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江蘇路285弄

作者:8288  於 2019-6-25 10:5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2評論


江蘇路285弄難得輕鬆加註是為了不諳熟滬語的朋友

【紫蘇注】寫得很有味道,實在是好看。寫的是老里八早發生的事體。上海愚園路這篇帶有上海腔味道的老舉三(此處指文章。「老舉三」泛指人、事、物,在特定語境下有不同的含義。女人常用來指月經。)江蘇路那一帶是名人彙集、故事瞎多的上只角。作者的網名叫三阿姐拉老公(三姐的老公),這篇文章我也是從網上某個人氣帖里一段一段挖出來拼接而成的。作者憑著記憶,點點滴滴的寫,越寫越放鬆,弄堂味道十足,老扎勁的。去年的《上海文學》雜誌(第7期)曾經登過這篇文章的潔本,可惜原帖里特有的那些精氣神,被小編輯刪得精打光、光打精,讀起來沒勁了,所以我還是把原生態帖子貼上來,文章邪氣長,統統在這裡,你有胃口就慢慢看吧,橫豎日子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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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弄的門牌是算在江蘇路上的。老底子(老底子­——以前)這條弄堂綠茵婆娑,庭院深深。1959年,一場颱風把弄堂最末的一堵牆颳倒以後,後面的一條江北棚棚弄堂就突然和花園洋房鼻頭碰鼻頭。從此285弄就沒有什麼好日子,大大小小被折磨了很多次。 28528號有兩個人近來常常會被提起,一個是吳征,一個是張子靜。吳征就是楊瀾的老公,媒體上見到他,總是一隻湯婆子面孔,倒梳油頭,八字鬍增加了他的商賈氣。吳征小名叫東東,小時候很乖,書也讀得好,爸媽是教師,管得也嚴。吳征爸爸年輕時是個帥哥,頭髮天然卷,皮膚白皙,像他奶奶。東東長得像媽媽。東東有一個伯伯,弄堂里小孩子有點怕他,他有時候會很奇怪地對著電線杆子站幾個小時,下大雨都直直的站在那裡。但從來不打人罵人。吳征一家住三樓,張子靜住一樓,偏西一小間。張子靜被媒體提起是因為他的姐姐張愛玲。張子靜就是他姐姐筆下的膿包弟弟,一個紅鼻頭瘦老頭。

285弄全部是獨立的花園洋房。雙號從236,再加394143三個單號。文革抄家,幾乎只只門牌號頭翻箱倒櫃。39號有兩家的批鬥印象深刻,一個是舊上海警察局長宣鐵吾的秘書,小學同班女同學的爸爸,洋瓶底眼鏡,斗的時候縮得像只蝦米,脖子上掛滿步槍槍栓,那些綉跡斑斑的東西是從院子里挖出來的。另外一個是鍾先生,我母親這樣稱呼他,老頭抽雪茄,困難時期給鄰居做衣服,就在花園洋房客廳里,鍾先生悶頭量、裁,兩個白凈的老婆婆踏縫紉機。斗鍾先生,兩個老婆婆是陪斗,站在方凳上,作投降狀,一個老太身體有疾,一隻手掮不起來。原來她們是一對,是鍾先生的大小老婆。九十年代,弄堂已經難掩頹相,一天,東東帶著一年輕女子回家,弄堂里的人不大在意,後來想起來,那個腔調老好的女子就是楊瀾。楊瀾第一次到吳征家裡去的時候,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剛剛獲得樓下的居住權。張愛玲把弟弟描述成一個窩囊廢,也許加重了他的廢物傾向。張子靜一直在郊區的中學教英文,退休后沒有方向,一直也沒有女人。後來有心人協助,張愛玲后媽身后的這間十平方多一點點的房子給他棲身。本來的玻璃窗都用報紙糊了起來,一隻古董級的黑白電視機,煞發煞發(煞發煞發——閃爍不停)。張子靜一件灰灰中式棉襖,抄著一隻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換一瓶低價的葡萄酒。那時候,已經有張迷來瞻仰28號,有些台灣張迷,由圈內人帶著,恍恍惚惚的,走進285弄,以為有什麼靈異出現,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還在,一派衰頹。那些人多多少少給了張子靜一些錢,讓他過得好一點。

28號這幢房子在285弄里有點不合流,其它小洋房風格顯著,細節還可以略觀一二,28號就平實許多。方方正正,沒有什麼凹凸,三樓帶坡頂,是吳征家的。這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上海灘大亨虞洽卿,後來給美國人開私人醫院,40年代,陸續有人搬進來。其中包括張愛玲的父親和后媽。我們都叫老太太姑姑,張愛玲將后媽描述成一個惡婦,她的文字力量太大,無以辯駁。其實姑姑是一個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對她用高雅一詞,尚覺無力。姑姑極有風度,面容端莊,皮膚是那種幾代人過好日子積累下來的白皙。孤身一人,卻把日子過得穩穩噹噹。和鄰居合用一個保姆,沖沖熱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歡弄堂里乖的小孩,把他們叫來,給他們吃蜜餞,糖果,還衝芝麻糊。我在信箱的玻璃小窗口看到一封給她的信,寫著孫用蕃收,我很納悶,女人怎麼有這樣的名字。那是寄賣商店寄來的,說某件裘皮大衣已經出手。知道張愛玲和姑姑的關係,是交關年以後的事了。她已經不在人世了。有一次在朋友家的派對上遇到楊瀾。我問:儂曉得吳征格小名伐?楊瀾不假思索回答:東東呀!」「小辰光我一直捋伊頭。」「是伐?和所有正宗上海小姑娘一樣,楊瀾將的發音拖得長長的,在上收攏。捋頭大概就兩三次,我有一點點誇張。文革一開始,285弄立刻湧進來許多勞動人民。搶房子,有的軋在汽車間里。有些人極其猥瑣,其中有一個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挺半泡要用上海話來理解,就是留下,餘下,節約的意思。挺半泡每個月的水費電費都是一度,摳門得嚇死你。給他這個綽號的意思是,他和老婆上床,只放半泡,還可以挺半泡

從那時候起258弄敗的速度加快了。張愛玲的后媽——姑姑的院子28號也開始搬進搬出,來的比走的都要惡。姑姑的身體也衰弱下去,傢具也越來越少。她一直是靠變賣家產來維持。早先,姑姑的房間雖擠,家私都是吃價錢的老貨,座鐘、照相架子都精緻美觀,連盛芝麻糊的碗盞、調羹都要甩新天地T8幾條橫馬路。有一個時候抄家物資寄賣商店都消化不掉,姑姑的這點東西也三錢不值兩錢。再後來,在弄堂里碰到姑姑,我不敢認她了,她已經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著怪怪的東西,用一點點餘光看人。手裡的士滴克依然是老貨。她叫了我的小名,你認不得姑姑了。她說。認得認得,姑姑你好嗎?」「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姑姑講的還是標標準準的北京話,非常標準,不是那種衚衕串子的京腔,偶爾帶幾分蘇州音。她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像一隻斷腳蟹,也沒有人扶著。她死在86年,後來才知道,姑姑的父親孫寶琦做過民國外交部長、總理。她嫁給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已經30多歲了,抽鴉片,不育。張廷重當時還有19處不動產,金元券時候聽了蔣經國的話,交出硬通貨和貴金屬,結果一路敗下來,到住進28528號,幾乎光光了。 28號的這間房子里,死過三個人,張愛玲拉爸爸,張愛玲拉(的)后媽,張愛玲拉弟弟。(本來昨天4號想寫續的,三阿姐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後來去了嘉善大雲鎮。一座老廟在修復,無遊客,和尚蠻客氣,開大殿門,三尊香樟木菩薩,未上漆貼箔,倒有別樣景緻。菩薩面相安詳,木雕師傅定是高手。再到小鎮菜場買香乾,光鴨,又在路邊菜地旁買落蘇、花菜、提子,都新鮮,當地人和善,問一老伯伯某景點,回答也是客客氣氣:勿曾去過。歸來略有倦意。今天補寫。)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死在這間房間里,小時候隱約有一點印象。那是1957年某日,周圍的人突然神色怪異,小孩子擠在姑姑家的玻璃窗下,擠在前面的人說:死掉了,死掉了。又有人說:看,看,給死人換衣裳了! 屋裡傳來聲音:壓一壓,壓一壓,讓肚皮里東西吐出來。安靜了一陣,突然只聽得大腳瘋娘姨拍手拍腳大叫起來:老爺升天了!老爺升天了!張廷重的確氣絕了。《色·戒》拍竣,張愛玲家庭的陳年往事大概也會被人撈起來講講。 大腳瘋娘姨是湖州人,喜歡用篦子沾水,將鬏髻梳得溜光,她得絲蟲病,一條腿很粗,人家不敢當面叫她大腳瘋,只是暗叫。後來收屍的三輪摩托開來,旁邊的車斗真像棺材,小孩子越怕越要看。一個從來沒有賺過一分錢,卻揮霍掉許許多多錢的人,就這樣走掉了。大腳瘋一直在哭哭唱唱,好像是完成儀式。 大腳瘋幫傭的另外一家住二樓,周圍都叫這家的老頭舅公。舅公非常喳喳呼呼,還算是居民小組長。有時候會指責誰家的陰溝塞住了,誰家的廚房有蟑螂屎。28號人家不少,舅公住在吳征家和姑姑家中間。他雇了大腳瘋當娘姨,大腳瘋幫姑姑做,算是兼職。28號還有一個奶媽,記不得誰家雇的胖胖鄉下女人。一天,舅公站在洗衣服的奶媽後面,伸手摸她的乳房,令小孩子看不懂的是,這種下作坯動作,奶媽居然是非常陶醉的樣子。一直到20多歲,我才明白奶媽為什麼這樣陶醉。此時,吳征尚未出世,更大的事件也尚未降臨。

文革一來,285弄不少人家被掃地出門,混亂開始了,愚園路一帶傳來許多名人自殺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傳說東東的奶奶自殺了,我心裡咯噔一下。那時東東的奶奶尚在中年,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個頭不高,鼻樑生挺,皮膚白皙,說話輕聲輕氣。好像聽說一直在醫院上班,又聽說是吃來沙爾自殺的。後來鄰居回憶說,東東的奶奶早就有思想準備,走之前一家一家人家去關照,以後借打電話不要客氣,來就是了。當時有私人電話的人家不多,吳家有,掛在二樓通向三樓的樓梯口。如果你現在到江蘇路靠近愚園路去找285弄,先看到的是兩棟高層暢園2號線地鐵站出口就在暢園腳下,繞開暢園,才能找到弄堂入口。暢園是開發商和權力機構勾結的傑作,借修地鐵之名,一下子將30年代留下的五、六組連體別墅和多棟獨立大洋房拆得精光。四十年前,街道另一頭,市三女中的嬌小姐們轉眼翻臉,成為英姿颯爽紅衛兵,就在如今暢園門口衝進285弄,2號門牌里一對資產老夫妻當場嚇坍,晚上便一命嗚呼。大字報開始刷上牆體,誰軋姘頭誰走私黃金,寫的人都像包打聽。給東東奶奶的大字報貼在28號花園裡,所用字眼儘管污濁,旁觀者看得多了也不覺得特別聳動,但是對於當事人,特別是有教養講體面的,絕對致人死地。現在想起來,這些大字報並非紅衛兵所為,許許多多的所謂材料肯定是成年人拋出來的。像東東奶奶這種舉止嫻雅,態度矜持,見過市面的女人,說不定單位里有幾個妒忌者、吃豆腐不著者,或是當年低級別的仇富者,乘機以革命的名義敲你一記。東東奶奶是196885走的。死前被人隔離毒打,是岳陽醫院的革委會造反派弄她。晚輩非常克制,一點動靜都看不出來。因為領袖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后弄堂的水井裡也跳下去一個人,第二天,打水的人發覺吊桶老是沉不下去,才看到了屍首,跳下去的是沈家阿伯,鎮寧路的一戶人家。他怎麼跑到這裡來尋死的,我一直不明白,也許這是周圍唯一能夠找得到的開著的水井。后弄堂自殺的還有電影《51號兵站》里扮演黃元龍的鄧楠,鄧楠是黃鬍子北方壯漢,經常看到他拿著鋼鍾鑊子到弄堂口買生煎,幾乎隔天就去。後來再沒有看到鄧楠買生煎,說他自殺了。關於東東奶奶的經歷,是過了快三十年,吳征出名以後,我查找資料才知道的。

東東奶奶叫愛倫,30年代滬上名醫楊妙成的妻子,蘇州人。育一子名楊之光,就是後來把國畫人物畫出外光派效果的廣州美院副院長。六十年代的作品《女礦工》蜚聲畫壇。1935年,愛倫與楊妙成有隙,遂與知名大律師吳凱聲結婚,吳凱聲即吳征的爺爺,留法法學博士。當年他與人談話兩個小時可得一根金條,辦兩件小案可購得一輛汽車。與上海灘各種勢力都有交往,幫中共廖承志、陳賡等都辦過案子,暗中與周恩來交往頻繁。吳凱聲與愛倫育有三子,其中一即為吳立嵐——吳征的父親。吳立嵐與民國名人邵洵美之女邵陽結婚,即為吳征母親。據《吳凱聲博士傳》介紹,汪精衛早就賞識吳凱聲的外交才能,加上他又是當時上海紅得發紫的大律師,為了壯大聲勢,決定邀吳凱聲任汪偽政權的外交次長。而吳凱聲得到國民黨秘密指令,決定潛入汪偽政權的中樞。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槍斃了陳公博后,不分清紅皂白地將吳凱聲投進了監獄。吳公館一大群曾經前呼後擁的仆人被遣散了,愛倫則帶著她與吳凱聲所生的吳立峰、吳立嵐、吳互崗三個男孩子,用自己的積蓄,在江蘇路買了一幢上海聞人虞洽卿早年住過的花園洋房,與吳凱聲脫離關係,過起自己的日子來後來,我才明白,當年的大字報有漢奸小老婆字眼,即指此事。關於吳凱聲的晚年,有報道說:19891211,吳凱聲90大壽,設壽堂壽宴於靜安寺,來賓中包括上海市市長汪道涵、孫中山先生的孫女孫穗芬、法國駐上海領事館總領事石巴和、法國外貿部駐北京代表羅曼以及上海文化界一些知名人士。幾年前,吳凱聲逝世,吳征與楊瀾在報紙上刊登訃告,用詞簡約,稱無疾而終

【網友阿爹拉娘點評:謝謝樓主的說書,以前從來勿曉得愚園路有嘎兮多故事。愚園路事體瞎多,一條條弄堂講過來,不得了。】(作者回答:建議阿爹拉娘看一看樹棻寫的《最後的馬祖卡》,回憶老上海,他是真正的過來人,比程乃姍更直接貼肉。寫愚園路的部分精彩,包括《歹土》等等章節,愚園路還有漢奸弄堂等等。所以上海人應該老卵點(自豪點),上海是啥個地方,不是安徽鄉屋頭。)本來故事講到這裡就結束了,看到木兄的照片,又忍不住說下去,像上海人說的:癟嘴老太婆,醬油拌豆腐,吃了豆腐撒貓污。自己也覺得零碎了。




江蘇路285弄像英文字母L,長的一豎通向江蘇路和愚園路,短的一橫通向鎮寧路。長短線條的交叉處就是28號,張愛玲的后媽、吳征一家就曾經在此居住。木兄拍的一張照片,將弄堂的短線條全部收於鏡中,盡頭正對28號,那種寧靜和安逸,彷彿按動了Replay鍵,突然回到從前。不少人來尋蹤,拍張愛玲相關的畫面,包括淳子的《張愛玲地圖》,這些描述285弄的文字和照片大都隔靴搔癢,不得要領。而木兄只是逸筆草草按下快門,居然抓住了魂魄。據房產檔案記載,這一排小洋房建於1925年,50年代還非常偏僻,附近有大塊空地,連到中西女中(市三女中),有人種菜,甚至有人養羊。因為是一條死弄堂,洋房的槍籬笆非常低矮,也沒有人跨越,送牛奶的人只需把奶瓶放在花園外,陌生人除了花匠、郵遞員、送魚蟲的鄉下人,幾乎看不到。周圍有數株大桑樹,屆時桑子滿頭,紫得發黑,又大又甜。在桑樹底下,曾經出現過蛇,我親眼看到派出所的人用籠子將一條蛇抓走了。 28號數過來,30323436就五個門牌號碼。居民除了像張愛玲后媽、吳征奶奶以外,還住著資本家、教師、中學校長、新聞記者等等。 50年代中期一場颱風,將弄堂最後一堵牆颳倒,那半夜我印象深刻,如山崩地裂,狂風夾著一聲巨響,房子也抖動起來。第二天,我看到後門以外一地碎磚,彷彿大幕拉開,看到的是我並不熟悉的場景。後面的人住得這樣破,這樣爛,還有草頂的房子。那些人試探著到花園洋房弄堂來張望。以後,他們的孩子有些成為我的同學。我的這些同學聰明透頂,常常使我自慚形穢。他們會創作一種迴文,讓人上當。比如:紙頭亂糟糟,倒讀變成了招招卵頭子大自然的爸爸倒讀成爸爸的卵子大(卵頭、卵子即陰莖)他們會讓女老師倒讀,在得手以後全體哈哈大笑。不過這批人大都沒有逃脫4050的下崗命運,直到今天,日子也不比父輩好到那裡去。木兄的某張照片拍到了一點點后弄堂,已經比當年好得多了。 58年的時候,弄堂有些不對勁了,舅公帶著一幫子人來拆所有建築上的鐵器,鐵門、鋼窗上的鐵柵欄、我家的大落地窗的鐵柵欄移門幾個大漢都扛不動,用氧氣瓶燒,好不容易拆下來。據說是拿到上鋼廠去鍊鋼了,我只知道上鋼廠是在很遠的地方。弄堂里的空地上,不知道那裡來的人也開始鍊鋼,挖一個坑,砌什麼高爐,就在花園洋房旁邊生火,窮燒,後來停了,一堆亂磚不了了之。每家還要貢獻一種粉,就是將沙鍋搗碎,搗成粉末,交到舅公那裡去,說是國家鍊鋼要的。後來我長大了,才明白摸奶媽乳房的舅公是可以和響應號召的舅公融為一體的。其實,舅公所乾的一切,是不拿一分錢的。三阿姐看我寫的這些零零碎碎,問:啥個叫迴文啊?我就當了一回余秋雨,告訴她,老早中國人吃飽飯沒事幹,將文字順過來讀,倒過來讀。她還是不理解。我說:我愛你,倒過來變成你愛我。後來就被數落成老夫老妻還這麼肉麻之類。其實迴文是有名句的:人過大佛寺,寺佛大過人。」「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我真的變余秋雨了啊。最近過愚園路江蘇路,熱鬧啊。熱鬧得有倉皇之感,誰都馬不停蹄。當年的熱鬧是一陣一陣的。鍊鋼的事說沒就沒了,花園洋房周圍開始建工廠,我一直不清楚柯慶施之類對花園洋房是否有著強烈的仇恨心理。工廠就蓋在花園洋房旁邊,車床對著家裡的客堂間,搪瓷廠的煙囪在你家的頭上天天撒著煤粉。這不是一幅漫畫,也不是大楊浦某個地方,這是60年代愚園路上海西區最最上流社會的社區發生的事情。

285弄弄口正對著安定坊,安定坊弄口一邊是大翻譯家傅雷的家,一邊是基督教惠慕堂,車床搬進去,教堂里行車吊車戳天戳地。我的同學就是牧師的兒子,(牧師離特務還差一點點)我覺得他一直很自卑,從來沒有開心過。當時傅雷家和惠慕堂之間還有一間很小的理髮店,我班上一個女生,頭髮黃黃,有點營養不良的顧麗娟就住在裡面。有一天顧麗娟被派出所叫去,回來以後所有女生都用非常異樣的眼睛看她,有些暗暗的在傳話。原來顧麗娟投靠的是他的親戚,那個剃頭匠動起了還沒有發育的小姑娘的腦筋,而且弄得蠻結棍(厲害)的。派出所讓小姑娘去指認,結果那個剃頭匠判了刑。顧麗娟沒有多久就轉學了。 60年代初期,285弄面目已經一天世界,鐵柵欄拆光了。破汽車放在弄堂里,機油流得一地,弄堂露天露地變成汽修廠,安定坊也堆滿電動機。洋房的汽車間沒有汽車了,辦起了生產組,老阿姨在裡麵糊紙盒。馬路上拉勞動車的大潑勢女人到花園洋房弄堂來找小便的地方,就往綠化後面一蹲。臨近省份的饑民開始來弄堂要飯。後來糧食供應出現問題,副食品也出問題了,家家在花園裡種菜養雞。以前的太太們見面,總是談談麻將台上的手氣,現在開口問:拿屋裡的雞出蛋了伐?報紙上開始宣傳山芋的營養,大米不能全額供應,要部分換成山芋。弄堂開始堆山芋,一麻袋一麻袋,班級里的貓狗」「小寶去偷,用鉛筆刀削皮,大口大口地嚼,很自得。成年後,這兩人成為職業三隻手,先後判刑。我一直以為,某些人對花園洋房和南京路是極端對立的。當年有一張非常出名的照片,反覆刊載,一隊軍人推著一長串糞車從國際飯店門口走過,意欲何為?當然大有深意。這絕不是本雅明對攝影的論斷所可以解釋的:從消逝的東西中看到一種新的美。糞車和現代商業文明,和曾經是燈紅酒綠的地方衝撞,暗示對的最後的一次蕩滌,就要山雨欲來。表面上,傅家的花園裡,月季花芬芳吐艷,這是傅雷煮字生涯里最最熱衷的事情。其實傅雷的家已經風雨飄搖,傅聰乘出國鋼琴比賽,逃脫了,這是弄堂里經常被議論的事情。傅雷是196693和太太朱馥梅一道自殺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總是沒有忘記。赤那起來(滬語口頭禪——他媽的),我又把人名打錯了,我把傅雷太太朱梅馥打成了朱馥梅。其他的人,包括來頭再大的人,打錯又怎麼樣。對於朱梅馥我是要道歉的,我預感到我又要寫自殺的事情,我有點抖豁,難過。我真的想對安定坊門口的那座小洋房鞠躬。朱梅馥,通解:紅色的梅花芬芳馥郁。有時我會想到一個很無恥下流的名字——伊勢丹,通解:他(她)的生殖器是紅的。拉拉扯扯已經講到馬路對面傅雷家的284弄。 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後面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同學家裡開小組(按照老師的編排,幾個人一起做作業),那個時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靜啊,小洋房之間的樹密不透風,微雨,綠得透出油來,忽然飄來植物的氣息,介於香與不香之間。塗過柏油的籬笆被開滿白花的枝蔓壓彎了竹梢,整條弄堂,寂靜無人。但是誰知道,就在白花的後面,傅雷在喘息,兩年後便自我了斷近年來,我在歐洲的許多地方看到這樣同類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蘇路愚園路。現在,偶爾駕車經過舊地,我真不敢回望已經魂飛魄散的老屋。只有匆匆逃竄。

愚園路往西一點點,1088103號,我想講講顧聖嬰,當時,她的名氣遠遠大於現今的李雲迪、郎朗。她也是自我了斷,死的日期是196721下文絕不重複關於批鬥、耳光、開煤氣的事情,也不講她父親顧高地羈押於青海,這些網上都可以查到。我只講自己和顧高地偶爾的一次見面,只講和俄羅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的一次見面,以及我弟弟看到的最後的顧聖嬰。傅家和顧家深交,傅雷還為顧聖嬰介紹過鋼琴老師,傅雷夫婦的死肯定給顧家三人的死做了榜樣和暗示。 1967年1月31日,我的一個小朋友陸小燕因為追逐打鬧,突然捂著腿高叫:「痛煞了!旁邊的小朋友說她裝腔,小燕的叫越來越厲害,送到愚園路 749弄的原區中心醫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騰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頭(現定居紐約)兩個十來歲的少年陪著。凌晨三點左右,救護車呼嘯而來,抬下來三付擔架,髒兮兮的帆布擔架,就放在急診室的地上,那時的中心醫院急診室就是老洋房的客廳,天冷了,放一個燒煤的鑄鐵爐子取暖,鐵皮煙道在天花板下繞半圈。擔架上兩女一男,已經氣息全無。阿尼頭從小就練小提琴,因為老師是交響樂團的,所以知道音樂界的許多事情,阿尼頭那年16歲,他認出了顧聖嬰就睡在擔架上。旁邊的大人也在議論:顧聖嬰,顧聖嬰。弟弟回憶起來,顧聖嬰面孔雪雪白,頭髮蹋了地上。片刻,醫生寫好死亡鑒定,三付擔架就由護工推到太平間去了。這就是顧聖嬰在公眾面前的最後一次露面。接下來的事情,報道里回憶,三具屍體匆匆就燒了,連骨灰都沒有留下來。三個人是媽媽秦慎儀、弟弟顧握奇和顧聖嬰。我掂量過自己,我對顧聖嬰的關注和現在粉絲對郎朗李雲迪的關注沒有本質的區別。 1989暮秋,我見到年邁的顧高地。他已經八十高齡,他活下來,是因為他一直因潘漢年案在服刑,因前難躲過後難。孤老頭子已經沒有親人。和我一起去見老人的還有同事王美女(現定居巴黎),我們是通過一個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顧高地的。愚園路的房子早就變成七十二家房客,顧高地落實政策后,被聘為市政府參事,雖是閑職,他有這個資格。他年輕時候是19路軍蔡廷鍇的參謀,一度蔣介石也器重他,他與潘漢年等過從甚密。顧高地移居在離愚園路不遠的興國路412303室,與興國賓館相對。這是在老洋房之間的空地上建的工房式多層火柴盒,與興國路的風格有點不合。推門進入的時候,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貓尿味,我怕美女同事做出掩鼻狀,刺激老人家,還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屋子裡養了一群貓,顧高地手裡還抱著一個。他好高的個子,很瘦,屬於小頭一類,灰色中式棉襖,更顯老人皮膚蒼白。顧高地目光柔和,話語清晰,帶無錫口音的上海話。事先和美女商量好不講任何痛苦的話題,我們權當陪老人說說話。那天陽光很好,客廳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於沒有裝修,但很整潔。一架舊鋼琴,老人說是女兒用過的,還有一些舊琴譜,也是歸還來的九牛一毛,連同顧聖嬰的幾張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最有價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臨死時翻制下來的,波蘭政府拷貝,獎勵給顧聖嬰的我們談下來,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領一份薪水,看病都沒有問題,那位蔡蓉曾女士是熱心人,無償幫助老人,關心飲食起居。老人的願望是在此設置顧聖嬰紀念室,保存聖嬰所遺全部文物。我想,這裡實在是太簡陋了一點,顧聖嬰留下的東西也非常有限。我們陪老人坐了許久,臨走他送我們顧聖嬰的盒帶一套,兩盒,收錄女兒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品若干。走出顧老住地,美女問我:數過他家裡幾隻貓了嗎? 我說沒注意。美女瞪大眼睛說三隻!我頓時大駭。 199010月,我收到訃告,顧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

赤那不過是類似走夜路吹口哨壯膽的生理反應,無實質性內容。文字寫得慢慢吞吞,實在對不起讀它的朋友。我為什麼要寫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讓人產生愚園路上冤魂多的感覺。我想有些事情確實是非常偶然的,也許在中國、在上海、在一條街上、在一個時間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災,不是瘟疫,不是異族入侵,而且都是橫死,太偶然了。這裡面,有些人,真是國寶級的,我們不可能像造汽車一樣把他們造出來,他們幾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們中間的,人的典範。而因為我們暴戾、我們粗鄙、我們輕信、我們妄執一念,以為真理,他們就這樣,帶著極大的冤屈,帶著奇恥大辱,帶著絕望和決絕,離我們而去。我寫的這些人,算是知名人物,另有一些人,很平常,也在這個時間段里,匆忙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可見文字的記錄。愚園路608弄有我的朋友,出色的牙醫世家的一員,他親眼看到對面陽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歲。說起老太婆著地的聲音:,就像砂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響聲。這個一直印在他的腦子裡,也印在我的腦子裡,無法剔除。我真的不想議論,我喜歡細節的再現和表達。我和兒子說起過去的遭遇。希望他對於絕對權力、絕對一致、絕對純粹能夠有所警惕。他反感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敘述,又要講這些沒勁的事情了。 顧聖嬰的故事基本說完了,我弟弟回憶196721凌晨所見,還說起,那個男的抬進來的時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觸目。天很冷,沒多久,人就呈僵硬狀態,那年,顧聖嬰29歲。 1990年,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俄羅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顧聖嬰、劉詩昆的老師,50年代,兩個學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裡,學琴練琴。我到汾陽路音樂學院的專家樓里找她,那時專家樓就是校園北面的一棟舊洋房,穿過自行車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植物後面,找到入口。中蘇專家恢復往來,學院將這位與中國鋼琴教育關係密切的老太太請來。她和畫報上典型的俄羅斯老太太沒有區別,矮,微胖,滿頭銀髮,大花圍巾披肩,和藹可親,談話很愉快,她喜歡中國學琴的小孩子,專程來輔導。最後,說到顧聖嬰,老太太落眼淚,進而哭得十分傷心,她拿出一本相冊,很多顧聖嬰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鋼琴旁,有些在花園裡,還有在演出場合,有不少和劉詩昆一起的三人照。顧聖嬰的死訊,她是在WG結束,中蘇重修舊好后才知道的,她說她失去了女兒。她難以想象輕盈瘦弱的顧聖嬰年紀輕輕的走掉了。不寫了。讓貼子沉下去,被人忘記。最後只說一句,傅雷是南匯周浦人,周浦應該為有傅雷的出現感到驕傲。這句話太小資了?周浦一度是南匯掃黃打非的重點。......(帖子到此為止)

【紫蘇注】下面藍字是雜誌文章里的最後一段:  我為什麽要寫這些不愉快的事,讓人產生這條路上冤魂多的感覺。我想有些事情確實是非常偶然的,也許在中國、在上海、在一條街上、在一個時間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災,不是瘟疫,不是異族入侵,而且都是橫死,偶然。有些人是國寶級的,我們不可能像造汽車一樣把他們造出來,他們幾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們中間的,人的典範。而因為我們暴戾、我們粗鄙、我們輕信、我們妄執一念,以為真理,他們就這樣,帶著極大的冤屈,帶著奇恥大辱,帶著絕望和決絕,離我們而去。另有一些平常人,也在這個時間段里,匆忙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可見文字的記錄。愚園路608弄我的朋友,出色的牙醫世家的一員,親眼看到對面陽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歲。說起老太婆著地的聲音:,像砂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響聲。這個一直印在他的腦子裡,也印在我的腦子裡,無法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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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xqw63 2019-6-25 11:48
需要老上海才能嚼出味來
回復 8288 2019-6-25 12:14
xqw63: 需要老上海才能嚼出味來
是的老懂經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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