起半自理病人,護工更願意接待不能自理的病人,因為價格高。
比如,為了讓病人晚點出院,護工會故意在晚上脫掉病人衣服,掀開被子,讓免疫力低下的病人著涼。
比如,剋扣病人日常用藥,拿到黑市倒賣。
知乎網友@菲利普醫生,講述自己曾遇到的故事——
急診科有一位偏癱病人,患有腦中風後遺症,肺病,難以醫治。全診室忙活了2個星期,才終於控制感染。
但就在出院前一天,老人的各項指標突然紊亂。
主任查完房后拉著病人兒子警告:
護工換掉!
現在就換!
果然,換掉后,老人很快就康復了。
我曾在醫院陪床,見過兩個護工因爭給死去老人穿壽衣,撕扯打鬥起來。因為穿一次壽衣,可以得到100元。
爭吵鬧劇的一邊,老人的身體還沒涼透。
我們無法要求善,但是我們可以約束惡。
這一切事情都指向一個問題——成為保姆太容易了。
合規保姆需要持證上崗,其中包括健康證,保姆證。
保姆證考核內容眾多:
涵蓋護理知識,家居清潔 、日常烹飪、生活常識、家用電器使用……
以及最為重要的一項:
職業道德。
但事實是,中國持證上崗保姆比例低於10%。
她們90%為進城務工人員,初中以下文化佔60%,17%的人「從未參加過培訓」,63%的人「只接受過一次培訓」。
護工人員構成更為複雜——
隨便幾個人就可以溜進醫院。他們見到家屬就上去提包掛號,自我推銷。沒人知道他們的底細。出了事就拍屁股走人。
在58同城上,搜索保姆二字,跳出林林總總的中介機構。
除了自誇自擂的宣傳外,我沒看到任何保姆資質的介紹。
中介與保姆僅為職業介紹關係。
保姆並非中介僱員,因此中介沒有動力,也沒有能力對其監管。
甚至有些中介還會與保姆聯合,坑騙家屬。
而那些急需尋找保姆照顧老人的家庭,則要一次次的心力交瘁,一遍遍地焦頭爛額,從這堆魚龍混雜的信息中,挑揀試探。
然後他們需要:
在僅有信任,卻無任何實際保障的情況下,將自己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交付出去。
稱之為豪賭,並不為過。
與「成為保姆太容易」相對應的問題是:
成為真正的保姆太難了。
我之前寫過文章《81歲外公的24小時直播,讓我目睹鄉村老人之痛》。
老年人需要被照料的,不僅是肉體,更是心靈。
因為缺乏陪伴,脫離社會,45%的老年人都會患上——老年孤獨症。這種疾病與抑鬱症類似。
老人會逐漸走向消沉,寡言。
50%的人會因此自殺。
疫情期間,我難得和奶奶居住在一起。
她因為腿腳不好無法出門,每天只是靜坐。
為了省電,她不開燈。我經常看到黑黢黢的門洞里,一個孤孤單單的身影。
像鬼魅,像影子。
有時在家,她一天開口說的話不超10句。
心理學研究,人到老年,會產生強烈的「被遺棄恐懼」,以及終日困擾他們的「死亡恐懼」。
這也是為什麼老人被保姆虐待后選擇沉默:她們害怕沒人照顧。
在一次新聞事件中。
男護工3個半小時內,掌摑77歲老人多達57次。只是因為老人吃飯掉飯粒。
兒子問父親,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父親的回答令人落淚:
不想讓兒子有心理負擔,害怕他和護工打起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
保姆的應然要求之高,與保姆的實然狀況之差,造就了諸多讓人不忍卒讀的悲劇。
痛惜!
寒心之餘,人們出謀劃策。
建議:提高保姆從業門檻,加強審核准入。
建議:使用大數據和徵信對保姆進行約束。
這些建議沒錯。
但遺憾的是,這隻能解決一部分問題。
保姆縱火案爆發后,上海長寧區曾出台保姆黑名單政策。要求家政公司加強審核。
收效甚微。
因為審核必然增加家政公司運營成本,提高保姆價格。
這個社會上真的沒有合格的保姆嗎?不是。
只是沒有又便宜又合格的。
因為價格上漲,僱主無力承擔,只能轉向黑市或非正規公司。
保姆行業,供小於求,是絕對的賣方市場。
提高准入門檻,只是治「標」。
真正的「本」是:
我們的社會還沒做好老齡化的準備。
我們還沒建立完善的養老制度。
我們還沒有兜底養老。
如果不請保姆,又有什麼選擇呢?
養老院?
抱歉,你想象中的養老院也許是噴泉,是整潔的棋牌室與輕聲細語的看護。
不是沒有這樣的養老院,請先問問自己是否年薪百萬?
我曾做過北京養老院的採訪。
凡是評星較高的公立養老院,排隊都至少在2年以上,如果插隊,當然需要特殊關係。
凡是評星不高,隨便就能進的養老院,狀況可想而知。
朋友學的護理專業。
課堂上教的護理原則是:
安安全全、
乾乾淨淨、
舒舒服服。
而實際情況是,一個護工照顧6個。
喂飯的口水墊髒得要死。
一盆飯,最多只喂五分鐘。不管有沒有吃完,不管燙不燙,塞就對了。
不允許起夜,為方便,給老人統一穿上紙尿褲。有老人因長期沒有排便導致腸道堵塞,護工便一通電話叫來家屬。
2017年,安徽靈璧敬老院發生虐待老人事件。
一位盲人老人訴苦。
經常有管理員毆打他們,用鞋底抽他的臉。
老人哭道:「把我打死吧,打死也中!」
這還是敬老院,是政府補貼的公立機構。
若不去養老院?居家照顧?
好想法,有孝心。
但有多少兒女能放下工作呢?
能堅持多久呢?
兒女們現在連自己能管好嗎?
如果你去鄉村看看,就知道兒媳氣死公公的比例有多高。
你就知道比狗不如,是一句真實的描述。
5天前的新聞,陝西省某男子,將自己生活不能自理的母親拉到野外,埋到廢棄的墓坑內。
這是親媽,這是活埋。
劉燕舞去湖北做鄉村老人狀況調查時:
他問村民,「村裡有沒有老人是非常死亡」時,
得到的回答是:「就沒有老年人是正常死亡的。」
他們的自殺決心大到驚人。
有老人因行動困難,拿不到藥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懸樑,就在不及人高的窗戶上,搭起一根繩,挎住頭,蜷起腿活活弔死。
還有的老人,兒子不給飯吃,總遭媳婦打罵,就頭朝下扎進家裡的水窖中,死了。
這真實地詮釋了:生不如死。
如此野蠻,如此殘忍。
他們辛勤且平淡的一生,草草結束。
隨著老年社會的進一步到來,下一代人的養老會更加困難。
我在豆瓣上,看到一個又好笑又悲傷的小組。
名字叫:孤寡人士中老年送醫收屍互助小組。
小組共有2萬5千人。
介紹這樣寫到:
父母親人皆不在?
朋友熟人都沒有?
同性異性愛無能?
註定孤老終生?
不想去敬老院?
快加入中老年送醫收屍互助小組!
本小組幫助同城孤寡人士相互組隊,每天晨起睡前電話溝通,確認健康情況。如有不適或忽然死亡,小組成員上門送醫收屍。
多麼輕鬆的語氣,多麼真實的現實。
也許未來,我們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可以用《唐璜》那段話描述:
我們活一陣,死去,戀愛和納稅
風轉向時,我們也跟著轉帆蓬
我們由國王治理,由牧師教導
由庸醫診治,然後就一命告終。
嗚呼一聲,命別西天。
保姆悶死老人的極端惡性事件,像是把平淡的社會問題撕開了一個殘忍的口子。
它不是常態,但它反應了常態問題。
如果沒有根本改變。
那下次保姆上崗與現在的唯一區別是:偽造一份保姆證。
如果沒有根本改變,
那下一次虐待發生與現在唯一的區別就是:先找到攝像頭。
想起來這幾天看到一個好笑的消息:
胡錫進宣布,中國要在短時間內把核彈頭增至千枚。至少得有100枚東風-41戰略導彈。
這個東風導彈是啥,我不知道,聽老胡的口氣,好像很牛逼。
老胡說,我們要抑制美國的戰略野心。
我真想問,能不能只造500顆?把其中500顆的錢用來改善養老環境。
農村老人的養老成本很低,一月只花100元。
我真想問,中國強大了,能不能也同時看看強國之下那些弱小的人民?
我們要的並不多。
只是幼有所教,病有所醫,老有所養。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