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根據吳軍2019年3月4日在高山大學(GASA)2019級矽谷站課程的分享整理而成
*本文5651字 | 8分鐘閱讀
*整理 | 朱珍
高山大學2019年經典課程
授課老師:吳軍,著名學者,投資人,人工智慧、語音識別和網際網路搜索專家。豐元創投創始合伙人,前Google智能搜索科學家,前騰訊副總裁。著有《數學之美》《浪潮之巔》《矽谷之謎》《文明之光》《智能時代》等多部暢銷圖書。
矽谷對很多人來說很神秘。
矽谷一共有300萬人,加上舊金山、奧克蘭這些地方總共約600萬人,人均GDP約是美國的兩倍多。如果把矽谷作為一個經濟體,在全世界排第19,可以參加G20峰會。
但矽谷從業IT的人並沒有大家想象得多,佔比約25%。另外還有很多的律師、財務會計、金融人員以及為他們服務的藍領工人,相當於有3/4是配套人員。這是矽谷的一個特點。
矽谷每天有十幾家公司獲得融資,十年前這種情況會讓中國人覺得驚訝,但跟今天的中國相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今天矽谷的規模跟中國雙創規模比,各個方面都小得很多。所以不能拿中國的現在的體量跟矽谷比。但矽谷企業的質量要比中國高。
神秘的矽谷
矽谷有它奇迹的地方。
比如說全世界納斯達克前一百的公司,其中40%總部在矽谷;
全世界市值最高的五家公司,三家在矽谷。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矽谷不是靠數量取勝,而是整體質量比較高。它也不是完全靠個人英雄主義取勝,而是靠一套系統的方法來取勝,這是很關鍵的。
大家都認為孫正義風險投資很牛,但實際上你仔細想,孫正義這個人在投了阿里巴巴之後,他沒有像樣的投資,所以他的成功是不可複製的。
相對而言,凱鵬華盈的成功卻是可以複製的,投資了將近50年,每2到3年融資一次,每次融資大概是8億美元左右,還不到10億美元。為什麼不到10億美元?原因很簡單,真正好的項目是不需要燒那麼多錢的,當需要燒這麼多錢的時候,這個項目已經做失敗了,這不是個好項目。
那麼這麼多年算下來,它也融資了將近20輪,總共融資還不到200億美元,但是他們還給投資人是多少?8000億美元,很可觀。
將近50年,每一次平均40倍的回報,這是一套系統方法的成功,是科學方法的成功。
所以我今天想講的就是,矽谷裡頭有很多表面現象和一些真實的本質。
真實的本質,媒體一般不講,一是媒體不知道本質是什麼,最主要是真實的本質可能是一些很陰暗、很醜陋、不太能拿得上檯面的東西。
我今天要講的東西可能會毀掉你們的三觀,把你們的想象的東西完全打碎掉,然後你們也會得到了一些真實的東西。
媒體對矽谷的膚淺理解
很多媒體認為,矽谷之所以能夠長青不倒,有這樣幾點原因:
氣候
矽谷的成功與它的良好的氣候脫不開干係。走在矽谷街道上,經常可以看到幾個年輕人在陽光下與一些企業泰斗喝著咖啡,聊著創業的事情,這是一個相當好的氛圍。在西雅圖就沒有這樣的情形,因為西雅圖一年有250天下雨,只有100天晴天。
同樣的,南歐氣候也是好的不得了,而北歐5月份還下雪,到了9月份又開始下雪。兩個地方的經濟發展則是反過來的。
但這樣的情況我們不能證偽,所以這個原因是不成立的。
斯坦福
有的人認為因為這裡有斯坦福,所以才能有矽谷。但其實是不對的。50年代的時候,斯坦福因為沒有科研經費,差點就要關門了。後來是靠租賃土地建立了斯坦福工業園,把柯達、洛克希德-馬丁、惠普等吸引進來,斯坦福才慢慢有了錢,有了科學家,有了快速發展。
VC
也有很多人講,矽谷之所以誕生,是因為有VC。矽谷地區第一家VC是凱鵬華盈,它是70年代成立的,但在此以前,半導體在矽谷已經很繁榮了,那麼錢自然是來自矽谷以外的地區,所以早期的VC並不來源於矽谷。
美國風險投資額在2017年達到過一個十幾年內的頂峰,約700億美元,矽谷大約佔4成,但與中國比,也是小巫見大巫。其它年份,大多只有300-400億美元(全美國),所以光有風險投資是不夠的。
重視知識產權
還有一個說法,矽谷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重視知識產權。董明珠就非常相信這一點,她之所以敢跟雷軍打賭,就在於她有很多核心專利。
全世界最值錢的專利是美國專利,英國和德國可能OK,法國專利是最不值錢的。日本專利也一般,中國的專利如日本專利,但還是比法國專利要值錢得多。如果誰告訴你,他有10項法國專利,你根本都不用理他,因為他基本沒有用!
以美國專利來衡量,第一名永遠是IBM。第二名是三星。這其中Google是一個特例。Google以前並不重視專利,但因為一些官司之後,開始意識到專利的重要性了,隨後全體員工都開始在專利方面下了大工夫。
從這裡我發現一個問題,有些時候在管理企業上,你不需要天天對員工進行思想教育,那沒用。你只要設立好價值觀,定好特徵函數就對了,員工自動會最大化這個函數,沿著企業價值往前走。
當然,其實我更想說的是,從美國專利問題上,我們能感覺到創新和專利其實關係不是那麼大。比如說,蘋果排名在20左右,Facebook大概幾百名,特斯拉就更靠後了。
有時候我們判斷一件事情,不要局限於表面上這個事情是什麼樣或者這個人說了什麼,而應該用科學的方法深入去看到問題的本質。比如說,我給大家布置一項作業,把去年人民日報或者其他報紙拿出三天的內容來,用開學典禮上給大家講到的科學的方法好好審視一遍,過濾一遍,你獲得的信息就不同了,就能看清楚經濟形勢了。
那麼矽谷真正成功的原因是什麼?
矽谷長青之謎
叛逆
叛逆,這是一個大家很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但不得不面對的是矽谷是如何發展起來的。
最初IBM因為聖何塞有一塊閑置的土地,就將自己的研究實驗室放在了這裡。IBM的到來意義很重大,它給矽谷帶來了一大批正規軍。在當時,IBM代表著最高的科技水平,做著最新最前沿的研究。
最重要的是,IBM帶來了以夏克利為首的對矽谷有重大影響的9個關鍵人物。
夏克利發明了晶體管,也獲得了諾貝爾獎。夏克利用自己獨特的方法招來了8個人和他一起創辦公司。
他挑選人才有兩個方法,一是測智商,他認為只要人聰明,不會的東西都能教會。第二個是看做事情的方法,他去到各個學術會議上聽博士生們作報告,看他們的研究方法是否合格。他不在乎每個人的背景,不管是學工程還是學數學,或者學物理,只要人聰明,做事情的方法對,那就是可造之材。
後來這個方法被微軟和Google應用到了自己的招聘中。他們面試中有各種各樣的智力題,比如「一個房間里能放多少個保齡球?」「假如你只有鉛筆這麼長,而你又掉進一個攪拌機里,你會怎麼辦?」等等。
因為夏克利糟糕的管理,8個人分別離開了公司,在矽谷均有一番成就,成立了很多巨頭公司,像仙童、英特爾、凱鵬華盈、等等。後來矽谷有句話說:「糟糕的管理不是缺點,是特點,因為它可能能派生出更多的偉大的公司。」
叛逆有時候不一定就是壞事。
在美國,包括中國也一樣,當一個地區完全沒有了叛變,大家都進入唯一的一家大企業的時候,這個地區的活力就沒了。為什麼國有企業不容易發展?因為國有企業內部是不允許有叛逆行為,但是民企就要靈活得多。所以要不斷的發展,就需要有叛逆。
為什麼矽谷人這麼叛逆?
原因很簡單,因為矽谷遠離政治和金融中心。政治和金融需要穩定,但是科技創新則需要叛逆。全世界所有人里,藝術家最叛逆,然後是青年的學者,人文的學者,科學的學者,最保守的軍人。
DIY文化
從晶體管到集成電路,都是從矽谷出來,所以大家認為矽谷改變了世界。我寫過一本書叫《文明之光》,大家仔細讀就會發現,其實矽谷其實並沒有發明什麼。矽谷的主要特徵是他有從1到N的多元文化的碰撞。
比如人工智慧技術。目前Google無人自動駕駛汽車做到什麼水平了? 基本上是大概行駛10000公里,需要人為干預一次。蘋果是每行駛4公理干預一次,Uber的什麼水平?一公里就要干預一次。
而Google的無人駕駛技術其實來源於卡內基梅隆大學,整個團隊都來自全球五湖四海,這個團隊其實跟現在的中國有點像,多元文化碰撞,從1到N的DIY。
寬容
矽谷有非常好的寬容文化。
很多著名的公司如思科、太陽、雅虎、谷歌、Snapchat、Nike等等,都是從斯坦福派生出來的,他們拿走了斯坦福的技術,並沒有給斯坦福任何好處,但也正是斯坦福的寬容,這些發展起來的公司又回來給斯坦福送來了捐贈。
從1970年到現在,約40年間,斯坦福靠技術轉讓獲利總計約10多億美元,而斯坦福獲得的捐贈一年就高達10億美元左右,其中很大一部分來自成功創業的校友。顯而易見,寬容是一件雙贏的事情。
有時候做事情一定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像我之前講過的,真正的發明就是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改進,做成N+1,成為最後一個發明人。就比如夏克利發明了晶體管,另外8個人離開他之後創立了仙童,仙童雖然還是做晶體管,但是在技術工藝上就比夏克利半導體進了一步。後來仙童發明了集成電路,八個創始人又都離開仙童。其中諾伊斯和摩爾創辦了英特爾。也做集成電路,但是超大規模的集成電路。這是N+1的結果。
那麼反過來講,山寨是什麼?山寨就是N-1。偷工減料做一個更爛的東西,價格更便宜。你賣1000,我就賣800,你賣800,我就賣500,最後你白送,我還倒貼錢補貼。這就是山寨的結果。
松下幸之助講過一句話,這句話你們要永遠記住,「任何一個好的生意是要賺錢的,否則就是對人類的犯罪,因為那些資源可以用於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我再給大家一句話,商業的本質是什麼?商業的本質是讓每一個人多花錢,而不是省錢。
在中國,有「競業禁止」的規定,在矽谷也同樣有,但是矽谷有一個很大的變通,那就是如果你只有你所從事的這一項技能,那麼無論你去到什麼公司,都可以從事這項技能謀生。這樣一來,矽谷的高管跳槽就變得合法而尋常了。
不僅是民間社會,整個加州的公權力也對叛逆有著極大的寬容。大概在2011年左右,加州政府接收到一項訴訟案。訴訟Google、蘋果、Intel和Adobe之間有君子協議,彼此表示不互相挖牆腳。承諾互相不挖牆腳,就是破壞了競爭,破壞了地區的活力,也讓員工受到了損失。後來加州法院判決這四家公司賠款4.15億美元。
這其實就是公權力對叛逆的一種寬容。
國際化和多元文化
矽谷的很多企業都是國際化的,哪怕只是一個10多人的小公司,員工也來自五湖四海,iPhone手機全球人都在用,雖然它上面寫著在加利福利亞設計,但是主要的設計團隊來自德國,受到日本「少就是多」的禪宗文化的影響,它是一個多元文化的產品。多元文化產品能夠幫你走向國際市場,但前提是你需要了解全世界所有人的需求。
中國有很多很牛的企業,這個很值得驕傲,但是就中國企業像BAT,他們在海外收入近乎為零。美國主要的一些IT公司,他們在海外收入的佔比接近50%。高通在海外收入佔比97%。中國企業要能夠在世界上做得很好,肯定不能指望BAT,而是要靠新的、年輕的一批企業家們。
目前的中國發展處於一個什麼樣的階段呢?給大家一個準繩,那就是把日本發展向後平移40年,那就是中國的水平。我這裡說的不是GDP,不是人均收入,而是社會發展階段。舉例來說,1964年東京奧運會,是公認的全世界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相當於中國2008年的水平。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相當於2010年中國上海世博會。當年上海市人口不到3000萬,世博會參觀數量為8000萬人次;1970年大阪人口約200萬,世博會餐館數量為6800人次,可見當時日本的公共交通已經十分發達了。日本新幹線是60年代通車的,我們是40多年後,也差40年,而且建設高鐵中的腐敗都很像。
70年代之後,日本企業走向國際,可以想見,未來十幾年,中國企業也會開始走向國際。有人認為並不能把中國和日本進行對比,因為中國沒有日本那麼多的實體經濟。在我看來,中國沒有太多的實體經濟,說明在中國社會環境下,實體經濟並不重要,不是我們幹得不好,而是發展到這個階段, 實體經濟比重自然而然的下降,一些服務業比重自然而然的上升。
目前中國華為、小米已經走向國際市場了,前段時間,抖音也走向國際了,抖音在世界上的下載量已經超過10億了,比微信十年總和都多。
在過去,BAT依靠中國市場,每年能有8-10%的增長,成長為這樣的大公司。而現在已經沒有這麼大的增長空間了。中國人口佔世界的20%,拿到的是20%的市場,而當我們走向國際的時候,就能拿到剩下的80%的市場。
之前中國人之所以沒有走向國際市場,並不是因為中國人走不出去,而是因為在過去,中國市場發展太快,人們過得太舒適,環境優越,就很難走出去了。中國人其實並不比世界各國的人笨,國際上的規矩了解了,也就會做了。
好奇心和包容度
大家平時做企業都很忙,但是還是願意拿出時間來國外學習東西,這說明大家對新的東西,對科學還是抱有好奇心和包容度的,這個非常重要。其實不光是大家願意出來學習,我們政府的官員們也經常出國來學習,中國的官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政府官員的水平都要高很多。
矽谷的成功也和這個有關。
矽谷人對新的東西以及與自己不同的文化有很大的好奇心和包容心。少林寺方丈釋永信來矽谷訪問,受到了Google、蘋果的極大歡迎。庫珀當時還問過釋永信一個問題,他說,我每天冥想15分鐘,想看看怎麼能讓自己的境界提高。釋永信回復他:「蘋果設計了很好的產品,你繼續努力做好產品,就是對世界行大善。」
這就是好奇和寬容。
拒絕平庸
矽谷成功的另一個原因就在於,它非常殘酷的淘汰了那些平庸的公司。
什麼樣的公司才不平庸呢?舉例來說,只有當你能夠通過增加10%的成本,獲得100%銷售收益,也就是有足夠多利潤的時候,你就能夠在競爭中能夠站住腳。
矽谷經過了好多次的轉型,從最早的半導體到軟體,到生物技術,再到網際網路,然後是現在的包括汽車這些東西在內,經過了很多次的轉型。企業也一樣,不能死守一件事。就比如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細胞是不死的,那就是癌細胞,但是癌細胞不死,人類就死了。
那麼企業要怎麼才能拒絕平庸呢?
拒絕平庸,需要能寬容失敗。尼克松經常喜歡引用羅斯福的一句話,他說,真正的勇士是在競技場上的,他不斷地倒下,不斷的失敗,沒有任何一次勝利不伴隨著失敗。
扎克伯格後來把這句話做了一個改變,他說,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需要非常快速的向前跑,不要害怕撞到了桌子上的茶杯,不要在意小的失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有努力跑在前面,才有活路。
在任何一個細分市場里,都有一個「70-20-10」的基本規律。那就是排在第一的企業拿掉市場70%的利潤,第二名拿到20%的利潤,第三名拿到10%的利潤。但其實在半導體行業,只有第一名能盈利,第二名基本持平,後面的全部是虧損狀態。世界上的人只知道第一,沒人知道第二是誰。
當拿到市場70%利潤的時候,市場的規矩是由你來定的,當然你還需要培養一個與你距離較遠的第二名第三名。為什麼呢?因為一是有競爭在,企業才會長期存在。二是任何一個企業,都與你的上下游有關,培養競爭對手,能夠更好地控制上下游的利潤。
我寫過一本書,叫《浪潮之巔》,講的就是今天的矽谷在不斷地叛逆自己,不斷否決過去的自己,不斷地讓自己站立在浪潮之巔。現在這個時代需要的,就是這種變色龍的精神